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成為一顆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著那一粒珍珠的誕生,似乎只有這樣,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樁買賣。
我在靈堂行完禮后,就四處搜尋一個影子。
五姐夫呢?五姐夫,五姐夫。我大聲呼叫,一邊掀開簾子進到里屋。有一張瘦臉從玻璃棺材的那邊探出,怯生生的笑像是掛不穩當,隨時就要從那些細密的皺紋里逃走。他應聲著我,也一邊掀開簾子來到里屋。表姐表妹們忙著給他讓座,給我讓座,他沒坐誰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就坐在棺材前的稻草上。我坐在大表姐旁邊的沙發扶手上,問詢五姐的身體狀況,請他一定要對五姐好一點。
我的語氣中帶著懇求的意思,他已經沒有笑意的臉也變得像一張紙那么平坦,那么單薄。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唇,像我見過的無數老實人中的一個,他們生活在四平村及周邊的任何一個村子。如果再多說幾句,我都覺得自己有罪了。
這些年,我們每一個人見到他,都要說同樣的話。他從慎重、不安、手足無措,至沉重、麻木、面無表情。表姐表妹們沉默著,靈堂里一時安靜下來。姑爹躺在棺材里,鮮紅的老衣,緊閉的雙目,我們的悲傷亦如冰塊的涼意彌漫在靈堂。
簾子又掀開時,有個羞澀的小姑娘叫著“爸爸”進來緊挨到他身邊。他笨拙地向女兒介紹著,這是大姨媽,這也是大姨媽,這是舅外婆家的大姨媽,這是姨外婆家的大姨媽……粉團一樣的小臉,太像她已經死去的外婆。她的外婆是我的姑媽。此時,在棺材里躺著的是她的外公,我的姑爹。在見到她的那一時刻,我忽然就篤定地相信世間有輪回,我的姑媽因為太牽掛這個女兒,所以投胎到女兒的懷里,想一直陪伴著她。
姑媽死于非命。十六年前的夏天,在樓頂曬糧食的姑媽,陽光扶不穩她的身體,她從樓頂摔了下來。從鄉到縣,再到省城的醫院,都沒能挽回她的性命。我和妹妹用柏香水幫她擦洗身體,媽媽交代過我們,不許哭,我們不能把眼淚滴在她的身體上,阻攔她往生極樂的路。鄉間的傳統,眼淚不能滴在死去的親人的身體上,那會變成親人往生時渡不過去的江河。一個靜靜的姑媽躺在床上,就連頭上的傷口也被我們的疼痛隱去了。我沒有一絲害怕,只是幻想著會有奇跡發生,她忽然就在我們的呼喚與愛撫中醒來,詢問我們:你五姐要來了嗎?她到哪里了?
有好幾年時間,姑媽痛恨這個嫁出去的女兒,天天都要回娘家,害得那個耳聾的女婿,前腳后腳地找尋??墒?,誰又能阻止一個瘋了的人的思想和行動呢?女兒一進門,姑媽就罵她不聽話,女婿一進門,姑媽就埋怨他沒有看好她。姑媽甚至還埋怨自己把她嫁得太近了,若是要翻過幾座山,這個死姑娘又哪里有這個腳力呀。忽然有一天,女兒不來了,姑媽又擔心女兒受什么委屈了。這一次,她慌忙地借著趕街子的日子奔去,才知是女兒已懷孕,全家人當寶貝似的看緊了。
我的五姐懷孕的喜訊通過一場街子天的親戚們的嘴巴,像風一樣傳開了。她終于成為一顆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著那一粒珍珠的誕生,似乎只有這樣,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樁買賣。婆家人新鮮的熱乎勁一過,五姐又開始每天回娘家,蹚過一條長長的河,再上一道長長的坡,每天都不疲憊。疲憊的是姑媽的心,總是擔心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安危,見一天天好好生生的樣子,姑媽只好長嘆一聲:天喲,憨包也是有天養著的。這一句過后,姑媽像是給自己松了個綁,任由她來去如風的女兒。永不知疲憊的是那個少言寡語的女婿,姑媽心疼他,就勸慰他別這么跟著跑來跑去,這條路也走習慣了,就讓她自己來去吧。女婿憨厚地點點頭,但還是沒聽姑媽的話。
每當我回憶起五姐和前任五姐夫的點點滴滴,倒像是五姐真的遇見了一場愛情。無論她有多么瘋傻,總是有一個人愿意陪著她瘋傻。在一條通向娘家和婆家的路上,他們一前一后地來來去去,就像分針和秒針。他們有時也會打打罵罵,但總是五姐在動手、動嘴,五姐夫在被動地接受、忍受。我曾在河邊的石榴樹下見過五姐兇刀刀的樣子,她對著追趕上她的五姐夫就是一個窩心腳,她又揚手要打時,五姐夫擋了過來,她便罵罵咧咧地瘋跑起來。她奔跑的樣子,讓我想起這條河水在夏天發洪水的時候,洶涌、浩蕩,無可抵擋。
五姐本是一個好端端的姑娘,膚白,高挑,腳勤手快。在所有的孫女外孫女輩中,奶奶最夸贊的就是五姐,說她漿洗的衣服干凈,像水一樣清秀;說她良心最好,去趕場街子,認得帶碗涼粉回來給外婆吃;說她下得苦力,上山背的柴都比我們的多。在奶奶的眼里,五姐就沒有不好的地方。如果非要說不好,就是她學業不好,心思根本放不在書本上??蛇@鄉間,鮮有能吃上皇糧的女娃子,多讀幾年書與不讀書,無非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關系,似乎也沒多大區別,反正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五姐就這樣輟學了,她跟著親哥哥去昆明打工。哥哥在昆明經營著一個小酒館,生意興隆,恰好需要五姐這樣勤快的工人。而我,因為我媽口中的干活偷奸縮懶,不是一塊勞動的好料子,還好能在書本上嘗到些甜頭,所以暫時逃脫出去打工的命運。事實上,我媽早已幫我指明了未來的路。如果考不取中專、師范和高中,要么就把我嫁到遠處的大山里,要爬過那道長得不能再長的迤那坡,是讓我回一次娘家都要蛻掉一層皮的那種地方;要么就讓我去親戚工作的茶廠里當女工,或許還有機會嫁到更遠的地方,憑運氣碰得一點好日子,當然也有可能被婆家打罵和嫌棄??謶?,迫使我只能好好學習。
頭兩年,五姐過得很愉快,洗碗抹桌,招呼客人,哪一樣都做得干凈又麻利,是哥哥的得力好幫手。后來,哥哥大概是想讓她更增長些本事,就讓她在前臺學著幫客人點菜。五姐做得一絲不茍,雖然她可能把“南瓜”寫成“男瓜”,“韭菜”記成“九菜”,這些事被多讀了幾年書的哥哥在沒外人的時候當成笑話來講。當然,這些都不影響什么體統,在一個小小的餐館里,只要他們能互相辨識所指的物項就足夠了。
誰也沒想到五姐的厄運正在來的路上,如果知道結果,姑媽說她寧可一輩子養著個老姑娘,也不肯讓她去什么該死的大城市。
——我們不知道,飄飄灑灑落下的桃花瓣,哪一朵是五姐的,哪一朵又是我們姐姐妹妹的。
那是一個夏天,春城的各色花朵開得正是絢麗,五姐常常坐在小酒館的街邊看花出神。隔壁大嫂種的幾株鳳仙花,艷灼灼地惹人心動,五姐想摘幾朵包個紅指甲,可又苦于天天要干活的手。要知道,這可是我們的暑假保留節目。在村里隨便摘幾朵誰家開得正好的鳳仙花,加入食鹽搗碎,放置半天,把鳳仙花敷在指甲蓋上,再用樹葉包裹嚴實,纏繞上青線,一個夜晚后,會擁有十個美美的紅指甲。此外,還用虎耳草的莖來回折疊成一對耳墜,左右搖晃,環佩叮當。如果再用灰灰菜的粉紅色涂沫一下雙頰,一個個林中小仙女就下凡了。
這一天,餐館里早早就來了客人,一個大卡車司機呼嘯而來,左右跟著兩個長得怪模怪樣的男人,又黑又壯的臂膀上都有醒目的刺青,五姐招呼他們坐下,倒了水,請了茶。他們的眼睛一直在五姐剛發育的身體上賊溜溜地轉,點菜時,大卡車司機用猥褻的粗話對五姐說,他們想要點一個韭菜炒女人的生殖器,或許他們的咸豬手還做了什么。聽到他們用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一直在亂講,五姐丟下菜單哭著跑了,關在小屋子里,任人呼叫也不再出來。
沒有人知道具體的細節,哥哥聞聲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面對客人,他除了道歉,還是道歉,為了掙幾個碎銀,他把身體放得比塵埃還低。在五姐那里,她閉嘴不說,或許是她根本說不出那些臟話。在不同的人的轉述中,所有的情節都變得撲朔迷離。唯一的真相是,五姐不好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從一個小山村走出去才長成的姑娘,她的世界還沒被這么骯臟的東西侵蝕過,它們居然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出現。五姐的世界就這么坍塌了,從最初幾天的又哭又鬧,到后來的癡癡呆呆,哥哥只好把她送回了老家。
我見到五姐的時候,已是暑假,她的眼珠子都不動了,一眨不眨地盯著某個地方,任由我呼喊、哭泣和搖晃她,她都沒有任何一絲反應,視眼前的所有為無物。請了醫生,問了神婆,都沒有一絲效果。那個神婆嘴里念念叨叨,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五姐的魂是被門前的大核桃樹上的妖精收走了。姑媽家的門前,有一棵古老的核桃樹,幾個大人才能圍抱的核桃樹,有許多關于它的妖魔鬼怪的傳說。核桃樹的周圍纏繞著一些紅絲線,樹腳下香灰不絕。據說,村里那些老人和孩子失魂落魄的事,都與它脫不了干系。從此,姑媽就對核桃樹早燒香晚磕頭,希望它能放她的女兒一條活路。
五姐是怎么由一個癡呆的人變成了瘋的人,這個過程,我幾乎是斷了記憶。暑假結束后,我就去了一所重點中學讀書,見五姐的時間就幾乎沒有了。我總是在我媽不停的敲打中,努力完成各種學業,期待自己真能走出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然而,我一直沒有弄明白的一件事情是,當時為什么沒有送五姐去昆明的醫院,而是草草就送她回家,以致拖成一個真正的病人。是因為沒有錢嗎?是因為沒有這種見識嗎?可是,我沒有任何話語權,我只是一個小姑娘,一個被媽媽時常叮囑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準隨便吃人家東西的小姑娘。
那時,四平村和周圍的村子接連不斷地丟了女兒,都是出門打工被人騙走拐賣了的。家家戶戶便像防火一樣,嚴防著家里沒長大的女孩子們,門里門外,小心火燭。我曾動過一次要跟同學去她家里玩的念頭,她家在山那邊的那邊,離學校要走一天的路程。我對那里的黑森林充滿了幻想,可是我的這個要求被媽媽毫不留情地駁回了,她擔心我在陌生的山路上會遇見壞人。還有一次,我想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天坑邊沿看看,那是小鎮的著名景區,有很多同學都相約去了,曾有冒險的同學攀爬懸崖摔死過,我的爸爸媽媽就不肯給我許可令牌,我也就一直沒敢偷偷去。事實上,我有過一百次的念頭,也想去冒險一次。
后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就是離小鎮很近的仙人洞和三臺洞,媽媽都讓我別去,他們堅決不同意我在學校和家以外的任何地方活動。他們總是說,一群一浪的半大娃娃伙在一起,最容易出事,好好念書,長大了再去也不遲。接著就要列舉很多例子,張三家的舊谷子,李四家的陳芝麻,說得我膽戰心驚。這些,都是一個小鎮的公共事件,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站著一個讓她們的父母痛心和蒙羞的姑娘,有的甚至在流言蜚語中殺死了自己。他們用這些話術牢牢地統治我幼小的心靈,仿佛我只要一離開父母和老師的庇護,我就有無限可能成為一個害人者或是受害者。
多年以后,當我想起那些冤死的少女,就無比心痛。她們經歷那些事,又能算什么事呢?在漫長的一生中,誰又沒有走過彎路?為什么要囿于活在別人的眼里,成為他們希望的所謂貞潔、守規的人呢?時間與空間的促狹,讓他們沒見過世面的眼光更加促狹,他們無法以另一種視角去思辨一個女孩子的人生。未來的種種可能,就這樣輕易被否定了。可憐我的五姐姐,她只是聽了污言穢語,就成為自尊心的陪葬品。封建的殘余業障,在群山之間,究竟禍害了多少女孩子呀。當看到話劇《張桂梅》中的劇情:有一個女人因為受了流言,為自證清白而選擇自殺,那驚天的哭聲從舞臺傳來時,我亦不能自已,近乎號啕。因為我想起來她們,我的同類,我的姐妹。
年輕的生命,輕若一片片凋零的桃花,她們都是多么美麗的姑娘啊。當她們搖曳多姿地從小鎮的大橋上走過時,燦若云霞。有許多雙眼睛,曾坐在橋欄上,以偷窺者的身份采擷一方秀色。這些故事,居然會成為小鎮的另一種美名。有登徒子多年后,還在眉飛色舞地講述,并埋怨如今的小鎮美女輸出嚴重,以至少了一道好風景。只是當時一些壞心思貽誤了別人的前程和性命,讓一些故事成為事故。倘若她們見過外面的世界,倘若她們的父母見過外面的世界,或許就是別樣的天地。
我曾被這樣一個故事所感動,一個媽媽因為年少的女兒犯下的錯誤,不能居住在一個小鎮的礦區了。于是,她辭了工作帶著女兒到了一座大城市打工,后來成就一番事業。當成為成功人士的女兒在媽媽死后,面對鏡頭講述媽媽為她所做的一切時,她的眼淚牽動了我的眼淚。媽媽的見識與格局,會成為女兒們成長的階梯。我不識一個大字的姑媽,也在用她瘦小的肩膀用力地托舉女兒,只是苦于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待我再見到五姐的時候,另一個暑假剛開始,而她已經是一個別人嘴里的瘋子了。姑媽生氣的時候,甚至羨慕鄰居能哭女兒的痛快,而姑媽是哭不出來的。五姐有時會對自己的親娘動嘴動手,姑媽的傷心無處可以訴說。鄰居家丟了女兒,還可以幻想一下這個女兒萬一遇到了好人家,而五姐,活脫脫就是一個不好的人了。姑媽說,只等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天了,這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呀。一片片模糊的眼淚爬滿了姑媽的臉,我擁著她顫抖的肩膀,無從言語。鄰居安慰姑媽說,等這姑娘長大,出嫁了就好了,這萬一犯的是桃花瘋呢。鄉間里有說犯了桃花瘋的人,一旦結了婚這病就會好起來。
每年春天,村口的桃花開得最旺的時候,姑媽就仔細觀察她女兒的病是輕了還是重了。這種毫無標準的判斷,讓姑媽的心起起落落,就連我們的心也跟著像桃花一樣瘋了。我們不知道,飄飄灑灑落下的桃花瓣,哪一朵是五姐的,哪一朵又是我們姐姐妹妹的。被風吹醒的春泥,承載完桃花的歡,又去承載李花的喜了。我們在一年又一年的桃花里,迷失了一個又一個春天。我的五姐,還是一直沒有好起來的跡象。
家里有一個瘋了的女兒,最受罪的一定是她的媽媽。姑媽受了多少折磨才熬到女兒要出嫁的年齡,只有她自己知道。來提親的人很少,而且都是因為對方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要么身體殘缺,要么智力障礙。后來,終于來了一個稍微像樣一點的人,也就是后來成為我的第一任五姐夫的小伙子。雖然家貧如洗,但人高大結實;雖然聽力有限,但他會修收音機。盡管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流行電視機,但有一門手藝,而且是鄉間稀有的手藝,至少可以說明他的腦子夠使。兩個村子的距離不過6公里,他們家又離鄉街子更近些,來往方便。更重要的是未來的公公婆婆,看上去老實本分,應該不會讓五姐受太多委屈。還有一點最是重要,五姐夫是一個獨子,只有一個姐姐,早已出嫁,沒有妯娌的摻和,沒有大小姑子的攪拌。姑媽左右權衡,就開心地嫁了女兒。
一個出嫁了也天天要往娘家跑的女兒,真是讓姑媽操碎了心??捎辛艘粋€天天跟著她跑的女婿之后,姑媽的操心就好像有了一個同謀,她的悲歡也就有了一個合理的去處。姑媽的心不再有那么勞累后,就能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飲上一杯加了糖的茶水,與我媽一道品評糖加多還是加少一點更好喝。她們像是約定了要以這點甜來對抗生活的苦,說著說著什么,就會開心地大笑起來。
一年后,五姐生下一個粉團團的女兒,可把兩親家高興壞了。我媽開心地準備雞蛋、衣物、紅糖,與姑媽一起去吃竹米酒。五姐看上去像一個正常的產婦,抱娃,喂奶,說話。姑媽誤以為她這是沾了孩子的喜氣和福氣,病已經好起來了。姑媽還與老親家封了個吉利話:這是先開了花,后面就要結果了。她們滿心期待五姐下一胎就會生兒子。這樣,這門親事,就真算是最圓滿的結果了。如果沒有后來發生的事情,這一定會是全家人對五姐最理想生活的期待。
——我曾經那么熱愛的山川河流,星光燈火,它們與我像是要斷絕關系。
那年夏天,正是收割麥子的時候,村民們收完麥子要去出義務工,為修鄉村公路,各家各戶都要在鄉政府用石灰線劃定的位置墊土方。鋤頭,糞箕,籮筐,好一個熱火朝天的場面。狹窄的公路上,偶爾有汽車、馬車、牛車來往。傍晚時,晚霞正披上天邊,遠方就來了一輛面包車,沒有人知道這是一輛沒長眼睛的面包車,它像醉鬼一樣直接沖撞了五姐夫。與他一起勞動的人,無一人受傷,只有他倒在地上,再沒站起來。他沒有受到一點外傷,像是被死神準確瞄準的靶心。
那時,我還在上學,正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而我的五姐就成了失去丈夫的女人。全家人捂緊了各自的悲傷,開始了漫長的法律訴訟。其間,我去法庭旁聽過一次。與我在電視劇里看見的有雄辯之才的律師不同,我甚至有種錯覺,這并非對等的立場。我見他處處小心,處處無勢。法官亦不同,法庭的威嚴之下,倒是有種散漫的情緒。一個生命的離去,在親人身上是疼痛,在這里只是一個流程和一個冰涼的數字。
他們在法庭上爭論的那個微末的數字,在有錢人那里,也許不過是一頓晚餐的價格罷了。像是一種生活的魔咒,在規則與潛藏的規則之間,往往都只能是弱勢的人在沉默中妥協。那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真正的法庭,與我想象中的樣子差距很大。抑或,以我當時幼稚的心性,還無法完全理解法律的意義。我帶著一顆失望的心,從此對與之有關的職業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五姐的病越發嚴重,只是再也沒有一個追著攆著要把她叫回家的人了。斷奶之后,那個小小的嬰兒成了爺爺奶奶的命根子。而五姐就成了一只沒有線的風箏。在婆家,她算一個吃閑飯添麻煩的人,帶不來孩子,討不好公婆。娘家,成了她唯一的避風港,她高興的時候也能做點活計,不高興的時候,一把就把娘親推倒在地上。姑媽的肝腸寸斷,在白天,在夜晚,不知所起,一樁接著一樁。五姐活成了她自己的天,姑媽絕望地說,天大就由天吧!
城里有個精神病醫院,五姐去住了些日子。我去看她時,穿著藍白條紋相間衣服的男男女女,一些人像秒針一樣圍著小小的院子不停地轉,一些人目光呆滯地坐在某個角落,有人在傻笑,有人在罵人,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對著墻壁自言自語。五姐的眼睛像兩口空洞的枯井,她才開口說話時,我覺得她正常了,再說兩句,又不知說到哪里去了。醫生說,這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我目送著醫生帶她進入那道狹窄的小門,她忽然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不好在,一點也不好在,我對面住的那個是瘋子,她一天到晚都在罵我,還不講衛生,你要早點來接我出去。我含著眼淚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后來,我參加工作了,被分配在離家最近的小城里,成了村里人說的城里人,吃上皇糧的城里人,租房子居住在小城的某個角落。村子里的許多事情都會與我發生鏈接,生病要住院的,孩子要來城里上學的,要去遠方打工的。我仿佛成了四平村在城里的一個臥底,一個驛站,因為我的熱情,我有許多做不完的活計。仿佛天地之間有一雙手,推趕著我必須那么做。否則,我就對不住生我養我的衣胞之地。
那些年,我還頻繁出入這家唯一的精神病醫院。五姐的病好好壞壞。而我由一個花贊贊的大姑娘,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做了一個小男孩的媽媽后,我的日子變得忙碌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五姐的消息了,我想,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有幾年時間,我的生命體驗了“禍不單行”的重量,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像凜冽的鋼刀,刀刀見血。爸爸走了,奶奶走了,外婆走了,姑媽也走了,孩子的小臉燙傷,媽媽的一只耳朵失聰,接連不斷的打擊,讓我的身體出了狀況。我已經忘記五姐的存在,我甚至也忘記自己的存在,只有我的悲傷孤零零地存在于天地之間。我曾經那么熱愛的山川河流,星光燈火,它們與我像是要斷絕關系。
在任何時刻,我都想刻意去回避那痛苦的幾年,我只想跳過它們,回到正常的日子??墒牵倳谝恍┡f物與舊事里,被追魂索命般地帶回去,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嚴刑拷打。姑媽走時,才66歲,爸爸走時,才53歲,他們都是別人口中的悲歡。有一次,我坐在回鄉的班車上,有人在說我爸爸的種種好,你一嘴我一舌,都在說爸爸曾經給予過他們的幫助,說他是一個好黨員好干部,關心百姓的疾苦,知道誰家的冷暖。沒有人知道我是他的女兒,我只是一個傷心痛哭的陌生人,在他們的講述中,獨自涕淚悲戚。
爸爸的遺物中,有一些借條,都是他熱愛這個世界的樣子。我和弟弟們決定燒了它們,不管是誰的悲歡,都應該放下了。而我的姑媽,顆粒歸倉的糧食和疊放整齊的物事,一直在證明她想讓生活變得更美好。姑爹向我打開它們時,眼淚漣漣。只是,生活的秩序再無法遵照她的邏輯。我時常想起她那一口被柴火燒得黢黑的銻鍋,揭開它,就有好吃的山珍美味。而我們,都是他們留在人間的遺產,代替他們行走在人間。我的媽媽堅信他們能在另一個世界看見我們,總是以一碗水飯和幾張燒紙的儀式,讓我覺得他們經常站在屋檐下,也會與我們同坐在桌子上吃飯。
如果歸于塵土,就可以免于人間所有苦痛的折磨,我愿意以一顆寬闊的心去承載所有的悲傷。只愿我的親人們遠離三途苦,得宿命智,能以另一種更好的方式做一回自己。
——誰又能代替誰去過什么樣的日子呢?
好幾年之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五姐推開我家的門。渾身沾滿雪花的五姐,挺著個大肚子。我的眼睛一熱,還好,這冰天雪地的日子,她還找得到我的家。我只是聽說她后來又找了新的婆家,新的五姐夫是個青頭小伙子。姑媽走后,已經沒有多少人去顧及她的點點滴滴了。五姐成了長在山上的野草,恰好有個放羊的人看見,就順手收割了她。
在她斷斷續續地訴說中,知道他們夫妻一同來城里,但忘記帶身份證,說在醫院掛不了號。五姐夫就讓她在大街上等著,他回家去拿身份證。這話一聽就是智商不夠的人干的事兒。丟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糊涂媳婦,仿佛他的家不是在翻山越嶺八十公里的山路上,而是在抬腳就能走到的地方。如果是正常的人,即使在抬腳就能走到的地方,也應該帶著大肚子的媳婦才對呀。
我小心伺候她洗臉、洗腳,生怕她哪里不小心磕著碰著,傷了肚子里的孩子。以我有限的經驗,我并不能判斷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幾個月了。她去衛生間,很久都沒有出來。我一下就慌了神。隔著門問她,幾個月的肚子,她說不知道。讓她好好想一想,什么時候懷上的?她也說不知道。只說這會兒肚子痛得很,很想大便,這下我更慌了。我知道,她這是要臨盆了。
還好,我生孩子時用的東西都還在,趕忙收拾好,帶她趕往醫院。婦產科的醫生說,再來晚一點就麻煩了,得趕緊上產床。我抱著孩子坐在產房外,心里涌起無數的恐慌,那一張又一張要簽字的地方,都是我越位的權利,可是我不簽,又有誰可以簽呢?我負不起的責任,也是我推不掉的責任啊。那種痛徹心肝的喊叫,只有順產過的女人才能體會。一聲慘叫,又一聲慘叫,接著就傳來一個醫生生氣的咒罵。原來五姐因為太疼,不管不顧一腳就踢開了為她接生的醫生。
在靈堂里,剛才掀開簾子進來的這個小女孩,就是她呀,都長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當我第二天見到這個老實的五姐夫時,我已經說不出話了,被氣的,被累的??墒?,我除了囑咐些無用的話,我又能說什么呢?母女平安,我順利交接,我亦平安了。
后來的日子都是不可以預見的,我和親人們總是聽說這樣,聽說那樣,那些在趕街子時聽來的風聲,在不同的人的嘴巴里成了不同的故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五姐的日子并不好過。為了謀生,五姐夫跟著打工大軍在不同的工地輾轉,掙的錢交給媽媽掌管。五姐好的時候,像個能干的媳婦,甚至還有嫌棄人的資本,那種埋在骨子里的好強,也許在某個時間就會鉆出來,在言語高低之間,得罪了妯娌公婆。被人一刺激,她又瘋了。瘋了的五姐肯定有很多過激的言行,只想著她會被人惡毒咒罵,如我媽所說,那也罵不下一個坑,由她去吧。
當神志不清的五姐再一次被送到精神病醫院來的時候,我的憤怒被點燃了。是她那個老實巴交的公公給我打的電話。五姐的嘴角有一道深深的印記,還泛著燙傷脫皮的嫩紅色,觸目驚心,疼進我的骨頭。臉頰上,脖子上,手臂上,新傷與舊痕,疊在一起,就連牙齒也掉了兩顆。亂蓬蓬的頭發,亂糟糟的衣服,泥巴巴的鞋子,只穿著一只有洞的襪子。我含淚問五姐,誰打了你?她抬起頭,眼神躲閃地看了一眼公公,不敢說話,低下頭。她佝腰下去,又掀起左腿肚,青紫的印記,像被用力抽過。
我頓時喪失了理智,在交費的窗口,用手指頭戳到那個老人的臉上,告訴他:“要是下次再犯,我要把你送進監獄,這是故意傷害罪,這是虐待罪!”以我所受的教育,這么去對一個老人,我感到自己有罪。這位算是我長輩的老人,他本應得到我的尊重,客氣地叫他一聲老親爹或是老大爹的??墒?,我叫不出,此刻,他是傷害我親人的惡人,是我的仇人。后來,五姐好一點的時候告訴我,那是她公公用燒紅的火鉤打她的嘴。問她的牙齒為何掉了兩顆時,她又搖搖頭。
那些日子,我的疼痛被撕碎,我不知道該如何修補破碎的心。死去的親人,活著的親人,他們都是我的傷口。我每天都要面對那個老人,五姐的公公,我不知應該如何自處。我想盡辦法對他軟硬兼施,一會兒給他買吃的,一會兒又循循善誘,目的只有一個,希望我五姐的日子能太平一點。我甚至講到了因果福報,前世、今生與來世。可是,無論我講多少,都是雞與鴨的對話。
我試著問他為什么要用火鉤,他說我五姐亂罵他,情急之下就胡亂抓起要用來點煙桶的火鉤。我說,要說罵,我的姑爹姑媽,我們的祖宗八代早被你們家罵過多少次了,難道我們也要提著火鉤上門嗎?要不是她身上有這點病,也不可能到你們家。既然是一家人,也生下了你們家的孩子,那你們應該善待她才對,讓她少發病,那不是賺了嗎?她好好的時候,有哪樣活是做不好的呢?這位快70歲的老人點了點頭,眼睛卻從不跟我直視,我的心又軟了起來。誰又能代替誰去過什么樣的日子呢?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指責他呢?
——既是人間,管他誰家悲歡呢。
這一回,姑爹去世,在山遙路遠的地方,我最心疼五姐。想著她的悲傷該如何安置?山路上的紅花紙馬、挑錢花圈、嗩吶嗚咽,是親人們最后的送別。80歲壽終正寢的姑爹,從此再無人間牽掛,他與姑媽去天堂團聚了。
見到五姐的那一刻,我伸出雙臂,想好好抱抱她,她卻往后退了一步。我拉著她的手,不知該說些什么。看著白冠白衣下的蒼白的五姐,我的悲傷亦是白色的。
她說,剛從精神病院回來,住了快三個月,里面太難在了。這幾年政策好,農村低保戶只要交少數錢,就能一直住在醫院里。為了減少家庭麻煩,五姐就成了里面的常客。做苦力的五姐夫,一邊供女兒上學,一邊供五姐的醫藥費,另一邊居然還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很開心,這種開心甚至驅趕了好大一部分失去親人的傷心。一窩的表姐表妹們嚷嚷著要等五姐夫粉刷好墻壁,我們去吃一個喬遷新居的喜酒。平日里,我們奔波于各個地方,要找個由頭聚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很少。我們都想著五姐的新房子落成了,能有個很好的借口從經濟上幫襯一點點。
想起被鐵鏈鎖著充當生育工具的被拐賣的女人,想起附近村落中失蹤的多年沒有找到的女兒們,想起遠嫁他鄉不知悲苦的姐妹們,我又覺得五姐是幸運的一個。當我在比較級中得到這樣的答案時,我的心又灰暗到了極點。女兒們的命運,太像在風中飄蕩的種子,也不知哪一陣風吹來,哪一粒種子就落在肥沃或是貧瘠的土壤中,還有些種子都不知飄落到哪個地方。而我的五姐,被風吹落了兩次,都落到石頭縫里。借著那一點點土壤,開出了兩朵花。我只盼望著這兩朵花都能在最好的季節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她們的媽媽已經代替她們承受了人間最大的苦楚,但愿她們會遇到一個美麗溫良的世界。
參加完葬禮回來,我的心還在那座姑媽住老的山坡上,姑媽說過,坐老的山坡不嫌陡。陡峭的山路可以用腳踏平,而陡峭的心應該懸掛在哪一處更好呢?五姐和我,還有其他的姐姐妹妹們,我們的一切,會是誰家的悲歡呢?
我撥通電話時,五姐說她正在醫院里,我的神經頓時又緊張起來。才知五姐夫受傷了,手腕骨折,正在治療中。五姐夫說,五姐最近處于正常狀態,能仔細照顧他的起居。村中有好心人要來接他們出院,他們卻怕麻煩別人想要去坐公交車。
如果我能活到九十歲,半世光陰已過,我也成了黃土壓著半截的人了。另外半截,還在塵世中苦苦掙扎。假如真的可以有如果,我就可以痛快地設想一下,若不是那個粗魯的男人,五姐的命運本不應該如此。然而,當要說服自己心中太平的時候,便失去了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又分明是我的五姐一生都在用她瘋瘋傻傻的行為,跟命運作斗爭。
長期吃藥的五姐,由瘋變成了呆,當然還有可能受什么刺激又發生變化的神經錯亂。迎面而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未知。有時候想要說些祝福的話,卻又感到一種虛飄飄的無力。活著的人,死了的人,我們都在自己的生活維度中泅渡,是江,是河,都躲避不了。只要明天還能醒來,都是屬于自己的日子。
我的悲歡還未寫盡的時候,接到五姐打來的電話。她說,五姐夫的手受傷后,粉刷房子的事情不知道猴年馬月了,搬家的酒就等著慢慢看日子吧。家里曬的洋芋片,不知怎樣才可以帶給我。你看,才剛剛好一點的五姐,還在用她的方式,盡力地愛著她的親人們。
又一個忙碌的周末,回到家,腳底板生疼。給自己沏了一壺茶,想起在努力生活的親人們,忽然就生出好幾分力氣。恰好聽見隔壁孩子的琴聲傳來,高山流水,萬馬奔騰,云霞落幕,被鼓舞的心頓時像春天一樣蓬勃。既是人間,管他誰家悲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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