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我的家鄉。每逢海浪怒吼、汽笛轟鳴之時,漁夫阿公總是叼著煙,提著熱茶,與伙計遠航。而我,總是在碼頭目送他離開。
“阿公,你要去哪里呀?”小小的我,躲在阿公身后,怯怯地問。
“去海的彼岸!”阿公爽朗大笑,伸出被海風割的開裂的手,撫我的頭。
“為什么要去?”我不解地問。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潔白的帆一次次駛向碧空的盡頭,那番話在我的心海泛起陣陣波瀾,使好奇的小船輕輕搖曳。
那時,我恰好翻開《老人與海》。圣地亞哥的身影霎時與阿公那瘦小的身影重合。我為之著迷。可當時年紀還太小,除了對那驚險的搏斗著迷之外,我對魚骨頭扼腕,對故事的結局疑惑不解……
在懵懵懂懂中,歲月的海風將我這艘曾充滿了好奇與疑問的小船,剮蹭出斑駁的鐵銹。青春之船,在迷惘與怯懦中,停泊在碼頭,從未遠航。
轉眼來到初三,巨大的壓力如風暴般咆哮。狂風,驟雨,我這艘小船更是以生病為理由,躲在碼頭,遲遲不愿出發。此時,阿公的人生之船也在大風大浪中受到重創—他得了胃癌,即使做了手術,每天也很難吃下飯。可他還是不顧家人的勸阻,一如既往,嘴上叼著根煙,手中提著杯熱茶,每天隨著媽祖的呼吸—那起伏的潮汐,在海上游蕩。
那一天,我們又站在了熟悉的港口,一個是失意的少年,一個是虛弱的老人。
他,更瘦了,縮成一團,而眼睛依舊堅定。
“阿公,你別干了,家里不差錢,身體養好要緊。”我滿是焦急。
阿公輕撣煙灰,雙眼始終盯著遙遠的天際線。“寧子啊—”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我們是媽祖的孩子,是海的孩子,不管風浪多大,船只都不能腐爛于碼頭,而應勇敢地向著海的彼岸前行。”
夕陽無限好,何懼近黃昏?萬丈金光照亮了那瘦小的老人。而我,第一次發現,阿公竟如此高大。
那天,我再次打開《老人與海》,一頁頁紙如驚濤駭浪般拍打心船,無形間斬斷了那根束縛我的粗繩。
人如船只,從船塢中造出后便停泊在碼頭,可它絕不可以,也絕不可能永遠地停留在平靜的碼頭。正如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在《焦慮的人》中所說的:“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親愛的,但這不是造船的目的。”
總有一天,它會向那海的彼岸起航,開始與命運搏斗,將魚叉插進鯊魚的心臟。它可能一路上風平浪靜,也可能一路波濤洶涌;它可能滿載而歸,也可能最后僅剩一副大馬林魚骨頭。
但無論如何,它都要起航,它都將起航。終有一天,它必須去直面廣闊的未知,而不是腐爛在狹窄的港口里。
直到歲月的海浪擊碎它最后一塊船板,直到光陰的海風撕爛它最后一片船帆,直到它抵達海的彼岸,在夕陽中邂逅圣地亞哥,邂逅阿公,與他們一樣,捧起熱茶,在蒸騰的熱氣中,為下一艘即將起航的船只講述屬于自己的傳奇。
我會停歇,可我不會一直停留;我會失落,可我不能一直怯懦。海風正呼嘯,彼岸醞釀著風暴,而碼頭之上,我發出沃爾特·惠特曼式的吶喊:“當一個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