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起那兩年獨自散步的小路,它又窄又直,像一條狹長的胡同,南北兩端是跑公交的要道,車流行人擾攘不絕,建筑物有高有低,排列著各種店鋪。那要道,越是喧囂倒越是襯出小路的靜好。當我出小區門禁,穿過街口的短橋,拐入小路,拉下口罩,舒口長氣,陡然升起第一萬次的小慶幸。
這時,我是跛腳人,腳踝里打了鋼釘鋼板,史上最粗糲的折損好容易才愈合,要完全自如卻還早呢。自己給自己推輛簇新的輪椅,仍走得搖搖晃晃的,拖泥帶水的樣子煞是可笑。
小路的最大好處是有風景,比如行道樹高而壯,堪稱偉岸,于是鳥兒就多,有各種鳥兒,嘰嘰喳喳,交錯飛過。
要數麻雀最愛起哄了,它們一伙伙地開會,忽然一下全都飛騰起來,慶賀似的歡呼。喜鵲也從不低語,喜歡單只躍在枝頭翹著尾巴高叫,其聲急切,帶了幾分傳訊的喜氣。若論婉轉動聽,還是小巧的鶯鳥發出來的,它也總是自個兒,專挑彈力最好的細枝頭,跟你拉開老遠距離,想手機錄個音也不行。忽然哪里放鴿子了,呼啦啦一大片在空中兜圈子,鴿哨相當悅耳,一通炫技后,它們一只緊接著一只,斂翅落到河堤的石階上,只是一瞬,又呼啦啦全朝天上飛去……“我并不真的想做一只鳥,只是想有鳥的心情罷了”,林清玄唱得多好!當你眼里一再過著鳥兒們的節目,腦子也變得單純起來,感官的興奮度持續不歇,雖然只是些悄沒聲的,小小不言的欣慰,可有它們還是沒有它們,情形不同。
想想我們整個一生都有鳥兒們在,只要出門,哪里沒有它們飛落歡叫的身影?然而都被理所應當地忽略不計,直到有一天你摔了腳踝,不得不慢下來,這才去定睛端詳那些光輝有趣的細節。
特別記得冬日里一個晚上,小路沒人,有寒風以及輕若靈魂的樹影。
月亮正好,碩大的玉盤明鏡一般,我被小路南端那棵最高的楊樹吸引住,發現一只鍋底狀的鳥巢高高架在樹梢間。月光清朗,樹葉疏零,遂使那青色輪廓格外突出——如杜牧詩,寒林葉落鳥巢出,我為它奇絕的存在而驚訝,可嘆自己不會像凡·高那樣直接寫生。
此刻,私密的巢窩沒有絲毫動靜,但它肯定是活的。鳥兒們在靜息,在傾聽,它們有最規律的作息,最神異的知覺,它們離月亮更近,知曉它何時升,何時落,當曙色微明,它們自會最先醒來。
我想作為接納者,大樹一定無比欣悅,它慈懷托舉的“天外來客”,是多么靈動不羈、完美可愛的一家!
鳥巢是如何筑成的呢?現有條件并非田野叢林,而是城市擁擠的角落,毗鄰著立交橋和磚瓦樓,選址先要高而直的大樹,同時還須向陽通風。據說前后工期總要兩個多月。鳥師傅孤軍奮戰,飛來飛去,挑銜一根根枝條,每根都要小心擺放,平衡契合,勾縫處再銜些泥土填了——僅憑那針細小萬能的喙,日日迎風歷險,勞累到出血,它有過一絲作難嗎?
鳥巢須仰視得見,因此一直鬧不清巢主究竟是哪個。這天下雪了,還很大,雪后小路剛剛掃凈,我推著輪椅又駕到了,一來觀看孩子下河面玩兒冰車,二來惦記鳥巢是否安好。抬眼去望那棵大樹,神工之作竟毫發無損,依然挺立在白雪覆壓的樹梢上。
不禁就有些奇怪,為何鳥巢看上去仍是蒼青顏色,全不見有白雪覆壓?難道聰明的巢主懂得將雪抖落掉?
是啊,生命的艱難昭示著生命的張力,我想象,當大雪滿天飛舞時,鳥巢會有某種清雪的舉動。而漫長雪夜里,鳥兒一家抱團廝守,合力互暖,逼人的寒氣中,只有靠丁點兒熱源忍著,忍著,待到雪霽風停,太陽出來,一切都挨過去……
這天傍晚,終于幸遇巢主,不出所料是喜鵲,黑尾巴朝天翹著,在巢窩下方一通喳喳叫,像在召喚它的伴侶趕緊回家——天又陰上來了,眼見要下一場春雨。對喜鵲來說,春雨還是冬雨,那無頂的巢窩都要經受淋灌之災,所謂風能進,雨能進,鳥兒們該在澆透之前及時躲避才是。它們會避到哪里去呢?
擔憂純屬多余。驟雨瓢潑過后,當晴朗的早晨,望見青色鳥巢一如既往地在那兒高掛著,安寧極了。這時鳥兒一家早已離巢忙碌去了,是覓食還是銜枝子,總之,生生不息的一天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慶幸鳥巢的安好,我在想,誰不是“幸存者”呢?天地悠悠,萬物輪回,微末如螻蟻,龐然若恐龍,哪個不是滄海一粟?哪天不是“生活斗爭”的結果?
僅說鳥巢,即使風霜雨雪全都渡過來了,一旦撞見鳩占鵲巢的“黑社會”突襲,還是無法防備的——臨到那時,是血拼抵御,還是隱忍放棄?鳥界叢林可是向來不講司法的,弄不好,眼前這鳥巢可能正是巢主另起爐灶的新居也說不定呢。
——這么想真夠黯淡的,但《詩經》確有“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的描寫,對此你無可奈何。自然界的生存策略(或說神造物)就是這樣的“統一論”,概莫能外。相信概莫能外,那就只有適應,隨緣,全力以赴地活好當下。
說到相信,我分明又多了一份偏愛,很私化的偏愛。因為鳥巢高超而穩定的存在,單憑一窩小小的完整與寧靜就能使人折服。在眾多的鳥兒們中間,我對喜鵲總是看不夠的,每每總要先將它挑揀出來。雖說引頸高歌時,它那大嗓門兒有些沙啞,卻飛落到哪里都能攪動空氣,造出一派歡活——我就相信,小路所遇的每只喜鵲都來自那窩青青鳥巢。
想想在這并不安生的世上,它是何等溫馨和諧的家園,它所承載的自由又是何等的單純而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