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今天的不急之務
今天上午讀《古文觀止》,有些篇章甚有趣,略記之。
《臧僖伯諫觀魚》篇中,魯隱公想去“棠”這個地方看人捕魚(書中曰“觀魚”,這兩個字讓我想起了“觀鳥”,不禁一笑),臧僖伯反對魯隱公此舉,理由是“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臧僖伯又講到鳥獸用處不大,國君不應該將寶貴的時間浪費于此,這些屑小之務如“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是“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讀到此,不僅有點赧然,覺得自己沉溺觀鳥,不務正業,也有似于此。但魚、鳥中樂趣,又豈是憂心忡忡的臧僖伯所能了解的?臧僖伯一生中,想必不曾浪費時間沉溺于“不急之務”,但魯隱公一定有過此種經歷,他一定知道“沉溺”的個中趣味。所以盡管臧僖伯講了一籮筐的人君之道,魯隱公的“惡趣味”最終還是戰勝了人君的責任感——他找了個堂皇的“略地”的理由,去棠地“陳魚而觀之”,哈哈。
下午,去瓦壺崗公園一小時。
這個小公園有兩座小山,山上多高樹,游人少去,想來會有一些鳥吧。這么想著,就趕緊收拾東西,出門去也。
山把中山大道的車流關在了外面。一入山,外面的世界仿佛裝了消音器,全變成了遠遠的微微的背景音。滿山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10個,真是又清靜又荒蕪。
山上高樹那么多,樹蔭又濃密,來來回回只聽到小鳥叫,卻很難看到鳥影。我4點到山里,5點鐘山就陰了下來。散步的人一個一個下山去,默默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山上原本就有抗日時期的碉堡殘跡,現在,更森森然。我雖然心里微微有些怯意,但仍不舍得走,強撐著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期望有那么一點斬獲。
在半山的亭子旁,有人在練很奇怪的功,一遍一遍大喘著繞著亭子游走。有咕咕噥噥的細碎叫聲,就在亭子旁邊的小葉榕上。我瞪大眼睛看了良久,才看到一樹的小東西在葉子間蹦跳。瞄準了一個,認真看時,它卻又跳走了。在望遠鏡里,只看到它并不長的尾巴,和腰間的一抹白斑。我跟這些鶯們糾纏良久,眼酸之極。
微微失望著,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有高亢婉轉的優美鳥聲傳來,聽聲音,鳥應該就在不高的樹上。
我想:這野山中莫非也有烏鶇?尋了半晌,只看到白頭鵯一只,那大嗓門的歌唱家也靜默下來,但卻沒有撲棱翅膀,呀地一聲飛走。它是聰明的,拿沉默當了最好的隱身衣。我轉身想走,眼睛的余光卻看到一人高的樹杈上,就在我鼻尖前,有大鳥一只,望時——哇,一只碩大的畫眉!它白色的眼圈清晰如畫,也正定定地看我。
對視片刻,它不飛,卻一跳,跳到略高的樹枝上;再一跳,跳到樹葉后;再三走兩走,它就不見了。
林子暗下來,天卻仍舊明亮。我等待良久,只好下山。走了不遠,就聽到它在半山放開喉嚨大叫,一時滿山都是它。一山無人,高樹寂寂,相思樹陰陰涼涼的氣息滿山,如此高亢悠揚婉轉乃至熱情得要燃燒的聲音,如煙花般滿山迸濺。
我一個月前才初識畫眉,直到今天,聽到空山里的畫眉鳴聲,才清楚地認識到“生活在山林中”,對一只畫眉鳥是多么重要。這山林要足夠大,足夠野,足夠空,足夠自由,才容得下也散得了如此高分貝的美聲。
又轉一個坡,一只褐色的鳥突然從草叢中竄出,急速躍過石子小路,又隱身在草叢里。這是另一只畫眉。
我駐足細聽,山上的畫眉鳴叫已經變成了二重唱。顯然,這座山里有一個畫眉的族群。
華師苗圃中也有畫眉鳥,它們被人捉了,養在籠子里,青布蒙著。某個時刻,它們也叫——一只叫,兩只叫,乃至幾只蒙著眼睛一起大叫,小小的苗圃里只聽到它們不由分說的大嗓門,幾近于聒噪——對比這瓦壺崗中的同類,它們著實可憐之極。
這小小的瓦壺崗,在游人散去的空寂傍晚,該有多熱鬧!這小小的山林,其樹上樹下,每一片樹葉的背后,又隱藏了多少秘密,我不得而知,也無法想象。
這座山,一直就在我家附近,我也一直以為它是一座小小的荒山。現在,我終于認識到,它內中的丘壑,大得很吶。
5月30日:端午節,春色無邊
我的觀鳥記錄,是從端午節開始的。現在回看,覺得也是必然:端午節,既是春天盛極之時,萬物生機勃發,也是鳥兒繁衍盛季。在這個節日前后,確實最容易“感受”到鳥兒的存在。
端午節早晨,七點鐘。楊桃公園。
太陽已經很熱,跑步的人很多。胖的瘦的男的女的,氣喘吁吁地掠過你。荔枝樹上,碧瑩瑩的荔枝,紅了臉的荔枝,累累垂垂,一樹都是。頭頂上都是鳥鳴,仿佛一樹林子都是鳥。有人在很大力地拍手掌,那么長的時間,只有一個節奏,虧他的手受得了。
昨天聽到一種鳥叫,其鳴如蛙,聲震四野。我長久地蹲守,端著望遠鏡瞄來瞄去,卻不能在濃密的樹蔭中找到它。旁邊的老伯經過,給我指點:“那里,那里!在那里啊!它的腳很長,這邊叫過之后就走到那邊去了!這是我們說的田公雞啦!”我看他描繪得如此真實,自己卻連片鳥毛都看不到,不禁恨恨。錄音之后,惆悵而回。問于通家,曰:白胸苦惡鳥。正因為鳴叫聲是“kue——kue——kue”,所以才有此名。這廝生長在水邊,這是在求偶呢。
于是今早再來。
明顯今早又來晚了。細細碎碎的,婉轉的,柔媚的,短促的,各種鳥聲,上上下下,飄飄忽忽,仿佛到處都是,然而我認真看時,卻只看到幾只暗綠繡眼鳥調皮的影子。端起望遠鏡,兜了半天,還沒有鎖定呢,那廝又“忒兒——”,一翹屁股,飛啦。
沒關系,菜鳥遭遇歷來如此,更何況還是一個自娛自樂才觀鳥第二天的菜鳥。我不急。我今天一點都不急。
我鉆進楊桃公園的大楊桃樹下,一棵一棵,一直鉆到最深處去。大樹。水溝。遮天蔽日的大樹枝子。人聲漸稀,樹蔭清涼。貓著腰認真聽鳥叫的我,突然看到水溝里有個大東西一掠而過,攪得滿池老水風起云涌,各種潛藏的活物都吃了一驚,稀里嘩啦亂動一氣,一條小水溝仿佛刮起了龍卷風。
難道這淺淺的水中也有大事情搞?
水定了,不過幾條小毛魚,兩只老螺,優哉游哉,歲月千年靜好。
那些被驚擾的野物一眨眼間,都縮回去了。
我驚魂未定,心中明白:就是這小小淺水,也絕不能小覷。
一路搜尋無果。
我總是不能窺得真身。有黃鸝在鳴叫,有布谷鳥在鳴叫,有發條一樣的鳥叫,有飽腹之后滿意的喉音,有一唱一和的愜意,我卻只能聽音,急煞人也。偶爾在樹蔭間有暗灰或黑色的身影閃過,再找時,就芳蹤渺渺,再無可得。
最終,兜兜轉轉,到得荷花池來。池中,新荷冉冉,一朵一朵開得正美。繞著荷花池,種了一圈水蒲桃樹,樹下,紅色的蒲桃果子落了一地。有人在池邊看花,有人在樹下練功,有蝴蝶在荷池中間翩然而過。
突然,對面的水蒲桃樹頂上,飛來了一只鳥。就在高高的樹頂上!
我趕緊舉起望遠鏡。因為太激動,手還有點抖。
那是一只白頭鵯。它又愉快又警惕,站在全公園的制高點,志得意滿地俯視高高低低的樹。站了片刻,它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愉快地叫了一聲,突然發現了什么,于是拍拍翅膀,一下子投進附近的樹叢中,不見了。它的身后,另外一只白頭鵯也跟著投了進去。
投,鳥兒真的是“投”林啊,那種敏捷,那種無所畏懼,非“投”字不能名狀,古人誠不我欺。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將自己的目光長久地投向天空,投向高高的樹尖,投向樹尖的一只陌生傲嬌的鳥兒。
這個領域在我的世界里,又獲得了新的意義。
一只翠鳥掠過,停在旁邊的小河邊上,我追逐著它,將自己隱身在鐵柵欄后面,窺向那片平凡的水域。
翠鳥一瞬間不見了。
可是水面上卻飛來了一只長腿白胸的中等鳥兒,白胸,黃腿,黑褐色的背羽——這正是我要等的白胸苦惡鳥!
它淡淡然地飛到水邊那一叢三角梅上,小小試了下音,kue——kue,就靜了下來。然后,它高高地站著,快速移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向里走,向上走,再向里走。它的腿果然是好長啊!在三角梅叢中如履平地。
我先是裸眼看,后來才想起來調望遠鏡。等望遠鏡調好,那只鳥果然就不見了,鏡頭里只有一樹紅艷艷的三角梅。
我放下來,靜靜等著。
河水無聲。紅花寂寂。幾片葉子和花靜靜地從高處飄下,落到河里。我盯著那簌簌的落花,心中若有所動,覺得安寧平和,又隱隱然似乎有大驚喜。一秒鐘之后,我突然清醒過來——這一定是那苦惡鳥踩踏搖落下的花葉!果然,循著那花葉,我又看到了它!它已經走到三角梅的最高端,并且顯然已經找到了一個它很滿意的藏身地,于是,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它熱烈的、不顧一切的大叫:kue——kue——kue!kue——kue——kue!叫到情濃處,還要來幾句絢麗的花腔。即使我不是一只母苦惡鳥,我也能感覺到這鳴聲中超越一切的熱忱,對愛情的無比的渴望,以及必須要到達對岸的決心。一只鳥兒無窮的決心、勇氣,以及生命力,都包含在這叫聲中了。
我聽了很久很久。
我想,如果周圍有母鳥的話,它一定會循聲而來,看看這執著的王子到底長什么樣。
很久很久之后,在三角梅下面,真的飛來了另一只苦惡鳥!它扇動翅膀,立定,隱身。我大為驚訝,心想,這可真是童話世界了——上面那只鳥,該作何打算?它心中該有多狂喜?
哪知道,調一下望遠鏡的工夫,就聽得苦惡鳥們一陣大叫,這是什么信息?不可遏制的動情的大喊?
等我抬起頭,卻看到一只翩然而去。是第一只,還是第二只?為什么走?是一地不容二鳥,還是互相看不上眼?
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苦惡鳥走了,卻又看到一只翠鳥,在三角梅下曬太陽,弄翅膀,左弄右弄,搔首弄姿,做盡姿態。我盡情欣賞,卻不知道這鳥為什么不走,不去捉魚,卻只在這里梳妝。等再看去,卻又在這只翠鳥背后,看到另一只翠鳥,沒有這只顏色美,只靜靜地立在這只背后,不“說”也不動,只看。
哎,我明白了。
最后,拍一張荷花圖,題字曰“新荷裊裊,春色無邊”——雖是初夏,我卻看到花在開,蝶在飛,蛤蟆在抱對——這不是無邊春色又是什么呢?
8月15日,觀鳥盤點:白胸苦惡鳥、黃眉姬鹟和白眉姬鹟
今天想對自己的觀鳥過程做個盤點。
我的觀鳥,有一些里程碑般的記錄。
這個歷程,首先以白胸苦惡鳥始。每到春天,楊桃公園里總有奇怪的叫聲傳出來。這聲音近在咫尺,卻總讓你看不到發聲者是誰。越看不到我就越好奇,越好奇卻越看不到,那聲音也越大得瘋狂,一個楊桃園子都是它。我被撩撥得如癡如醉,幾經追尋,在一棵荔枝樹上,我終于看清楚了那只終日發出“闊——闊——闊”聲的大鳥:它長頸,白胸,紅褐色的尾部總在一點一點,整個形象與我從小認識的那些鳥極不一樣。更有趣的是,這廝一邊引頸充滿渴求地“闊——闊——闊”大叫,想吸引同類;一邊卻又輕捷地踏枝而上,盡量想把自己藏得嚴實些,再嚴實些,以躲開我的目光。總之,它既狡黠,卻又按捺不住自己大肆鳴叫。我興致勃勃地看著,解開謎底的快樂充溢了整個身心。
白胸苦惡鳥是一個代表,一扇門。它代表著的,是廣州本地容易看到的留鳥;由它而打開的,則是鳥類世界生機勃勃的大門。從白胸苦惡鳥始,我一發不可收拾,一只接一只,漸漸認識了烏鶇、鵲鴝、白頭鵯、紅耳鵯、長尾縫葉鶯、暗綠繡眼鳥等“菜鳥”們。
大概積累了40種左右時,普通的菜鳥已經被我認識得差不多了。我開始進化到第二個心理階段——極度渴望刷到“新鳥”。希望見到不認識的鳥,
辨認之,在自己的記錄上增加一個數
字——這大概是觀鳥者入門時候的必經階段。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上下班必穿楊桃公園,有空就去華師晃悠,有更大的空就到各個公園晃悠,也蹭了不少拍鳥大爺的光。可以說,那個時候,一日不觀鳥,我就若有所失。
某個春日,我又到楊桃公園里報到。看遍老朋友,沒有新收獲,于是悻悻地準備回家。就在這時,仿佛夢一般,一只亮黃色的鳥突然飛過,落在芭蕉樹上。憑借我對楊桃公園的熟悉,這絕對是一只新來的鳥兒。我于是屏氣凝神,追蹤良久,終于拍攝到了一只黃眉姬鹟。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對觀鳥者來說,發現、追蹤并最終確認并拍到一種鳥類,并且是自己事先不認識的鳥類,其喜悅,是無可比擬的。黃眉姬鹟顏色艷麗,行動警惕,楊桃公園樹又多,很難在偌大的公園里追蹤到它。第一次邂逅,我僅看到了它兩次,確認了它的存在。第二次,我扛了相機去,在第一次發現它的地方整整逡巡了一天。我不喝水,不看風景,只坐在那里睜大了眼睛,警惕地四處張望,任荔枝花落了我一頭一身。可以說,我一連維持了幾個小時的高度警覺,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打開,朝外界睜大了眼睛,尋找那只黃眉姬鹟。所以,當我偶爾轉身,看到它愣愣地站在我左邊樹上的一條繩子上時,真有踏破鐵鞋后的大驚喜。那一刻,心臟幾乎就從胸膛里跳出來了。
看到是一喜,把它拍到相機里是另一喜。這是我觀鳥里程碑的大事——我自己發現了楊桃公園里的一只美麗的過境鳥。其實,它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只鳥,喉及腹黃紅色,覆羽黑色,有白斑,有美麗的黃色眉紋,體型跟麻雀差不多——但是,在這么多的事物里,我卻唯獨能看到它,發現它,記錄它,知道它的一點來龍去脈,它千里奔襲的旅途,有我偶然的參與,這不能不說是件太值得慶賀的事情。
自黃眉姬鹟,我才知道,初春是觀鳥好時節,過境鳥,候鳥,都可以在一些地方看到。過了這個村,再找這個店,估計要到下一年了。
自黃眉姬鹟,我也才知道,觀鳥人們要么是到專門的地點去找鳥,要么是在特定的時間去找鳥,在每一座幽深的大山里,在每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都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比如,你會偶然看到一只黃眉姬鹟。
下一次,再見到另一只類似的鹟,是在盛夏,河南董寨的一個小村子里。七月中旬的小村平淡無奇,跟我見到的任何一個河南小村子差不多:屋后有糞坑,楊樹繞著房子,是紅磚砌的平房,只是樹有點多。在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柳樹旁,鳥導說,這里有壽帶的巢。那樹很伶仃,那巢也比一個酒杯大不了多少——這環境,這樹,這巢,跟我們想象中的壽帶仙風飄飄的樣子,似乎并不是很相稱。雞們就在壽帶巢下啄食,壽帶巢下就是個糞坑。我不大相信這里有名字如此詩意飛揚的鳥——壽帶。
但它們確實在這里。我鉆到林子里,走了幾下,就看到小小的壽帶雌鳥。就在一伙人認真追蹤壽帶的時候,鳥導突然驚喜地喊了一聲:“鴨蛋黃兒!白眉姬鹟!”我循聲看去,就在一秒鐘之內,我就看到了槐樹上停留的那只黃黃的可愛的小鳥。它看到我們,走走跳跳,并不遠飛,似乎不太怕人,也似乎是有所牽掛,不能遠走。
我終于可以認認真真地、好好地看一下這只鹟了。春天,我在那只黃眉姬鹟身上,傾注了多少心力啊。現在,它在我的視野里眉目清晰如畫,觸手可及,再也不像在楊桃公園里它的兄弟那樣芳蹤渺渺,遙不可期——那一刻,我很感慨。這感慨里,既有故友相逢的驚喜,還有一點不可名狀的蒼涼。在彼處千呼萬喚不出來、神仙一樣的鳥兒,在此地,卻是仿佛鄰家之子,隨處可見,怎地不叫我感喟!
作為一個文藝女中年,我酸兮兮地在河南的一只白眉姬鹟身上,投射了對另一只途經廣州的黃眉姬鹟的感情。我在它們的身上,不僅看到了美,也看到了世界之大,之復雜,之新鮮,之生機勃勃。
這么大的世界,就在這兩只這么小的姬鹟羽翼之下。這兩只姬鹟所擁有的世界,可比我大得多呢。
看到白眉姬鹟,也許算是我觀鳥的第三個階段。對比于第二個階段的癡迷,瘋狂,投入,和對刷到一只新鳥的貪念,第三個階段的我變得喜悅,平和而深沉。
這種喜悅感來自于董寨。這個生機勃勃的地方充分滿足了我對鳥類的好奇心。到處都是鳥,到處都是新鳥——天上,電線上,河溝里,稻田里,樹上,石頭邊,公路邊,竹子底下,人家的窗戶縫里——都是鳥,像鳥的鳥,不像真鳥的鳥,大的鳥,小的鳥,雛鳥,喂雛的親鳥,哎呀!這三天里,我像一個極度饑餓的人到了一個宴席上,那種匱乏感不足感被一掃而光。
當內心的渴求被滿足了之后,人會自然而然產生出幸福和喜悅感。我溫和平靜地看那些鳥,看山斑鳩互相喂食,看兩只巨傻的斑文鳥平靜地在巢里孵蛋,看三寶鳥淡定地俯視眾生。當一只陌生的鳥從我的鏡頭里逃逸而去,我也并不十分懊喪。鳥反正是看不完的。某一天,我終歸還會聽到這熟悉的叫聲,它會一再地自動跳到我面前來,任我看個夠。這個規律我已經屢試不爽。
除了白眉姬鹟,在董寨,我還看到了兩個老朋友:北紅尾鴝,比之楊桃公園,它現在更忙碌,它叼著蟲不停地進進出出,為兒女操碎了心;烏灰鶇,它仍舊在地上翻來翻去,走走停停,這習性一點都沒改。它們在南方過冬,在河南生兒育女——在這里能看到它們,我油然生出了一種探親的喜悅感。
我期待著,在未來幾個月后的廣東,能再看到風塵仆仆的它們。
我也知道,在未來風塵仆仆的歲月里,我將會不斷地看到這些精靈般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鳥兒。我靜靜地愉快地看著它們,看世界的未知、神秘和各種美好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地展開。這樂趣是任何東西也奪不走的。
9月17日:臺風過后,我看到了一只黃鸝屁股
臺風之夜,九樓之上。
我一邊是身子滾燙的娃,一邊是呼嘯不止的風。史詩級的臺風過境,孩子也發燒,嘔吐,生病了。吃了藥后,這一晚很安寧,我甚至做了很甜美的夢。在夢里伸手摸摸孩子,他身子仍舊熱,卻有汗,呼吸雖然略微急促,卻不躁。早上醒來,他爬起來上廁所,我問:“感覺怎么樣?”他愉快地答:“好了!”
既然好了,我就趕緊爬起來,挎上
望遠鏡和相機,去公園。這個大風大雨
之后的早上,楊桃公園會是什么樣子?鳥們過得怎么樣?會不會給我一點驚喜?
小區的樹被拔倒折斷了很多棵。尤其是網球場那幾棵洋紫荊,一律倒向東邊,肅殺得很——但昨天刮的卻是東風呀,照理它們該倒向西才對。難道風是回旋了一下,折返吹倒了它們嗎?我百思不得其解。
公園的樹還好,楊桃樹和荔枝樹都不甚高,且是老樹,根深厚,所以能風吹雨打一日一夜而屹立不倒。唯一一棵折斷的,是一棵中空的小楊桃樹,可能是被蟲蛀了,才如此脆弱。
然而,水卻彌漫了整個公園。除了大路,其他的小徑全是水,路燈柱也泡在水里,讓人望而生畏。于是我只能沿著大路走,一直走到大榕樹和棕櫚樹下去。
落羽杉濕漉漉的,很綠。杉樹下的河涌昏黃而急湍。杉樹上面有奇怪的聲音。我剛一走過去,就看到一只喜鵲沖進樹叢。那奇怪的聲音是什么?我默默地等,看到它從對面沖向我的頭頂,又從我的頭頂飛到身后的大榕樹樹冠里,不見了。
這是早上八點鐘,臺風“山竹”過后的早上。公園里只有忙碌的工人,一地的落葉,滿公園的水。和我。我仍舊在等那奇怪的鳥叫聲。
對面樹上有影子一閃,我用望遠鏡望去,僅僅看到了半個身子,黃色的身子,一級飛羽羽尖黑色——怎么會有這么鮮黃的鳥?難道是黑枕黃鸝?前天中大的觀鳥人們才說,他們觀測到了黑枕黃鸝。我可不大相信,這么美麗這么鮮艷的鳥,居然也會降落到楊桃公園這么平淡庸常的地方。
然而我是真的看到它了。雖然沒有拍到。我按捺住內心的狂喜,默默地在樹下走來走去。看了看自己,穿得不適合,是鮮艷的白T恤,在綠葉叢中太顯然了。然而沒辦法,就等吧。
我又去公園深處走了走。公園的中門開了,公園小河涌正開了閘在泄水。出了中門,一棵榕樹成熟了,一大堆白頭鵯和紅耳鵯在上下覓食。它們應該是餓了好久。一個亮藍色的影子唧地一聲飛過,我知道是翠鳥。我都知道。然而我卻不知道那只黃鸝鳥現在在哪里。于是我又回去,在水杉樹下默默地等。
另一棵水杉樹上突然落了三只鳥,嘰嘰喳喳大叫。我小心翼翼地看,待看清楚了,終于認出是今年才出生的那三只黑領椋鳥。它們雖然羽翼未豐,卻已經習得了父母巨大的嗓門。它們一出聲,整個公園都熱鬧起來了。
突然,水杉樹葉叢里有影子一閃。我舉起來望遠鏡看,啊,正是它!它在細碎的葉子上面,朦朦朧朧的,一只黃色的鳥!我看得更清楚些,甚至能看到它喉嚨周圍灰黑色的紋斑。我舉起相機,卻怎么也對不準焦。終于對準了,卻只拍了半個屁股。再認真看時,又把目標給丟了!
正在這個時候,孩子打電話來,問我看到了什么鳥。我回答完畢,他嘖嘖稱奇,我再看時,那黃鸝已經是芳蹤縹緲,無跡可尋了。我很不厚道地在樹下放了很久的黃鸝叫聲,僅僅有一次,看到水杉樹上有鳥影一閃,卻怎么也等不到它了。
雖然只有半個屁股。但我也知道,這么黃的,這個季節的,翅膀上有黑斑的,這么大體型的,只能是黑枕黃鸝了。它當然不可能是金黃鸝。它只能是一只黑枕黃鸝的亞成鳥。
以前,我一直覺得黃鸝這種小清新小文藝的鳥,只能活在書里,詩歌里,“陰陰夏木囀黃鸝”啊,“兩個黃鸝鳴翠柳”啊——可我沒想到,它就生活在中原農村,生活在瓦屋后豬舍上的大楊樹里,整個夏天就一直在我家屋后啼囀著。而現在,我也沒想到,它繁衍完子孫,又千里迢迢(直線距離1470公里),從中原飛到嶺南,居然一直飛到我的身邊來了!
所以,我得這么說:注意,注意,注意!你的身邊,很可能有一只黃鸝出沒!如果你有一個望遠鏡,再加上一點小小的耐心,再加上一點點安靜,你就有可能看到那只活在古詩里的鳥。當然,你也有可能,在某一瞬間,把平淡的生活,一不小心,就過成了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