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 年早春,內蒙古赤峰客運站, 一位敲著玻璃,挨個兒向售票員打聽去“遼中京大定府遺址”該坐哪趟車的年輕人,引發了車站負責大姐的注意。她建議說:“這種遺址在高德地圖或百度地圖上都有標注,你搜索一下不就行了?”
年輕人解釋:“不好意思啊,我沒有手機。”
大姐問:“ 你手機被偷了?臨時買一個應急唄。”
“我目前不想用手機。”
大姐的眼神仿佛看見恐龍復活:“啊?你出門在外,沒手機寸步難行。”
突然,她高聲得出結論:“你肯定是間諜!電影里的間諜才怕手機定位。”周圍的乘客則認為,小伙子看上去只是因為情傷離家出走,或是立志要當網紅,以這種噱頭增加粉絲量……
大姐斥責大家缺乏警惕性, 并迅速帶來駐站民警。小伙子掏出身份證,講明他是意識到手機占用了睡覺之外的近一半時間,才把手機、電腦等全部丟在家里,從2023 年11 月27 日開始環游中國的。他向民警展示他的背包,里面除了替換衣服,就是中國人二三十年前的旅行裝備:銀行卡、現金、相機、地圖,他還帶著徐霞客時代的毛筆、宣紙與墨汁。他打算在中國走一圈,做一個當代人能否掙脫數字網絡裝備的實驗。
民警檢查了他的身份證,90 后小伙名叫“楊淏”,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太原市民。在民警的幫助下,楊淏順利買到車票,去瞻仰“遼中京大定府遺址”了。
“ 間諜事件” 只是楊淏此次游歷全國旅途中啼笑皆非的遭遇之一。在離開手機與電腦后,他終于體會到那些沒有智能手機的老年人的不便:他要去售票窗口排隊購買火車票,入住旅店和在飯店吃飯,也經常受阻——店家只接受掃碼支付。當然,這一切都沒有進博物館困難,沒有手機,他就沒法預約入場名額。
在武漢,湖北省博物館的門口,楊淏又因為沒有手機被攔在門外,他據理力爭:“所有證件我都有,難道不可以在門口登記嗎?”
“規定就是規定。”工作人員說。
就在楊淏一籌莫展之際,來了一位老者,老人憤懣地說:“小伙子背著行李,慕名而來,忘帶手機就不讓進館啦?胡搞!走,跟我走!”
他把楊淏帶到了專供65歲以上老人出入的綠色通道,雄赳赳氣昂昂地拿起紙筆登記,又扭頭對楊淏說:“你也來登記啊。”工作人員問:“這位,是您的陪護嗎?”
老人回答:“對對對,他是我的陪護。”
“ 好, 那您也來登記一下。”前臺的工作人員拿著兩人的身份證,疑惑一個湖北某縣的爺爺怎么會有山西太原的孫子,但他也不知如何盤問,只好揮手讓兩人都進門了。
在134 天的旅程中, 楊淏最主要的交通方式是坐慢悠悠的綠皮火車。當沒了手機與電腦,他只有看書或眺望風景來打發時間。他發現,當綠皮火車徐徐前進,大地、雪嶺、霧凇、開著農用拖拉機的農民,都成了奇妙的電影畫面。
旅行抵達湖南時,沈從文成為楊淏的“旅行博主”。1934 年,沈從文乘坐小船在沅江上漂蕩了23 天,回到老家鳳凰,據此寫成了細膩溫情的《湘行散記》。90 年后,楊淏也從常德出發,然而滄海桑田,沅水中修建了大壩水庫,客運輪船全部取消了,他不得不坐小巴車和公交車去拜訪沈從文曾坐船經過的地方。在沅陵,沈從文大哥修建的旅館“蕓廬”,現已經變身民宿。那一夜,楊淏就睡在沈家老宅的原址。
也是在那里,他給父親寫下一封信報平安,用毛筆寫在做舊的宣紙上。
整個旅程中,寫信與寄信是楊淏唯一與外界聯系的方式。他有意選擇了毛筆與宣紙來寫信,希望恢復古老的家書傳統。寫完信,寄出也有波折,武漢郵政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沒有零賣的郵票,他們僅在整套銷售的集郵紀念冊中有郵票。蘭州、敦煌等地的郵政局,有時沒有郵票,有時沒有信封。于是,楊淏只好購買自帶郵資的紀念或珍藏版信封,才能順利把家書寄出去。
在外面待久了,楊淏也渴望收到家人回信,他曾特意預訂好酒店,然后打長途電話告訴父親下一站他在哪兒。然后,他如愿在酒店前臺拿到了大號信封,父親那熟悉的恣肆筆跡躍然眼前,那一刻,有了當年拆開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激動。
整個旅程中,楊淏寄出40 封信,收到5 封回信,每一封信都被收信人珍藏著,相信很多年以后,信件紙張的質感,以及那些猶豫或灑脫的筆觸,都會在他們腦海中栩栩如生。
2024 年4 月9 日中午1點, 楊淏回到了家鄉太原。134 天后,他終于重逢了關機四個半月的手機和電腦。在旅行中,當他深夜游蕩找不到住宿之時,當他在街頭迷路時,當他用完現金又找不到ATM 機時,當他想了解列車時刻表和余票之時,當他帶著一肚子感慨想與人分享之時,他無數次恨不得讓父母快遞手機過來,但他終于忍住了。如今,面對朝思暮想的手機,他竟沒有多少開機的沖動。
他意識到,離開手機束縛的這134 天,自己獲得了一段高效又不受打擾的人生,他走過大江南北共24 個省的68 個縣市。他一路讀完40 本書,并完成22 萬字的散文寫作,他把所聞所見拍攝成影像,素材多達2T;最重要的是,他沉浸式體驗了一個人遠離互聯網所經歷的失重式恐慌,并想方設法戰勝了它。
這絕對是一次生命的重置,他體會到,人可以在習以為常的舒適圈外,創造怎樣的奇跡。
(本刊原創稿,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