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財神

春節(jié)前夕，村鄰們就買了紅紙來我家，讓我寫些福字與對聯(lián)，待干透時拿回去張貼。因此那幾天，我忙得不可開交。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給鄰居們寫完春聯(lián)后，留下來的零星寸頭的紅紙，他們就都不要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把這些紅紙頭裁得更小一些，像現(xiàn)在的細煙盒那么大，在上面寫上“財神”二字。我將在除夕夜邀約幾個小伙伴去各家各戶散財神，把這些充滿誠摯祝愿的紅紙片送到每家每戶。每到一家，家里的主人們接過這張象征祝福與財富的財神紅紙片后，他們會微笑著給我一角、五角、一元或是瓜子花生等糖果點心，算是獎賞。一個晚上，少則有幾十，多則有上百元散財神的收入。

散財神的夜晚，更是充滿荒誕的喜劇色彩。

除夕的夜晚，空氣里到處彌漫著鞭炮的硝煙味。夜晚大多是晴朗的冷凍天，偶爾也有雨雪天。我們曹莊還沒有水泥路，一起散財神的小伙伴們，有的會不小心踩進了水坑里，有的在路上會摔一跤，還有的被半路跑出來的野狗嚇得浪顛地跑回家。有的奔跑中把散來的錢都跑掉了，發(fā)現(xiàn)后急忙返回摔倒的地方，憑借感覺，在黑魆魆的地方，用雙手去摸地找錢。

除夕守夜，是千家萬戶的老規(guī)矩，家家開著燈。不過，有時候我們?nèi)ト思仪瞄T，雖然燈是開的，但大概是人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們只好怏怏地去下一家。后來哪家一放鞭炮，就知道這家還沒有睡，趕緊調(diào)整路線先去放鞭炮的人家。我們站在大門口一齊喊著財神到發(fā)財發(fā)財。全村好多小朋友吶，他們都不想錯過這個賺零花錢的重要夜晚。于是我們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相逢后交流信息：誰家沒有人，誰家剛剛放了鞭炮，誰家有狗要小心，還有誰家給的錢多。我們就這樣用自己的智慧建立起了一個農(nóng)村散財神情報交流中心。哪家給的錢多我們就去誰家散財神，有一些調(diào)皮的小孩子們，他們散了財神后再重復打圈散，一家去多次。比如他們會去廣婆婆家，廣婆婆心疼大晚上這些還沒有睡覺的孩子們，往往會多給一些零錢，這些孩子們出去后，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別人。這個晚上這群調(diào)皮的小孩子們可把廣婆婆給折騰壞了，那些剛去散過又返回頭的，他們都齊聚在廣婆婆家的門口，幾十個小孩子再次齊喊著財神到發(fā)財發(fā)財，在新年喜慶的鞭炮聲里，那場面十分壯觀。

除夕的夜晚，張鰥夫也是不容易，這些散財神的孩子像是約好似的。張鰥夫剛上床脫好衣服準備躺下，就聽見門口有人喊財神到。張鰥夫被重復接財神有二十多次，他快崩潰了，再有人來散財神的時候，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他說：“求你們趕緊走吧，我不要迎財神啦，我太困了，你們讓我睡覺吧！”小伙伴們把大門拍得咚咚響，張鰥夫鐵了心不開門，孩子們只好作罷離開。還有的人家對散財神的來者態(tài)度粗魯，狗一直在叫，也不呵斥狗。有個年紀大的孩子，喊了多次財神到發(fā)財發(fā)財也沒有人出來接，還被里面的人罵趕緊滾，氣得那個男孩子拿出來小鞭炮點燃扔進院子里，院子里噼里啪啦響起來，真是雞飛狗跳的新年夜晚。

當然我是最開心的，因為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給父母長輩磕完頭后，我就開始和弟弟妹妹點夜里散財神的收入。之后，我會把這筆錢都交給我媽，當作我新學期的學費。

我曉得的，我們村的鄰居們對我稚嫩的字是有說不出的感情的。可能他們不大識字，但過日子，人生那么多事，哪有人會莊重到春聯(lián)也要一筆一畫自己寫呢。會寫字的人，雖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寫春聯(lián)只不過是個形式罷了。交給一個小孩子寫嘛，一是大人辛勤一年了偷個懶，二是也可以鍛煉一下后生，大家各有所得挺好的。我也曉得的，財神紙的小紅紙片我可以寫出無數(shù)張，但是我們的村莊戶數(shù)是有限的，怎么樣才能變得送出去更多呢？在這個只有一夜發(fā)放權的夜晚，如何將紅紙變成錢，我們這些孩子們絞盡腦汁，才有了前面重復打圈散財神的鬧劇。

我從沒中斷給鄰居寫春聯(lián)，不過，我讀中學后因?qū)W業(yè)繁忙，就再也沒有散過財神。十六歲時，我家就去了上海種菜。那時候起，就再沒有給鄉(xiāng)鄰寫過春聯(lián)了。印象最深的是2018 年，我從上海回鄉(xiāng)結婚那一年。我已是我們家的新主人，那個除夕夜晚我準備了好多硬幣，來我們家散財神的孩子們也特別多。我開心地接過這些象征健康、平安、好運、幸福財神降臨的小紅紙片；看著這些年輕、充滿陽光與朝氣的孩子們來到我家散財神，我恍惚看見多年前的自己，多像我與自己的一場命運輪回啊。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走進了折疊的時間里；就感覺過去的時光又回來活躍在我們的眼前，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一樣。慈祥的廣婆婆，后來無疾而終微笑地離開人世。張鰥夫后來是病死了，據(jù)說，張鰥夫臨死前，他給自己布置好了靈堂，他躺下咽氣前，還給自己的頭前面點上了煤油燈。

出于好奇，我一直在思考迎財神的來源，據(jù)說迎財神從宋朝就開始了。隨著財神信仰的逐步發(fā)展，越到近代，財神越多，不斷有新的財神被創(chuàng)造出來。財神在不同地區(qū)也不一樣，如北方會以比干為財神，南方則是商人范蠡、沈萬三、趙公明等常見的財神，佛教中的彌勒佛也常被奉為財神。我們常說的“五路財神”，可追溯至印度佛教中的五通神，隨佛教傳入中國。此外，學界還有文財神、武財神、正財神、偏財神、準財神等，“五路財神”一解為東西南北中五路都能得財。也有說趙公明和他的四位助手合稱“五路財神”。江南地區(qū)的《五路財神寶卷》則稱有一位孝子，與其四個結義兄弟一起做生意，賺的錢家里堆不下，于是五人決定要做賠本買賣，將錢財散給天下人，但越是想賠本，越是歪打正著地賺更多的錢。他們能賺錢，又愿散財給百姓，就成了廣受喜愛的“五路財神”。

我偶爾會想起廣婆婆，可能她早就知道我們這些孩子們總是來了又來，她不忍拆穿，并微笑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