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末,張書蘭給兒子打電話,直奔主題問論文查重怎樣了,電話那頭竟傳來一個女孩的吼聲。
“你兒子都嗆厥過去了,還問論文?”隨后,通話就被掐斷了。
電話那頭的女孩叫陶悅。這是張書蘭和她的第一次溝通。那會兒,她不會想到,這個上來就懟人的丫頭,會成為她和兒子之間的橋梁。
以下根據張書蘭口述整理而成。
博士延畢,學霸兒子暈倒在出租屋
我叫張書蘭,今年57歲,家住揚州市下轄的一個小縣城。1993年正月末,我生下兒子喬政,那時候我想著只要他能平安長大就好。
小學畢業考,兒子拿了全鎮第一。暑假,縣城幾所初中的領導都來我家要人,就是那段日子,奠定了我被姐妹們羨慕的基石。
大家都勸我把兒子送去縣城讀書,但是兒子還小,最終我們決定讓兒子留在鎮上。很快,兒子就用他的實際行動向我證明了“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這句話。
從入學的摸底考試,到之后的周測月考,再到那年的幾次聯考,兒子不僅是全鎮第一,在全縣的排名也是數一數二的。隨著一次次考試的捷報,我對兒子的期待與日俱增起來。最開始我想著他能考個還不錯的大學,后來對大學有了具體要求,從二本到一本,再從一本到985。
我的要求一再拔高,兒子給我的驚喜也越來越多。初中畢業,他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被縣城最好的高中錄取;高中三年,他穩居年級前五,從沒出過差錯;讀高中期間,他代表學校參加了幾次省內和全國競賽,獲得高考加分的獎勵。
可就是這么穩定發揮的兒子,高考時卻出了一點點小疏漏。
2011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凌晨,兒子就上吐下瀉不止,我和老伴急壞了,可也只能在心里干著急——我們不敢隨便給兒子吃藥,也不敢當著兒子面表露心焦。
好在除了第一天,之后的兩天考試,兒子的精神狀態都挺好,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了放。成績出來后,我放下的心跌到了谷底——兒子的成績比他模擬考少了近二十分,加上競賽加分,總分沒過400分。
江蘇小高考政策之下,只有語數外三門算分,盡管兒子的成績夠上許多重點高校,可離我們之前預想的差了一大截。
9月初,我們送兒子去武漢報到。塵埃落定之后,兒子絲毫沒有“上了大學就放飛自我”的懈怠,這讓我重新燃起希望,期待著兒子能用考研來彌補高考的遺憾。
后來回頭看,自那時起,我已經成了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每次和兒子通電話,說的都是要他好好學習,早日考研等諸如此類的話。兒子很爭氣,他的學霸屬性重新顯山露水。
2013年10月,兒子拿到保研資格;2015年4月,兒子從保研到直博,在眾多高校中確定了目標——上海一所重點院校。2015年9月,兒子去上海報到,他告訴我,不出意外的話,學制為五年。
我一個農村女人,哪里知道研究生學制和如期畢業是兩個概念。
2019年年底,從兒子跟我說著手畢業論文開始,我就每天詢問他的進度。論文的進展不順利,許多文獻找不全,兒子頭疼不已,后來又出現了疫情,如期畢業成了遙遙無期的奢望。
2021年春節之后,因為疫情,兒子的畢業實驗被迫停止,人也被圈在小小的出租屋里。
之后的一年多,我心急如焚,最開始還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時間長了,我憋不住了,開始一天三個電話打聽論文的進展。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天電話里,女孩陶悅傳達的竟是兒子出事的消息。
我瘋了一樣回撥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我握著手機,一屁股癱坐在地。
意外姻緣,事故現場遇到了真愛
兒子電話重新打回來是三個小時后,那時我正一層一級地開通行證明,準備動身前往上海。電話里,兒子氣若游絲地給我報平安:“媽,我沒事,你放心吧……”話音還沒落,我就聽到那邊傳來一個女孩的大嗓門:“什么沒事,哪里沒事了?你現在可還在醫院里呢!要不是我當機立斷撬了門,你就死翹翹了!”這話聽得我心驚肉跳,急得一個勁兒問怎么回事。
“阿姨,我叫陶悅,社區的網格員。今天小區分菜,我三棟樓跑完了,回來經過您兒子門口,發現他的菜還在門口地上呢。我敲門沒聲兒,屋子里還有股怪味兒,就找物業把門給撬了。幸虧我果斷,您兒子把水壺燒干了,一氧化碳中毒暈過去了!”陶悅一口的東北腔,加上穿插的兒化音,給了我強烈的畫面沖擊。
她剛說完,我就“哇”一聲哭了出來。陶悅立馬大咧咧沖我喊道:“阿姨您別哭啊,醫生說了,吸入的氣體不多,送來得及時,他腦瓜子沒受影響,放心吧,他好了還能寫論文兒。”
眼淚鼻涕糊一臉的我一下子安心不少:“姑娘,阿姨謝謝你。阿姨這辦手續還得點時間,喬政那兒……”我張不開嘴,陶悅卻立馬會意:“您不用來,這情況,您隔離期沒滿,他就該出院了。沒事兒,醫院我盯著,有事兒給您說。”
就這樣,我把兒子交給陶悅,一個我素未謀面的陌生姑娘。兒子在醫院住了三天,陶悅加了我的微信,每天都給我發視頻。
出院那天,陶悅出鏡了——她穿一身鵝黃色毛呢裙,素白的小臉在鏡頭里沖我比鬼臉:“阿姨您看,我長這樣。喬政說了,要讓您知道一下兒子的救命恩人長啥樣,等疫情結束,讓您給我做揚州獅子頭吃。”我在這邊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阿姨記住了!”
嘴上輕松,可我心里存了忐忑——前一天晚上,我給兒子發信息,問他身體感覺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兒子沒有回復。這是第一次兒子不回我信息,我覺得,兒子這是對我有了怨氣。
自出院后,我給兒子打電話,平均打五個,他才懶懶地接一個。接通之后,他顯得很不耐煩,總是搶在我前面開口——“論文快寫完了”“小論文已經過了”“論文下個月盲審”……
斷斷續續一個月間,兒子和我之間的話題就只有論文進度,說完這個,我們各自無言。我隱隱約約地明白,兒子心里設了屏障,將我隔離在他的生活之外。可我不知道該怎么去沖破這道屏障,我害怕和兒子的關系越鬧越僵。揣著心事,我接連很多天吃不好睡不好。
求助陶悅,實屬偶然。那時已是五月中旬,槐花開得正盛,疫情防控也放開了些。想到兒子從前很喜歡吃我包的槐花餃子,我便想著借此來緩和關系。那天我在家里和好了面跟餡兒,拍照片給兒子發過去,沒想到對面秒回。
一節一節的語音條,我激動地點開,竟然是陶悅的聲音。“阿姨,您在包餃子嗎?這是什么餡兒啊?現在快遞好像可以發貨了,您放冰箱里給凍上,寄上海很快的……”陶悅跟倒豆子似的不停說話,我一邊震驚,一邊疑慮,又一邊有了主意。
我給陶悅回信息,問她還喜歡吃什么,我一起做好寄過去。丫頭一點也不扭捏,立刻就跟我一來一往地聊起來,我見時機成熟,猶猶豫豫地對她說:“好孩子,阿姨有個事想請你幫忙。”話開了閘,眼淚也忍不住地灑。我哭哭啼啼地給陶悅說了兒子出院后的轉變和對我的態度,她就靜靜地聽我嘮叨。
等我說完,陶悅才輕輕開口:“阿姨,我理解您。望子成龍是每個父母的心愿,但是您逼喬政逼得太狠了。”頓了一會,她的聲音又大起來,“不過阿姨您放心,喬政那兒,我會去說他的。挺大個男人,還過不了這點坎兒嗎?再說了,他那論文,不也快接近尾聲了嘛……”說著說著,陶悅突然停下來,我卻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姑娘和我兒子的關系怕比我想的更深一些。這條路,我約莫是找對了。
果然,東西寄出去的第三天,兒子給我打來電話:“媽,東西收到了……”兒子還沒說幾個字,電話那頭就傳來陶悅的大嗓門兒:“喬政,這獅子頭紅燒好吃,還是汆湯好吃啊?”隔著電話,我好像已經看到那頭陶悅和喬政眼里靈動的光,是屬于年輕人的歡喜。我暗戳戳樂起來,心想畢業遙遙無期,先給我帶個兒媳婦回來也不錯。
拋開執念,門當戶對統統靠邊站
兒子向我們公開他和陶悅的關系,是六月底。一個尋常的午后,兒子打來電話,通知我和老伴兒,他要帶陶悅回家,說他把人領回家,就是認準了,要我們別有意見。
我滿口應著“不會有意見”,結果兒子立馬跟上一句:“她沒念過大學,高中都是磕磕巴巴讀完的。”我有點愣住了,好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掛了電話半天才反應過來。
我曾數次試圖和兒子溝通,明里暗里提醒他和陶悅之間的學歷差距,可每次兒子都打太極一樣避重就輕。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直截了當地點出來,沒想到兒子長嘆一口氣:“媽,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陶悅的性格,這段時間沒有她,我真的堅持不下去。”我嘴巴張了張,終究什么話也沒說出口。
直到那天,兒子將一個巨大驚喜擺到我面前。
2022年9月初,兒子轉我一個鏈接,點開后,好幾十頁的文檔,大多是英文,我一個字都看不懂,但是最后的過審意見我看明白了。不知道是不是盼太久的緣故,當畢業這一天近在咫尺的時候,我居然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手一直哆嗦個不停,像在宣告我的激動。
我哽咽著說不上話,兒子自顧自地說了個夠:“媽,一直沒敢跟你說,自從上次出院后,我就對寫論文這件事特別抵觸。我擺爛好多天,陶悅不放心我,天天來給我做飯,勸我。她說她自己不會讀書,所以特別羨慕會讀書的人。她還找朋友幫我問參考文獻,雖然她找來的都沒用,但她不放棄,繼續找,我挺受觸動的。”
兒子滔滔不絕,語氣都生動起來。從這里開始,我對陶悅的偏見瓦解了。
2022年國慶節,兒子第二次帶陶悅回家,一同帶回來的,還有他的畢業證書學位證書。一整個假期,我和老伴都樂得合不攏嘴,小長假結束的前一晚,老伴兒提醒我:“人姑娘來兩回了,我們是不是該懂點事?”那天夜里,我給自己做了很久心理建設,第二天,我給陶悅包了個紅包,問什么時候能去拜訪她的父母。
心結一點點打開,后面的事就順利多了。2023年五月,小長假期間,兒子和陶悅順利完婚。自兒子和陶悅完婚后,想要抱孫子就成了我和老伴唯一的心愿。那段時間,我們老兩口成天在家盤算這事兒,逢上和兒子打電話,這個話題必定出現。
2023年11月底,我用給老伴兒調養身體為借口,直接去上海,趁機在兒子的家里小住。飯桌上,我接連說了三四回孩子的事,起先兒子只說不想那么快,最后一回,他直接把筷子摔了:“媽,你為什么要逼我!我寫論文兒你催著問,我結婚了你催著要孩子,我為什么不想要孩子,你不知道嗎?我不想變成你,不想我的孩子變成過去的我!”
那天之后,兒子就住到單位宿舍,不回家,也不和我聯系。他去醫院看過一次住院調養的老伴,卻把我當陌生人。我像被抽走心魂似的,整天跟在陶悅身后絮絮叨叨地道歉,然后問她我該怎么辦。
陶悅給我寬心:“媽,您別把這事兒放心上,喬政他就是心里的坎兒還過不去,您給他一段時間冷靜下來。您把心裝肚子里,不管男的女的,我指定給您生一個,不過您得答應我,不折騰我孩子。”我連連點頭:“不了不了,我肯定不折騰。誰的孩子誰折騰,我不落這埋怨。”有了陶悅的定心丸,我和老伴兒才終于放下心回了老家。
2024年春節,兒子小兩口回老家,他的抵觸情緒好了很多,可我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觸了他的逆鱗。
正月初四晚上,我去給兒子小兩口送果盤,走到房間門口,聽到里頭陶悅在說話:“這幾天媽都看你臉色做事,你要干嗎,差不多得了啊!況且,我都快三十了,你準備啥時候才讓我當媽?”聽著這些,我在門口笑著抹眼淚,我知道,這事兒不用我操心了。
后來的日子里,我和老伴兒顧著自家的小超市,閑暇時間侍弄侍弄后院的莊稼地,再也沒提過催生的話題。勞動節前,兒子主動給我打電話,一接通,他興奮的聲音傳了過來:“媽,這回你滿意了,要當奶奶了。”我愣了一下,接連問了好幾個真的假的,兒子笑說:“剛從醫院出來,一個月多點,還早呢。”
我趕緊要陶悅聽電話:“悅啊,你就挑你自己喜歡的吃,不想吃就不吃,別聽其他人跟你說‘為了孩子也得吃’。孩子重要,你更重要。過了前面三個月,后頭你就能舒服點。”說完,我覺得還差了點什么,又補上幾句:“等下媽給你打點錢,喜歡什么就買點!媽把家里的活兒拾掇拾掇,過幾天就去看看你。”
我在這頭語無倫次,陶悅在那頭一一應著。
那一刻,什么學歷,什么門當戶對,什么身份差距,統統靠邊站,我滿心滿眼只剩下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場面。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