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莊子田

乘坐公交車，二十分鐘的路程，便從喧囂中步入靜謐。

恬靜的莊子田像一幅畫，一根根從石墻上垂下來的南瓜花自顧自地開著，蜜蜂、蜻蜓也在自顧自地忙碌，就是廠里的工人也在忙活著給獼猴桃裝箱，只有我們顯得那樣悠閑，嘰嘰喳喳追尋著心底的那份好奇。

剛進村就聽說莊子田是個彝族村，我有些詫異，打記事起聽過不少彝族村名，膩腳、阿落白、魯底、大鐵、架木革、地白、膩革龍……都彰顯著彝家人的粗獷與豪爽，莊子田不同，無論是讀音還是漢字的標識，都透出一份溫文與爾雅。

世間村落命名皆有章法，或源于姓氏，或因地理，或涉及歷史人物、古跡傳奇。揣測“莊子田”之名，我滿懷遐想與期待。

從一箱箱獼猴桃上抬眼，見廠房四周的墻壁上畫著高大的仙人掌，我的心激靈了一下。對如此長相的仙人掌我不陌生，在我們村就長著一棵，唯獨一棵，卻在我心底豎起一份的威嚴。

有人說，人類喜歡花是本能，而有人認為是一種文化，因為各式各樣的花被運用到詩詞、繪畫、服飾、建筑的不同領域后，被視為一種重要的藝術形式，更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兒時我們對花朵的愛純屬天性，特別那蓬在村里獨秀的雞冠花，偷偷摘上一朵插在頭上，心底就能漾起燦爛。或將花瓣撕開貼在鼻尖上，學著晨鳴的公雞亮開嗓門；或將花蕊剔除，吊掛在耳朵上當耳環……似乎只要能得到一朵就能靚麗起我們的整個童年。而那株仙人掌直立于兩米高的石墻上，靜靜守候在雞冠花旁。伙伴不信這份邪，偷偷上去想摘一朵，不料在狗的狂吠聲里一陣慌亂，被仙人掌扎個正著，手臂上滿是刺眼。從那以后，但凡從路上走過，都會有隨時被扎中的恐懼。只有路過的車，才敢不管不顧，將其輾個粉碎，那時我們就會特別的開心，特別解氣。

此刻，盡管仙人掌乖乖待在墻上的畫里。我真不明白，這渾身長滿刺的家伙到底能有什么好？

帶著這份疑惑，我們踏著水泥鋪筑的巷道從村子正中穿越而過。每走過一戶人家，敞開的庭院在綻放的各色小花與生機盎然的蔬菜中透著人間的煙火氣，卻又不失清新與淡雅。我有些驚異，一棵棵站立其間的仙人掌，在燦爛的陽光下竟被沐浴出一份難得的融洽，高低大小各異，皆隨和自在。

出村后，上山的路是由一塊塊青石鋪設，在深淺不一的色澤上能看到歲月拂過的痕跡。越往上走，仙人掌就越多，石頭也隨處可見，紅土愈發顯得珍貴。生活在農村，或曾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要想收成好，就得土地肥沃。而莊子田的土壤如此瘠薄，如何寫得進肥沃的字典里，責任當然就全歸集到這滿山滿洼的石頭上。

長石頭的地方不容易長土，沒土就沒莊稼……被石頭占據的莊子田就這樣在不停地演化著“蝴蝶效應”。李加文組長說，祖祖輩輩對石頭產生很大成見，恨就在這份成見里不停地堆積。

“當時就沒想著搬出去？”

“唉！能搬去哪點？”

這話聽起來是那樣的耳熟，我有些詫異，瞧著李加文組長臉際間的那份無奈，“三光”這個名字瞬間被我搜索出來。那是西疇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也是一個長滿石頭的村莊，村民對石頭的恨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恨得越深無奈就越多，村里的姑娘們就找了合法的理由往外“逃”。當我問起他們為什么不搬離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的表情，回答我的也是這句話。

簡單的幾個字，包含了諸多的無奈。在莊子田，面對滿山滿洼的石頭，面對80%以上被石漠化的土地，在李加文組長的娓娓道來中，我似乎觸摸到了106戶村民心底蘊藏的那份痛。

在一輩又一輩人的記憶里，石頭早已成為莊子田人生活的日常，一個個占據著土地的石頭就像一截截發炎的盲腸，在他們辛勤的勞作中不斷攔截著莊稼的收成。他們罵過、恨過、怨過、怒過，也嫌棄過，可就是拿石頭沒有任何辦法。在一天天的日子里，你看我，我看你，一輩人看著一輩人，再多的嘆息，再多的無奈也逐漸變成了一種稀松平常的心態。

就這樣，“能搬去哪點”不只是他們的困惑，更是認下這份命運的一種無奈。再說舉家搬遷，不管搬到哪里都是一個從零開始的過程，生活是不是就會更好，這是一個未知的結果。

莊子田人不再臆想，頂著太陽，冒著風雨，希望在自己的辛勤里能多收獲一份希望，哪怕能比上年增收那么一點點。可苦過一天又一天，熬過一年又一年，早被石漠化了的貧瘠土地哪能理解得了莊子田人的這份苦心，依然以每年人均兩千左右的微薄收成給予了潦潦草草的一份簡單回饋。

多少年來，低矮破爛的房屋不曾改變，坑洼泥濘的村道始終保持著模樣，村子的角落不是豬屎就是牛糞，還沒進村就能聞到惡臭……透過李加文組長的追述，“熬”字無聲詮釋著莊子田人曾經的生存狀態，貧窮、蒼涼占滿每個村民的記憶。

誰能想到，在幾輩人的堅守中，在幾代人的苦熬里，他們司空見慣的仙人掌竟會與“致富”這樣的字眼扯上關系。在這個小得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會因一株仙人掌的故事，獲得“中國仙人掌第一村”的美譽。

過去仙人掌在莊子田用途單一，要么插在墻頭，充當家丁護院；要么栽在地塊邊，攔著雞豬以免禍害莊稼；要么種植在地埂上，以其發達的根系固土造地。

“我們的山上長不出樹，才用仙人掌攔園子攔地。”在上山的路上我遇到一個叫馬成珍的村民，介紹道。

“就沒想著拿仙人掌敷敷臉，美白美白？”

聽到這話，她笑了，“哪個曉得，我們只認得哪個燙著，割一塊來舂碎了敷在傷口上，涼涼的，好得很快。”

在高成珍略帶羞澀的笑容里，我有些驚訝，他們沒學過藥理，卻完全沿用了《中國藥植圖鑒》中的“仙人掌外皮搗爛可敷火傷”的中藥療法。

其實，對仙人掌的藥用并不只《中國藥植圖鑒》有記載，首載應出自清代趙學敏的《本草綱目拾遺》，書中記載：“仙人掌味淡性寒，功能行氣活血，清熱解毒，消腫止痛，健脾止瀉，安神利尿，可內服外用治療多種疾病。”后來，在劉善術的《草木便方》中記載：“仙人掌苦澀性寒，五痔瀉血治不難，小兒白禿麻油擦，蟲瘡疥癩洗安然。”還有《本草求原》記載有仙人掌能洗痔；《陸川本草》記載說，仙人掌能消炎解毒、排膿生肌；《嶺南采藥錄》記載說，用烤熱的仙人掌能治療乳癰初起結核；《閩南民間草藥》記載，搗碎的仙人掌“敷于患處，治透掌疔”；《廣西中草藥》記載，仙人掌能止瀉，治腸炎腹瀉；《閩東本草》記載，仙人掌能去痰，解腸毒，健胃，止痛，滋補，舒筋活絡，療傷止血；《湖南藥物志》記載，仙人掌能消腫止痛，行氣活血，祛溼退熱生肌；《分類草藥性》記載，仙人掌專治氣痛，消腫毒，惡瘡；《貴州民間方藥集》也記載，仙人掌為健胃滋養強壯劑，又可補脾、鎮咳、安神，還能治心胃氣痛、蛇傷、浮腫。從這些書籍中不難看出，仙人掌療效之廣泛。

一路走訪我們還了解到，不只仙人掌有美顏、藥用的功效，就連長在它身上的胭脂蟲也是美容的稀有品。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為了證實其美容的效果性，有人當場做了實驗，將周身通白的胭脂蟲摘下來，用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捻，潔白瞬間變成了玫紅色，將這份玫紅涂抹在唇上，如擦了口紅般，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增色不少。

李加文組長說，“長在仙人掌上的胭脂蟲，在以前只有大戶人家的女子和宮廷里的嬪妃才用得起。”

如此金貴的胭脂蟲引發一陣唏噓，同時也讓我生出無限的猜想。莊子田種植仙人掌已達5000余畝，那要收獲多少胭脂蟲？許是看到我這份不切實際的忖度，李加文組長告訴我們，“眼前的這些仙人掌主要用來產果，要產果的仙人掌是不能同時養殖胭脂蟲的，胭脂蟲繁殖太快，兩三天就能敷滿整片仙人掌，在短短幾天時間就能把仙人掌的養分全部吸干。”他轉身指著村腳的一片空地說，“我們村打算在那個地方蓋個廠房，專門用來培育胭脂蟲。”

專門蓋廠房培育，以胭脂蟲如此快的繁殖速度，那村民的收成將在很短的時間內再次得到提高，想想都為他們高興。

沿著石塊鋪筑的路面越往前走，看到的仙人掌就越多。在我的記憶里，仙人掌只能孤獨地生長，像莊子田這種滿山滿洼的陣勢我還是第一次見。還好我們的起步點是廠房，長在房前屋后的仙人掌也以一棵兩棵的數量在逐漸遞增，心臟得到緩沖，不然猛地將我放置于這大片的仙人掌中間，心臟將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震撼。

莊子田能如此大面積的栽種仙人掌，起源它清甜而口味獨特的果子。對這鵝蛋大小、渾身長滿刺的果子，起初誰都沒想到可以食用。

“原先誰都不知道這種長著刺的果果還能吃。”馬成珍說，“聽老輩人講，我們有個阿爺，餓得實在不行，背著爹媽偷偷摘吃，還越吃越覺得好吃，每天秧癟癟呢出門，回來就活跳跳呢，不再喊餓，后來才知道他吃了這種果果。”

一傳十，十傳百，阿爺無意間的饞嘴行為幫莊子田人尋到一份能與饑餓抗衡的食物。他們再也不在乎刺的威脅，剝開果皮咬上第一口就喜歡上了這份清甜。后來雖然有村民拿仙人掌果到街市上賣錢，但村里的長輩們還是不敢嘗試，這畢竟是水果，拿出有限的土地大面積栽種，他們真的無法找到地里種出莊稼的那份踏實感，他們認為哪怕莊稼的收成再少也比種仙人掌踏實。

就是這份固執，讓年輕的后生們想要大面積種植仙人掌時，聽到的都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聲。李加文組長說，“那個時候，真的是難。”

此刻我們聽到的只是簡短的幾個字，但要從這幾個字里熬出現在的規模，那份艱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說得完的。

“不管他們咋個反對，我們十二個人說干就干。”

在莊子田，就是十二個年輕的后生，頂著村里人的指責，硬是在石漠化如此嚴重的旮旯地里發展出5000畝的仙人掌。如此壯舉，這是向石漠化抗爭，更是向那些反對聲音的挑戰，這需要何等的勇氣，何等的魄力。就是這份勇氣與魄力，才把含有豐富微量元素、蛋白質、氨基酸、維生素、多糖類、黃酮類和果膠的仙人掌果，創出“箐啊妞”這個響當當的品牌。

他們說不能再等了。是呀，他們等得太久了，莊子田等了一輩又一輩，等來的只有貧窮與蒼涼。他們知道等不是辦法，只有付諸行動的干才能給莊子田找到希望與出路。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聲中，十二個年輕人“擼起袖子”埋頭在莊稼始終高不過人頭的旮旯地里，研究著仙人掌的種植與長勢。

“不知苦中苦，哪知甜中甜”，就是他們的不屈，才讓仙人掌在莊子田生長出一份傳奇。瞧瞧，石墻上、地埂邊、石頭縫里，似乎只要有一顆小小的土粒，在莊子田就能長出一株高大的仙人掌。一路走來，我們看到仙人掌有的才種植不久，只有一個到兩個葉片。有的高過人頭，有的已達兩百多歲的高齡。但不管哪個年齡階段，它們都以墨綠、深綠、淺綠，彰顯著旺盛的生命力。

不少書籍記載，仙人掌適合生長于石山、干旱、瘠薄地帶及沙漠和干燥的石漠化環境中，比較耐炎熱，為了減少水分的蒸發量，把葉片退化成硬刺。光合作用進行不夠的葉刺，莖干自覺承擔補給。許是這份生存環境的造就，扁平如掌的莖總會被說成是仙人掌的葉。認知的更新，讓我對“仙人掌的硬刺長到一定時候會自動脫落”的疑惑瞬間豁然。既然硬刺是仙人掌的葉，那它的脫落，不正好吻合了秋葉落紛紛的自然規律。

在不斷地深入中我還了解到，仙人掌能保持足夠多的水分，不只是葉刺的功勞。在仙人掌的莖面，那一層致密的、防水的蠟質膜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水分流失。不僅如此，順滑的蠟質膜在讓雨水順利流至根部的同時，進一步清潔了蠟質膜，讓扁平的葉綠體能更好地接收燦爛的陽光。

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一株看似簡單的植物，想不到竟隱藏著這么多的生存密碼，“沙漠英雄花”的美稱自然也就實至名歸了。

細想之下，仙人掌如此的堅強不屈與莊子田的生存環境有著高度的吻合，它的堅持不懈正是莊子田那十二個年輕人身上透出的那股子“倔勁”。在近20年的時間里，經莊子田人的潛心研究，更新出了一套獨有的種植技術和體系，讓種植面積一年年增加的同時，果子的產量也一年年在提高。截至2023年，畝產果子已高達1500到2000斤。

莊子田的仙人掌果豐產，葉片銷售也日漸攀升。在我的認知里，以為葉片只能作扦插、嫁接的觀賞花卉，不承想還可以食用，無論炒吃還是涼拌，李加文組長說：“口感絕不亞于仙人掌果。”

進到莊子田談起仙人掌，李加文組長就一直沒有停過，話語間的那份熟稔如同在談論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件，內行且老練。就是說起仙人掌的樹干粉碎后還可以造紙時，熟練中多出幾分興奮。其實，這份聞所未聞的用途讓村民查天秀更高興，她說：“仙人掌就是我們莊子田的一塊寶。”

“以前總想著去外面掙點錢生活，現在忙這些撂荒掉的旮旯地就夠了。”正在地里除草的查天秀笑著告訴我們，“這片地以前栽不出莊稼的，現在再小的石旮旯都舍不得丟。”

仙人掌的不斷發展壯大，讓村民干癟的口袋鼓了起來，曾經的反對都變成了積極地參與和支持，莊子田抓住機遇注冊成立了村集體經濟合作社，采取“黨支部+合作社+基地+農戶”的模式，讓群眾以土地流轉的方式入股合作社，土地變“股權”，村民變成股民，莊子田成功開啟了一條仙人掌抱團發展之路。

臨上車前，李加文組長告訴我們，隨著仙人掌產量的穩步提升，莊子田發展的計劃更長遠，他們設想著在發展鮮果采摘農家游，實現一產、三產聯動的同時，引進精深加工企業，與合作社聯合開發以仙人掌為特殊原料的終端產品。并計劃著將仙人掌的種植推廣到面臨石漠化問題的村莊，讓更多村莊也能走上綠美致富的道路。

李加文組長這話已不再是將來時，在2023年他們就與周邊的四個村寨進行了仙人掌合作種植，現在合作社的廠房里正忙碌著給西疇三光轉過來的獼猴桃裝箱，這里早已成為了附近村寨，或附近縣域農產品的聚銷地。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賣蔥油餅的叫賣聲正穿梭在莊子田的街街巷巷，通透而響亮。看著即將離開的莊子田，我感覺自己走進的不是一個村莊，而是一幅宏大的前景擘畫，仙人掌的果、仙人掌的葉，抑或仙人掌的深加工產品，正坐上高鐵，乘上飛機，鮮活在全國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