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短篇小說發展近20年,每年都會讀到劉慶邦的數篇佳作。我在2023年短篇小說年度述評中,重點論述了他發表在《北京文學》上的《打撈》,說“他是一位執著的現實主義作家,在短篇小說寫作上可謂常寫常新”。他讀后回復我說:“我喜歡你說的常寫常新,做到不容易哩。”現在,我又先睹為快地讀到了他的短篇小說《京京爺爺》。感覺到他又在探索一個新的時代問題、主題,人物還是社會底層的普通人物,但作家的目光卻轉向了他們的文化心理以及不同年代人之間的文化心理矛盾。
在《京京爺爺》中,作家依然運用了他駕輕就熟的敘述方法與敘述語言。他把當代現實主義敘述、中國古典主義敘述以及西方現代主義的敘述方法和技巧,“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形成一種“融合型”敘述模式。這樣的敘述方法體現在不少優秀作家的創作中,而劉慶邦的敘述模式顯得更為純熟、更有特色。《京京爺爺》的敘述人稱、視角,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文本運用了第三人稱,即從農村到北京寓居的一位老人——“他”,他在茫茫人海的北京連名字也沒有了,只是小女孩京京的“爺爺”。這是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人稱,但作家把自己的敘述視角,聚焦在了這位爺爺身上,甚至爺爺的心理活動中,視角中融合了作家的目光、爺爺的目光,是一種重疊的敘述視角,其中有“他”、有“我”,甚至還有“你”。顯然借鑒了西方現代的敘述技法。文本中的故事與人物,是敘述學里的重要元素。作品講述了爺爺、奶奶兩位花甲老人,隨兒子住在京城,負責看護孫女還有一應家務。作家曾經寫過“保姆在北京”的系列小說,表現了來自農村的保姆這一群體在城市中的打拼與屈辱,揭示了一部分城市和城市人的冷漠和丑陋。隨子女進城的老人,自然與保姆迥然不同,但在不少情況下,他們也會轉換為保姆,經受城市和城市人的世態炎涼。作家很注重故事情節的編織、人物形象的刻畫。作品中的故事情節主要集中在爺爺身上,寫他的日常生活、所經所見所想,最后重返故鄉不久而逝。故事并不復雜、特別,完全是生活的原汁原味,但卻有一種深切感人的力量。作家的敘述方式是寫實主義和古典主義的。爺爺是一個扎實的、飽滿的人物形象,顯出了他真切的性格特點,特別是他豐富、幽深的情感、精神世界以及豐厚的文化心理積淀。文本的敘述方法與敘述語言,呈現出一種濃郁的綿密藝術特征。情節的細碎、嚴密,人物心理的張力、變幻,敘述語言的細膩、絮叨、靈動、流轉,給人一種滿滿當當、密不透風的感覺。綿密已然成為作家的一種敘述樣態與風格。
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倡導作家努力揭示社會的主要矛盾,塑造典型化的人物形象。劉慶邦不是那種長于理性思考的作家,而屬于那種感受型、經驗型作家,他往往能透過紛雜、深厚的生活厚土,憑感悟、辨析,觸摸到社會人生的深層規律與動向。在《京京爺爺》中,爺爺、兒子兩代人不同的文化心理,不僅體現在日常生活中,同時構成了一種矛盾、沖突。這絕不僅僅是代溝、家事,而是兩種文化思想的對峙、碰撞。父親代表著傳統、兒子象征著現代。現代、傳統兩種文化思想,以及由此形成的人們的文化心理的矛盾沖突,卻滲透、體現在日常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它像“暗流”一樣,涌動著、博弈著、轉化著,影響、推動著歷史的行進,以及人們的生存命運。
在《京京爺爺》中,寫了爺爺珍惜自來水、用雨水擦地板;愛惜糧食,不讓孫女玩大米;勤儉節約,偷偷撿廢品賣錢。爺爺唯一的缺點,是愛抽煙,他從客廳轉移到臥室、陽臺,不斷轉換“陣地”,躲避家人的嫌棄。爺爺在村子里,是個有臉面、受尊敬的人物,上過中學、當過會計、代教。培養出了在北京上學又留在京城的有出息的兒子,很受村民羨慕。但在北京兒子家里,他卻成了一個閑人、多余的人,像是老伴的“拖油瓶”。從這些情節細節、心理活動中,可以看出爺爺是個純樸、善良、勤勞、節約、隱忍、自尊的老人。但作家并沒有把筆墨鋪陳在爺爺外在性格的描繪上,而是深入到了爺爺同兒子兒媳不同文化心理的摩擦、對立上。爺爺源自本能地珍惜自來水、糧食,撿拾廢品賣錢,抽煙成癖、不想戒掉;在對小孫女的教育上,希望順其自然,給予寵愛;特別是他的家庭幾代單傳,而到兒子這一代是個女孩,因此特別期望兒子兒媳再生一個男孩,延續自家血脈。在這些方面,充分體現了一位傳統農民的人生觀、價值觀、家庭觀、倫理觀。而現代文化思想孕育下的兒子兒媳,與他的思想文化卻是格格不入、針鋒相對的。他們認為自來水、糧食只是用錢換來的廉價商品,不必那么看重、珍惜。抽煙危害自身健康,又殃及家人,是必須斷掉的。在住宅小區撿垃圾賣錢,不僅會帶回細菌,而且有損自己的和家人的形象,傳到工作單位,會影響他們的聲譽、升遷、做人。并由兒子轉達了他與媳婦的三條鄭重意見。在生二胎的問題上,兒媳的回答鐵板一樣冷硬:“連京京我都不想生,生了就后悔了。還想讓我生第二胎,門兒都沒有!”這就是年輕一代的文化心理,自我、獨立、疏離人情,享受現世人生。這種現代文化觀念和行為,甚至影響了年幼的孫女,她說:“我不喜歡爺爺,讓他走吧,回自己的家去吧。”任勞任怨的奶奶也無可奈何。兩種文化心理,在小小的家中暗流涌動。爺爺努力理解、寬容兒子兒媳,但也不時擦出火花。爺爺感受不到天倫之樂、闔家和睦。于是第二年就決然回家,不久辭世。他生前說:“覺得活著沒意思。”他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信念,在家庭中冰消雪融,他失去了精神的支撐、家庭的庇護。他或許是郁悶而死吧?
劉慶邦從家庭的日常生活中,發掘、表現了兩代人不同文化心理的積淀與消長,體現出他對傳統文化的留戀、溫情、肯定,對現代文化的反思、質疑、批評,他力圖喚起傳統文化中真善美的精華,去療治、改變現代文化中背離自然、人性的“病灶”,雖然是理想主義的,但卻值得尊敬、關注、深思。洞察、把握社會人生中,不同文化思想乃至人們文化心理之間的矛盾與動向,是當下文學有待開拓的一個重要領域。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