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哈馬斯在加沙城大搞儀式,釋放了第二批共4名以色列女人質(年齡均不超過20歲,獲釋時身穿軍服,向巴勒斯坦群眾揮手);以色列則同步釋放了200名巴勒斯坦囚犯,但以另一名女人質未獲釋為由,1月27日才從橫貫加沙中部的“內察里姆走廊”開始撤軍,為難民返回北加沙打開通道。
截至2月1日,哈以已進行4輪被扣押人員交換。哈方已經釋放4批共18名人質(含5名泰國人),以司法部相應釋放4批巴勒斯坦囚犯,包括“人陣”女領導人哈利達·賈拉爾。后續的人質—囚犯交換,成功的關鍵是哈馬斯能夠約束其激進組織盟友,但這一點卻是無法保證的。
總體來看,哈以停火協議第一階段的執行順暢,但仍有波折。第二階段停火談判原定于2月3日開啟,但內塔尼亞胡決定2月2日先訪美,之后再派人參加談判。雙方如何解讀這份協議?它又會導向加沙地區怎樣一種政治經濟安排?
2025年1月15日晚,在美國、埃及和卡塔爾三國的調停和擔保下,哈馬斯和以色列達成三階段停火協議。協議1月17日在以色列安全內閣獲得批準,預定于1月19日(特朗普上臺前一天)生效,但哈馬斯因所謂“技術原因”延遲了人質名單的交付,導致以軍因未收到名單而繼續軍事行動。
好在數小時后,哈馬斯的人質名單通過卡塔爾送交以方,哈馬斯軍事組織卡桑旅宣布,釋放首批3名以色列女人質。以色列則相應釋放90名巴勒斯坦囚犯。隨著哈以停火協議最終生效,一場持續了15個月的戰爭迎來結束的曙光。
按照卡塔爾調停人的說法,這次哈以停火談判歷經400余個晝夜,終于到達停火的終點。實際上,哈以在2023年11月曾達成短暫的臨時停火協議—以軍暫停在加沙的軍事行動,哈馬斯則釋放部分被扣押的以方人質。當時的臨時停火協議未能長期延續,根本原因在于哈馬斯和以色列的利益訴求存在極大差距。哈馬斯希望在以色列的軍事打擊下獲得喘息的機會,釋放人質是得到喘息的手段。以色列則毫不諱言其目的是消滅哈馬斯,哈馬斯釋放人質并不能獲得“免死金牌”。哈馬斯釋放部分人質既然不能“免死”,繼續交戰就成為哈以雙方當時唯一的選擇。
新一輪哈以停火談判的背景,和2023年11月的情況截然不同。到2025年1月,以軍基本摧毀了哈馬斯的中堅軍事力量,并控制了拉法口岸和費城走廊,切斷了哈馬斯組織從外界輸入軍火和糧食的通道。哈馬斯在加沙的主要領導人辛瓦爾和戴夫,都被以軍打死。哈馬斯的外援真主黨,在去年的黎以戰爭中被以軍“廢了武功”,敘利亞也發生政局突變,巴沙爾遠走莫斯科,伊朗也難以繼續援助哈馬斯。哈馬斯為了其加沙力量的存續,達成和平協議的動機最為強烈。
以色列也面臨盡快停火的壓力。內塔尼亞胡政府雖然在軍事上打敗了哈馬斯,但是并未實現營救所有人質的目標,長期戰爭和動員也帶來沉重的經濟壓力。據以色列政府估計,以色列2024年經濟只增長0.4%。也門胡塞武裝日益嚴重的騷擾,也迫使以色列在主要戰略方向上“改弦更張”,將主要精力從加沙抽身,應對紅海方向的威脅。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徹底消滅哈馬斯”方針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營救人質”逐步成為以方的優先選項。
但是,要達成停火協議,僅有沖突雙方的意愿還是不夠的,美國的影響力不容忽視。美國剛卸任的拜登政府和新上任的特朗普政府,都對停火協議的達成起了作用。當內塔尼亞胡迫于以色列極右翼的壓力想推遲安全內閣對停火協議的表決時,拜登明確表示反對,認為推遲批準不能被接受。特朗普則對哈以雙方施壓,特朗普委派的中東特使威特科夫勸說以方在關鍵問題上妥協,被認為是協議達成的關鍵。不僅如此,特朗普還威脅哈馬斯,如果不能在1月20日特朗普就職之際釋放人質,將面臨嚴重后果。美國的“積極作為”,可以說是哈以停火的決定性力量。
不過,美國之后又橫生枝節。1月25日,特朗普提出希望埃及和約旦等中東國家接收來自加沙的150萬巴勒斯坦難民。他將加沙地帶比作“拆遷場地”,聲稱計劃與阿拉伯國家合作,在其他地方為這些難民建造住房。此一聲明引發廣泛爭議,阿盟拒絕將巴勒斯坦人驅逐出家園的設想,稱之為“種族清洗”。埃及和約旦也表示,不會接收來自加沙地帶的難民。隨后,特朗普團隊又將目光瞄向了土耳其、印尼甚至阿爾巴尼亞。
2月4日,特朗普在與內塔尼亞胡的聯合記者會上表示,美國有意控制加沙地帶,并將這塊沿海飛地建設為“中東里維埃拉”。以色列大部分政客對此表示歡迎。一份網傳“2035年加沙”規劃顯示,內塔尼亞胡計劃通過高速鐵路連接加沙與沙特“新未來城”。顯然,哈馬斯不會答應。
在軍事層面,哈馬斯是明顯的輸家。盡管哈馬斯的“10·7”襲擊在初期給了以色列重大打擊,但以方的反擊力度超過其預料。以軍的空襲和地面進攻,消滅了哈馬斯的中堅軍事力量,擊殺了哈馬斯在加沙的大部分領導人。哈馬斯從2007年統治加沙以來積攢的武力大半被摧毀,雖然戰時補充招募了一兩萬新兵,維持了原先的編制規模,但戰斗力與原先的中堅力量不可同日而語。
在政治層面,哈馬斯選擇主動襲擊以色列,部分是為了阻止沙特和以色列建交。盡管沙特王儲考慮到輿論壓力,放緩了同以色列建交的步伐,但從大勢而論,沙以建交難以阻止。畢竟埃及和約旦倡導和平于前,阿聯酋、蘇丹、摩洛哥等國同以色列媾和于后,沙特王儲清楚地認識到,沙特不可能違逆歷史發展的大勢。
哈馬斯背后的伊朗,長期以來一直以“為巴勒斯坦人發聲”維系其地緣影響力。此番哈以戰爭,外溢后實際上已構成第六次中東戰爭。伊朗苦心打造的什葉派“抵抗之弧”諸力量,基本卷入了和以色列的沖突,但效果不妙。
不斷騷擾以色列北部邊境的黎巴嫩真主黨,原本在“抵抗之弧”中實力首屈一指,但在以色列的強勢反擊下潰敗,不僅喪失了兩任領導人,還失去了在黎巴嫩南部的根據地。戰后黎巴嫩選出了親美的黎軍司令奧恩為新總統,真主黨的影響力大大下降。
伊朗的重要盟友敘利亞,政局發生突變,沙姆解放組織一舉奪取大馬士革,迫使巴沙爾遠走莫斯科。敘利亞的突變,使得“抵抗之弧”在地理上發生斷裂。影響力衰退的伊朗,只能選擇向俄羅斯進一步靠攏。加沙停火協議達成后不久,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訪俄,簽署了《俄伊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條約》。
哈馬斯是輸家,以色列也不完全是贏家。以色列的頭號訴求,是哈馬斯釋放全部被扣人質,但以色列在本次停火協議的第一階段,只獲得了哈馬斯釋放33名人質的保證(后來發現這33人中有8人已死亡),而釋放其余人質需要等到停火協議的第二階段。
再者,停火協議并沒有要求哈馬斯“非軍事化”,哈馬斯在加沙的殘余武裝極有可能成為未來加沙行政治理的一部分。也正因為擔心哈馬斯“死灰復燃”,在1月15日停火協議簽署后,以色列搶在停火協議批準和生效前空襲加沙,打死了哈馬斯高級成員阿布·魯斯。不過,這種“亡羊補牢”的打擊意義不大。停火后,哈馬斯武裝人員開始以警察的身份維持加沙各城市的秩序,其武裝力量“搖身一變”保存下來。
對以色列政壇的強硬派(如時任國家安全部長本·格維爾)來說,其訴求是將加沙北部的居民強制遷移到加沙中南部,為加沙北部“定居點化”做準備。但這次停火協議規定,以色列在第一階段要從加沙人口稠密區撤軍至加沙邊界的緩沖區,并于1月25日撤出加沙中部的內察里姆走廊,將該走廊的檢查站移交給美國安保公司。本·格維爾兼并加沙北部的企圖,走向破滅。
當然,以色列也不是一味讓步。停火談判的最后時刻,哈馬斯還就與埃及之間的費城走廊的歸屬,同以方激烈爭論。最終,以方只承諾在第一階段停火中逐步從費城走廊撤軍。另外,停火協議賦予了第一階段以軍在加沙邊界巴方一側的“緩沖區”駐留的權利,對哈馬斯是強大威懾;一旦哈馬斯違約,以軍隨時可以開進加沙地帶的人口密集區。
在戰略層面,以色列現階段面臨的最大威脅,是不斷以導彈和無人機襲擾以色列的也門胡塞武裝。以軍在去年12月已經空襲也門首都薩那,但是胡塞武裝對以色列的襲擊不減反增。有消息指,以色列已經在紅海對岸的索馬里蘭修建航空基地,為對胡塞武裝的全面打擊做準備。加沙停火后,以色列很可能對胡塞武裝發起新的軍事行動。
這次的哈以停火協議分為三個階段執行:目前以哈交換被扣押人員,以軍撤至邊界緩沖區僅是第一階段;永久停火是第二階段雙方討論的內容;戰后重建則是第三階段的議題。這種分階段、“先易后難”的解決思路,使以色列最關注的人質問題被放到最優先位置,而永久停火和戰后重建則被放到后面去談,頗有“走一步看一步”的味道。
哈馬斯存在本土和海外兩大系統,主導和談的“海外系”能否充分控制加沙的武裝人員,是第一階段臨時停火能否充分執行的關鍵。在以軍攻擊加沙期間,加沙的杰哈德、民陣、人陣和法塔赫的阿克薩烈士旅,都與哈馬斯武裝“聯合行動”。盡管哈馬斯表示這些巴激進組織會遵守停火協議,但后者會否響應,是對哈馬斯政治能力的考驗。
以方能否恪守停火協議,不僅取決于哈馬斯能否維持停火,更取決于執政聯盟的極右翼成員如何決斷。本·格維爾和斯莫特里奇等人反對全面停火協議。本·格維爾已于第一時間率猶太力量黨退出政府,斯莫特里奇則要求在第一階段臨時停火結束后,恢復對哈馬斯的戰爭。如果斯莫特里奇的猶太復國主義黨也退出政府,執政聯盟將失去在議會的席位多數,面臨提前大選的風險。
不僅哈以雙方從臨時停火過渡到永久停火會極為艱難,加沙未來的治理體系和戰后重建也是難題。
在戰后治理上,美以不愿意哈馬斯繼續主導加沙,但是戰爭期間以色列并未在加沙建立取代哈馬斯的治理體系。在達成停火協議以前,哈馬斯和法塔赫已就聯合治理加沙達成協議。但是,考慮到2007年法塔赫和哈馬斯為爭奪加沙進行的內戰,這次哈馬斯和法塔赫能否在權力分配上達成一致并能信守協議,并不被看好。
加沙戰后重建的任務也迫在眉睫。哈以戰爭對加沙的破壞嚴重。加沙的學校體系在戰爭中停止運行,大中小學的學生都面臨復課的問題。加沙的醫療服務“瀕臨崩潰”。停火協議規定以色列允許巴勒斯坦受傷者去境外接受治療,就是因為加沙的醫院普遍缺電少藥,難以保證戰爭中的傷者充分接受治療。
加沙的農業體系在戰爭中受損嚴重,有2/3的農業用地遭到以軍裝甲部隊的碾壓,或被雙方炮火破壞,短期內難以恢復生產。在停火期間,加沙民眾需要外部的救濟糧食來保障生存。而且,加沙成品油極度缺乏,加沙市民甚至從以軍損毀的裝甲車輛上“撿洋落”,抽取以軍燃油,來保證生活需要。
正因為加沙缺糧缺油,哈以雙方的停火協議規定,在第一階段保證進入加沙的食物、燃料等物資的卡車每日不少于600輛。根據聯合國的數據,在停火協議生效的頭三天,進入加沙的人道主義救援卡車超過2400輛。
在加沙的教育、醫療和農業生產實質癱瘓的狀態下,誰來提供重建資金是關鍵。美國更希望海灣阿拉伯富國能承擔重建開支,不過阿拉伯國家普遍對此表現謹慎。在哈以之間嚴重缺乏互信且臨時停火“永久化”存在風險的情況下,阿拉伯富國出錢重建明顯存在不確定性。將目前滿目瘡痍的加沙恢復到戰前的發展水平,仍需相當時日。
西岸動蕩影響加沙停火前景
對于哈以停火協議的達成,最欣喜的固然是加沙平民,“抵抗之弧”也有自己版本的解讀。胡塞武裝公然宣布要“監督”哈以停火,好像自己是調停人,不過它并未表示自己要停止襲擊以色列。陪同伊朗總統訪俄的伊朗外長阿拉格奇,則祝賀哈馬斯的“勝利”。
如果哈以第一階段停火執行順利,第二階段討論永久停火時,勢必討論加沙戰后治理等敏感問題。如果在《奧斯陸協議》規定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以外,加沙繼續存在獨立的哈馬斯政權和軍隊,勢必會為新的沖突埋下火種。對于這一問題,法塔赫和哈馬斯成立聯合機構管治戰后加沙,僅僅是第一步。
停火后,巴方面臨加沙戰后治理和內部整合等難題,以色列也沒有完全放棄用武力消滅巴激進組織,和平之路異常艱難。
一個插曲是,哈馬斯在1月25日釋放的第二批共4名以色列女人質都是以色列軍人,未包括本應釋放的一名以色列女性平民阿爾比勒·耶胡達。據哈馬斯說,耶胡達被哈馬斯的盟友杰哈德扣押,需要晚些時候移交。以方認為此舉違約,拖了兩天才從內察里姆走廊西半段撤軍。目前,北加沙人的返鄉大潮已開啟。
與此同時,約旦河西岸的局勢仍然緊張。去年12月開始,巴勒斯坦安全部隊圍攻杰寧難民營的巴激進組織長達月余,打死了巴激進組織“杰寧旅”的首領亞齊德·賈伊賽赫,但未能消滅杰寧的激進組織。1月20日特朗普就職后,取消了對約旦河西岸以色列極端定居者的制裁。次日,以軍開始對西岸城市杰寧的清剿行動,目標是當地的巴激進組織。截至1月29日,這一“鐵墻”行動中已有16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以政府在西岸開始新的軍事行動,不僅是為了支援巴勒斯坦阿巴斯當局對極端組織的清剿,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本國極右翼勢力的“安撫”。由于目前的西岸局勢,哈以第二階段永久停火談判的重要性開始凸顯。哈以雙方如果在停火協議的第二階段,將加沙的臨時停火導向加沙、西岸的永久停火,就為未來哈以乃至巴以之間的政治談判留了一扇窗口;反之,西岸的動蕩局勢仍會給加沙停火協議的落實制造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