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 年11 月24 日, 古典文學研究學者、南開大學講席教授、詩人葉嘉瑩逝世,享年100 歲。
2020 年9 月,96 歲的葉嘉瑩例行給南開大學新生講開學第一課。坐在輪椅上,她中氣十足,調侃自己的頭發竟變黑了一些。她說自己“生命已在旦夕之間”,但仍要努力做到杜甫說的“蓋棺事則已”那一刻。當時,她還手寫論文,指導學生整理超過2000 個小時的講課錄音。
她沒有大學者高高在上的架子。她給幼兒園的孩子講詩,也給學者、院士、工人和家庭主婦講。她帶著詩詞講遍了半個地球。她被稱作“穿裙子的‘士’”。作家白先勇稱她為“最后的貴族”,詩人席慕蓉形容,葉老師在講臺上像個發光體,是《九歌》中的湘水女神。
她要把“親自體會到的古典詩歌里邊美好、高潔的世界”告訴年輕人,把不懂詩的人接到里面來。
葉嘉瑩出生于1924 年的北平,從小被關在懸著“進士第” 匾額的大門里長大,不識字時就開始背詩,家里保留著滿族的“花盆底”和“阿瑪”的稱呼。她不識字時就開始背詩,“所有精力都用來讀書了”。
11 歲時,她跟伯父學作詩。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棗花、落日、月影是寫作的主要題材。
“迦陵”的別號也是她從與伯父聊天中得來——清朝的陳維崧,是中國詞人里寫得最多的,號迦陵。
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后,她遇見了影響自己一生的老師顧隨。顧隨講課,她埋頭一字不落地記筆記。聽了6年課,記下8 大本筆記,此后50 余年,她四處漂泊,只有這些筆記隨身攜帶。
受顧隨影響,她一改善感的詩風,寫下“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70 多年后,迦陵學舍在南開大學落成,這兩句分掛在月亮門兩側。
葉嘉瑩講課被公認的特點是“跑野馬”。唐朝皇帝,她一口氣說15 個。“小山重疊金明滅”里的“小山”,她能講上3 頁紙。從辛棄疾的詞,講到詞的本質,再由詞的牌調拐到小令與長調的區別,因此又講了柳永,然后再回到辛棄疾的另兩首詞和用典,結合西方的意識批評理論……最后回到這堂課講的這首詞《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年輕人感慨:“葉老師‘跑’一大圈還能跑回來,而且幾乎不出錯。”
學生說,葉老師“講詩是結合著自己生命的經歷,是與生命相融會的感發”。比如,她講杜甫的詩,講到‘國破山河在’,她是真正體驗過的——“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吃又苦又臭的混合面,穿補丁衣,英文課被改為日語課,她們在教室被迫把歷史、地理課本逐頁撕毀、涂抹。
“生命的感發”正是葉嘉瑩研究古典詩詞的核心,也是她“終身熱愛詩詞,雖至老而此心不改的重要原因”。
1948 年,葉嘉瑩南下結婚,不久跟隨在國民黨軍隊工作的丈夫去了臺灣。第二年,丈夫因“白色恐怖”入獄。出獄后的丈夫失去工作,性情暴戾,要靠葉嘉瑩在中學教書養活全家。有人問她,為什么不選擇離婚? 她答:我是舊的女子,我還有我的父親,兩個女兒。
葉嘉瑩從不向旁人透露自己的不幸,外表始終平和。臺灣詩人痖弦回憶起,有一次在臺北的電影院,看見葉嘉瑩身穿米色風衣,圍著淡咖啡色絲巾,清雅脫俗,站在亂糟糟的人群中如“空谷幽蘭”,神情則“意暖神寒”。
1954 年,只有中學教學經歷的葉嘉瑩受臺靜農邀請,到臺灣大學任教,因為她“所作的舊詩,實在很好”。1966年,美國哈佛大學和密歇根大學邀請她赴美講學。為此,她在英語上狠下了一番功夫,以便能用流利的英語給外國人講解中國詩詞,讓他們也能感受詩詞的魅力。1969 年,她成為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終身教授。
1976 年3 月, 葉嘉瑩的大女兒和女婿因車禍不幸去世,葉嘉瑩把自己關在家里,數十天閉門不出。她在《哭女詩十首》里寫道:“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
參加完葬禮,她回到學校工作。見到大家,最多眼圈一紅,就低頭走過去了。“她的喪女之痛,似乎都用詩詞撫平了。”朋友劉秉松回憶,“古詩詞救了她。”
詩詞幫助她緩解喪失親人的痛苦,提醒她還有詩詞傳承的使命。女兒去世的第二年,葉嘉瑩從加拿大回國探親。
那時“ 文革” 剛結束,在火車上,她看到年輕人捧著《唐詩三百首》,高興得不得了。在長城參觀時,她買到了《天安門詩抄》。
“我當時覺得,中國真是一個詩歌的民族,經歷了那么多劫難,還是用詩歌來表達自己。”她覺得“平生學的這點東西”,還可以報效祖國。“雖然我知道國內有不少才學數倍于我的學者和詩人,傳承的責任也不一定落在我頭上,可是我對中國古典詩歌有一種不能自已之情。”
1978 年,葉嘉瑩給原國家教委寫信,申請回國教書。第二年,葉嘉瑩回南開講學,每次往返加拿大與中國,她都自費,講課也分文不取。
葉嘉瑩從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退休后,決定捐出退休金的一半——10 萬美金,在南開大學設立“葉氏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駝庵”是顧隨的號,“永言”則從她已故的大女兒和女婿名字中各摘了一個字。
前幾年,她又捐出全部積蓄,截至2020 年累計捐贈3568 萬元。
2000 年起,葉嘉瑩開始在南開招收研究生。
她不喜歡麻煩別人,在南開大學校園內獨自居住,不請保姆。一次起夜,她在衛生間滑倒, 摔斷了鎖骨,怕影響秘書休息,她在地上躺了4 個多小時,天亮才撥對方電話。為了節省時間,她最多的一次買了10 斤速凍水餃。她對生活要求很低,特別是不愿意在吃飯穿衣這樣的瑣事上浪費時間。
一生里,她最看重“教師”的身份。91 歲時,她還在家中給學生上課。對不認真的學生,她會嚴厲地批評。但學生如果刻苦認真,即使談詩談得笨拙,她也寬容。
品鑒韋莊《思帝鄉》里的“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 不能羞” 時,她告訴學生,不要把詩句僅僅看作寫美女和愛情的小詞。做學問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詩句里這種終生不渝的追求和奉獻精神。
葉嘉瑩創造過一個名詞“弱德之美”,詮釋中國古典詩詞美感特質的本質性。她說:“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很多人在她身上也看到了“弱德之美”。“我是一個生來就屬于所謂‘弱者’的女性,我的一生可以說都是隨命運的撥弄和拋置。”她說,“但是我不跌倒,我要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的路。”
葉嘉瑩一生坎坷,卻最終活成了詩。
詩詞給予她的,不僅有前行的力量,更有一生不墜的高潔與美。
(摘自“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