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畫室的墻上掛著一把二胡。我第一次聽到二胡曲《光明行》,就是父親閑時拉奏出的。我的妻子從小喜歡唱歌,四處求教。當父親得知她還受業于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高玉倩時,他曾表示:“能唱就好。人這一輩子,最好懂點音樂,最好能學一兩樣樂器。”
其實,父親與音樂早就結下了良緣。早年他在家鄉為地主家孩子做陪讀生時,就學會了吹簫。那時他每晚都到江邊吹簫。吹著、聽著,父親覺得,簫聲清亮時,如畫里激烈遒勁的“斧劈皴”;音調低沉時,又如畫中厚重沉雄的墨色。
后來,當父親畫畫時,想起祖父說的話:“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在他眼里,山水花鳥畫里的空白,就像明鏡般的流水,也似無邊的浮云,與似斷非斷的簫聲是一樣的虛空。
中國書畫是講究氣韻的。起筆收筆都要用氣。父親早年的人體圖案中那個撥彈豎琴的小伙,一氣呵成,線條流暢但堅挺如鋼。父親畫的《男兒當自強》,筆筆劍鋒,力拔千鈞。可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這兩幅畫雖然畫種不同,但都富有極強烈的形式感與儀式感。持琴的小伙是青春的禮贊,握拳的小伙是出征的禮贊。
父親的作品中有不少音樂人物,有吹簫的少女,有吹笛的農人,但他畫得最多的莫過于他的知心老友、著名二胡演奏家蔣風之。蔣風之教我父親學會了拉二胡。1939年,他為陶醉在胡弦之中的蔣風之畫了一幅畫像。40多年后的1981年,兩位蔣先生都老了,他們倆再度合作,成就了一段音樂家與畫家的傳奇故事。
當時,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正在配合中央美院拍攝國畫系里的“四大家”葉淺予、蔣兆和、李可染、李苦禪的藝術教學紀錄片了。當他們得知蔣風之要來請父親畫像時,一大早就到寒舍候著了。
已經被任命為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的蔣風之身穿灰色舊布中式套裝,手提買菜用的藍布口袋,里面裝著父親在1939年為他畫的像的照片,還有他的看家寶貝——一把二胡。他推開門笑著說:“蔣先生,先前你為我畫的像遺失了,今天我再拉一曲,你再給我畫一幅吧。”父親看到熟悉的舊作照片,上面的題詞依稀可見:“琴音悠悠,我心渺渺。”
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的導演楊恩璞示意攝影師開拍。強光照亮全屋,鏡頭里映現出父親移動的畫筆,他的目光追索著風之老人那微顫的手指。此時,一曲悠揚的《漢宮秋月》在畫室里響起。
在父親的朋友中,美術界的最多,音樂界的也不少。鋼琴家老志誠是我父母結婚時的伴郎。20世紀80年代,他們又成了互相幫忙的鄰居。
抗戰勝利后,作曲家江文看我父母一度生活困苦,便介紹我父親畫了一批宗教畫。這些作品中就有后來收藏在意大利帕爾馬國家美術館的《圣母瑪利亞的悲哀》《逃往埃及》,和懸掛在聯合國糧農組織總部里的《大洪水》。
兒時,總能看到一位個子不高,穿著西服的中年人,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幾乎每個月都要來家里與父母閑聊。那時上小學的姐姐對音樂有了興趣。一天,這位中年人帶著工人抬來了一架鋼琴。后來,又送來了手風琴。他在抗戰時期創作的《思鄉曲》與父親的《流民圖》一起成為那個時代的經典。他就是著名的小提琴家、鋼琴家馬思聰。
在我的記憶里,音樂教育家趙沨總是登門與父親討論音樂與中國書畫。鋼琴家劉詩昆作為小字輩,也常來我家彈彈琴,聊聊美術。改革開放以后,年過七旬的父親愈發精神,他直言:“畫畫,首先是感覺!”
我記得,有段時間,他熬夜不是為了畫畫,而是要看電視里播放的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的演奏會。他激動極了,跟我母親說:“從頭到腳都是音樂!這才是藝術!”
當得知對門的油畫家王文彬常約我到他家畫素描和油畫時,父親說:“王先生的畫畫得好,他還懂音樂。”我每次到王家畫畫,王先生就讓我先洗手,幫他打開留聲機,放上黑膠版的莫扎特樂曲唱片。他跟我說,畫畫要從音樂入手,要先欣賞一下音樂再畫。他不讓我說話,要求我靜靜地聽。他客氣地為大家斟上咖啡,再讓模特坐好,具有莊重的儀式感,家庭里的藝術派對就這樣開始了。父親對此大加贊賞,跟我說這叫“修養”。
時間如梭,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我也老矣,美術與音樂卻一直伴隨著我。我畫畫,從音樂中汲取營養,像父親和所有的藝術家那樣,在美術中聽到音樂,在音樂中看到美術。
(源自“光明文藝”)
責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