恥于說懷念
我們恥于說懷念。失憶的風早已
吹熟了母親的麥田,那些遍野的金黃
從一個山坡滾向另一個山坡
恥于說收獲的日子
我們日復一日重復在時間的血管里
那些倒灌的液體
流淌在身體里的諸多疑問
總會打開新的一天
母親,又快進入六月
那個神秘的六月,豐滿的六月
有著新一輪宿命的六月
它黑漆漆的雙眼,傷感的神色
那些翻涌著波瀾和光明的洞口,都是大海
它就在我的身邊,母親
它從不數體內的碎片,母親
也是親人
十月的飛雪是它的親人
七月的烈日也是親人
還有機器的轟鳴
管線里沙沙沙,沙沙沙
跑了音律的腔調
許多年了
我還會想起那片戈壁,想起
炎熱又寒冷的氣流
想起熱烈的黑色豹子
在地層下奔跑,冰雪窩在心里
……
還會想起那片戈壁
它的上空,沒有一朵玉蘭花
白色的火焰
一縷風摟著另一縷風
在剛察縣城
我遇見了年輕的母親
在縣糧食局一間辦公室里
埋頭做賬的母親
剛滿二十歲青春洋溢的母親
比我小了三十歲的母親
烏云拉低天空
在行人稀少的街道,我遇見母親
就像一縷風遇見另一縷風
年輕的風摟著中年的女兒
摟著兩個人的滄桑
一縷風遇見了另一縷風
多么親切的風,陌生的風,意外的風
是一縷風摟著另一縷風
是黑發的風摟著白發的風
那一日在茶卡
巨大的藍色幕布里游離的,自由的白
人群中備受碾壓的,擁擠的白
結晶體,一個化學名詞
泛著金屬光澤的白
在人間,也在天堂的白
走下山脈的一場大雪
大海反芻時呼出那些白
那一日,在茶卡
與眾生親近的白,咸透了天空
遠處的草場,祁連山和昆侖山脈之間
走丟的山頭
那一日,我們走進巨大的器皿
和被腌制的大地、湖泊并排走在一起
我們并排走進高原的鏡子
在暗處醒著
霧凇在凌晨一點的街頭消失
像冬天的人突然醒來
他們朝著工廠,朝著家
熱氣騰騰的,枝頭的景象
氣溫三到十度,陰天
幾只鳥站在春天
是綠色的,鳥鳴也是綠色
流動著。而眼前
地層之下,縱橫空中的管廊
流動的,相互作用發生反應的
分解,裂變,聚合的事物
都在暗處,醒著
禿"山
深夜,催生光明的風暴
黑色的犁鏵
再次以它巨大的漩渦
打開父輩胸腔那團火焰
西域的荒涼和風沙
像一頭沉重的,緩慢行進的駱駝
天山北坡,一座山的孤獨
在身體里迅疾、裂變的事物
那些注定的基因
正在草籽遍布的荒原里繁衍
自己的族類
瞬間想起這些
一路泥沙,西域遼闊
沙沙作響的風,是縫在心口的過客
還像埋進土里的母親
灰燼是熄滅的欲望
大海躺在我們身邊,而我雙腳干裂
想起這些,我開始流淚
一邊奔跑
一邊在逃離的路上流淚
在鸕鶿鳥拍碎陽光的瞬間流淚
愛遍山坡上每一只駱駝
如果可以,我一定愛你
蒼老皮膚下深藏的那粒果核
群山間云朵的姐妹
我愛沙子里嗚咽的哭聲
西域緯度上不偏不斜的白棉花
還有樓蘭美人,上個世紀我的姐姐
我是她們最小的妹妹
如果可以
我一定愛遍山坡上的每一只駱駝
馬背上的牧羊人
我一定愛所有流浪和思念
愛它們像一把豆子在鍋里翻炒
在我的夢里滾來滾去
我是一個離自己很遠的人
櫻花就在那時開了,讓我想起
新疆的大雪,生命的繁華與寂靜
讓我想起父親母親
溫暖的、濕漉漉的一切事物
櫻花就在那時開了,兀然獨立
而我還在被無盡的波濤纏繞
細雨掉入海里
落進我的皮膚如一枚細針
櫻花就在那時一瓣瓣打開了自己
燦燦然一片
我是一個離自己很遠的人
正被那些美震驚,正為那些美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