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曾盜天火給予人類文明,卻因此被罰受盡酷刑。這個古希臘神話,是永遠縈繞在科學探索邊界上的隱喻:突破,往往伴隨著代價。
有時候,代價便是自己。
2020年初,克羅地亞薩格勒布大學實驗室里,53歲的病毒學家貝婭塔·哈拉西(Beata"Halassy)開始了一場危險的“盜火”行動。面前的注射器里,盛裝著她親手培養的病毒。她決定要將其注射到自己體內。
冰涼的針頭刺入胸部瞬間,實驗室的寂靜被心跳聲打破。作為一名資深病毒學家,她太清楚病毒失控的風險。
在哈拉西之前,許多科學家都做過類似抉擇。1984年,澳大利亞醫生巴里·馬歇爾(Barry"James"Marshal)為了證明胃潰瘍是由細菌而非壓力導致,在實驗室里喝下了含有幽門螺桿菌的培養液。幾天后,他成功地“證明”了自己的猜想,患上了嚴重胃病。這場冒險,最終拯救了數百萬胃病患者,他也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但科學史的陰暗面,往往被耀眼的成功光芒遮蔽,許多自體實驗以科學家慘烈的結局作為句號。1767年,約翰·亨特(John"Hunter)用一根針頭,從淋病患者身上取了一些病毒樣本注射給自己。結果他不僅感染了淋病,還感染了梅毒,痛苦終身。
科學史書寫躍進的那一頁,總是伴隨著陰暗的殘章。
而貝婭塔的實驗結局如何?這個答案,也許會改寫現代乳腺癌治療的歷史。
絕望的一擊
“哈拉西,你就不能循規蹈矩地治病嗎?”她的腫瘤醫生問。
“不能!”哈拉西簡潔地回答。
在將病毒注入自己體內之前,她已經患有乳腺癌近5年。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她的左乳房被切除,做過化療,結果癌癥還是復發了2次。第一次化療時,她的頭發脫落,經常嘔吐,黏膜流血。
三陰性乳腺癌,這是她所患的癌癥。這個復雜的名字還有另一個別稱:最毒乳腺癌。
如果抗擊乳腺癌是一場戰役,人類已經探索出3把“劍”可以指向靶心:雌激素、孕激素、人表皮生長因子受體-2(HER2)。它們是乳腺癌最重要的抗癌靶點,針對它們的治療,也就是所謂的靶向治療。
但三陰性乳腺癌,就像一個隱形的敵人。3個抗癌靶點都是陰性,意味著這些武器都失去了攻擊目標。
就像在濃霧彌漫的沼澤地追擊癌細胞這個敵人。其他類型的乳腺癌,醫生至少能找到敵人的特征,將其定位,發起醫學攻擊。但在三陰性乳腺癌的世界里,醫生連癌細胞的腳印都看不見。
沒有靶向藥物可用,哈拉西之前只能揮舞著最常規的武器,通過手術、化療在濃霧中胡亂拼殺。
更令人擔憂的是它的復發特點:三陰性乳腺癌,往往在治療后的3年內就會復發,而且極易發生遠處轉移,最常見的是轉移到腦、肺和肝臟。
哈拉西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第二次復發時,病情進展到Ⅲ期,她的身體出現直徑2厘米的實體瘤。并且,癌細胞已經突破原來的界限,就像野草的根系一樣,向外伸展,侵入了表層皮膚和深層的胸肌。
作為一個資深病毒學家,哈拉西明白第三次復發意味著什么。一旦出現轉移,中位生存期不足1年。
這種處境下,人類幾乎無能為力。這些臨床統計數字,很可能成為哈拉西的命運。
但作為一名科學家,她的視角從臨床轉向了實驗室,在嚴格控制的實驗環境中,某些病毒確實能選擇性地感染和殺死癌細胞。這不是懸而未決的假說,而是被反復驗證的科學事實。
“我傾聽了我身上科學家的聲音”,哈拉西決定鋌而走險。“我很好奇,我是否能再次完全健康。”
喚醒沉睡的軍隊
一個世紀以來,科學家們一直在探索如何駕馭一股力量:溶瘤病毒。它就像一支沉睡的軍隊,等待被喚醒,對癌細胞發起攻擊。
這有點像是“以毒攻毒”,癌細胞對特定病毒無法防御,被擊穿之后,它會被“策反”為數以萬計的病毒副本,接著攻擊其他癌細胞。而這個過程中,大量釋放出的死亡細胞,會激活“沉睡”的免疫系統,識別腫瘤細胞。
然而,這支溶瘤病毒部隊從未在三陰性乳腺癌的戰場上經受過正式檢驗,沒有任何臨床試驗。
就算到了臨床階段,根據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的數據,一種新藥從臨床試驗到最終獲批平均需要6~7年,而在抗癌藥物中,能最終通過審批的不到4%。
哈拉西等不起這么漫長的過程了。她決定拿自己做實驗。
閱讀大量文獻后,她選擇了自己最熟悉的兩位“戰士”:麻疹病毒(MeV)和水皰性口炎病毒(VSV)。
這個選擇絕非隨意。就像挑選特種部隊成員一樣,她列出了嚴格的標準:這些“戰士”必須像特種部隊一樣能夠滲透到“上皮細胞營地”;必須在實驗室證明過有抗癌潛力;還要像經驗豐富的老兵一樣,懂得克制,不會傷及無辜。
最重要的是,這2位“戰士”早已在她的實驗室服役多年,哈拉西對它們的脾性了如指掌。
在隨后的2個月里,“將軍”哈拉西開始了這場沒有先例的戰役。
“這些都沒有現成的方案可循,”她說,“我不是在遵循任何已知的規則,而是基于我所知道的一切,去猜測什么樣的治療最有可能讓我避免癌癥復發。”
堅固的堡壘終將瓦解
哈拉西的身體里,烽煙四起。
她將這支實驗室級別的病毒部隊分10次派往抗癌前線。先是每3~4天部署一次MeV病毒,共7次;然后每隔1~2周,又派出3次VSV病毒增援。
戰斗初期,腫瘤反而一度擴大,癌細胞也在進行激烈抵抗。但很快,局勢開始扭轉。哈拉西身上發燒和肌肉僵硬的癥狀,就像戰場上的硝煙,隨著時間慢慢消散。
奇妙的變化,開始在她身上發生。
堅固的癌癥堡壘開始瓦解,那顆葡萄大小的實體瘤,體積縮小了近1/3。
更關鍵的是,原本隱形的敵人終于露出身形,新靶點出現了,腫瘤從PD-L1陰性轉變為陽性。也就是說,她可以采用靶向治療了,可選擇空間多了起來。
癌細胞之所以難以被殺死,就像哈拉西所說,是因為它是我們自己的細胞。“我們的免疫系統只針對外來物質做出反應,這就是免疫系統無法戰勝癌癥的原因。”
現在,免疫系統第一次認清了這些癌細胞的模樣,意識到潛伏在眼前的細胞原來是狡詐的敵人。
最后,她通過手術切除了這顆葡萄大小的腫瘤。樣本檢測發現,這顆被切除的腫瘤,就像一座被攻陷的堡壘,里面到處都是免疫細胞的身影,這支被喚醒的部隊終于找到了正確的進攻方向,這證明,溶瘤病毒發揮了作用。
到如今,已經4年過去,哈拉西的乳腺癌沒有復發。
但是,另一場斗爭卻開始了。
艱難的問世之路
“這是一場與13個不同期刊的不同審稿人和編輯進行了2.5年的斗爭。”哈拉西說。
無論對哈拉西自己,還是對癌癥研究,這次治療都有著巨大意義。然而,有過近80篇國際期刊論文發表經驗的她,從未遇到過如此程度的拒絕:13次投稿,都被拒絕了。
最常見的理由是倫理問題:這個自體實驗繞過了倫理委員會的審查,使用的是實驗室級別而非臨床級別的病毒。
就像一位廚師在餐廳和家庭廚房烹飪同一道菜:餐廳使用標準化食材和流程,能確保每次出餐質量一致;家庭廚房則更加靈活,但難以保證完全相同的結果。在嚴謹的醫學研究中,臨床級病毒就像餐廳的標準食材,純度更高,特性更明確,便于其他研究者重復驗證結果。
正是這個原因,一些審稿人擔心:如果沒有使用臨床級別的病毒,如何確保觀察到的療效確實來自病毒本身,而不是其他物質?如何保證其他研究者能夠重復這個結果?
問題是,哈拉西所在的實驗室,對病毒的制備和特性鑒定有著豐富的經驗。“關鍵不在于是否使用臨床級病毒,”她說,“而在于我們是否清楚地披露了整個實驗過程,讓其他研究者能夠判斷和參考。”
哈拉西的困境,是現代醫學研究中一個永恒的議題:在追求規范化的同時,如何保持科學探索的靈活性?
除了這個問題,更深層的爭議在于:自體實驗是否應該得到認可?作為專業的病毒學家,她有能力對實驗方案做出明智的判斷。但如果這樣的案例被公開發表,會不會鼓勵其他患者,在嘗試標準療法前,就冒險嘗試未經驗證的治療方案?
自體實驗的影響遠不止于實驗者個人。本文開頭中,給自己注射淋病樣本的約翰·亨特,基于這個有缺陷的實驗,錯誤地得出結論,認為淋病和梅毒是同一種疾病的不同表現。由于他在醫學界的崇高地位,這個錯誤的結論影響了整整半個世紀的性病治療。
正如探索一條未知的山路,一個冒險者的失敗,可能會讓整條路都被貼上危險的標簽。
正是考慮到這些復雜因素,多家期刊即便收到了同行的正面評議,最終還是選擇了拒稿。
哈拉西查閱了自體實驗的歷史,卻覺得自己不應就此放棄。盡管自體實驗歷史中,墜落也時常發生,但不可否認,人類的認知也最終會一次次跨越未知的鴻溝。
最終,面對這篇爭議性的研究論文,審稿人也找到了一條平衡之道:它既記錄了這個重要的醫學發現,又通過反復強調實驗的非常規性來防范風險。他們希望能借此鼓勵研究界開展正式的臨床試驗,以評估溶瘤病毒作為新輔助療法的效用。
這篇論文最終以《復發性乳腺癌新輔助溶瘤病毒治療的非常規病例研究》為標題,發表在2024年8月的《疫苗》雜志上。
哈拉西沒有抱怨歷經4年才發表論文,而是感激這期間自己身體的情況,替她平息了許多爭議。“現在我已經沒有癌癥4年了,這對這個方法來說是更有力的支持。”
一個世紀前,瑪麗·居里曾說:“在生活中沒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只有值得理解的。”盡管,最后居里夫人因為自己試圖理解放射性物質,死于再生性貧血。
居里夫人這句話,成為無數科學探索者的信條。今天,它有了一個新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