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缺的記憶

初中畢業時，我剛14 歲，父親決定讓我去學一門手藝。

父親提著一包紅糖出去找師傅，不一會兒便掛著滿臉的汗珠回來了，他將手上的糖往供桌上一扔，悶坐在一旁。母親從水缸中給父親淘了瓢冷水，安慰說，也不能怪人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遇誰都會擔心。

母親翻騰了一會兒，又從糖籮里拿出七顆雞蛋，堆到竹編的籃子里放到紅糖旁邊，說這是家中唯一的母雞產的，就這些寶貝了。

父親默默地看著桌上的兩塊紅糖和七個雞蛋，一絲悲哀便襲上了心頭，該跑的他跑了，該碰壁的他也碰了。當時上高中不考試，實行推薦選拔，政審、初篩、分名額，哪個環節都能讓人脫層皮。父親不敢指望桌上這點兒東西，能承載起這么多的事，只期望我能學點兒手藝，不要像他一樣窩囊。

父親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突然像觸了電一樣，從凳子上蹦了起來，父親的舉動把我們全家都嚇了一跳。他一把扯過我說，只有這一條路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父親抱起桌上的東西。我不敢問，懵懵懂懂地跟隨父親跑了十幾里山路。父親一路教導我，要尊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就是父親。到了村口，父親讓我預習了拜師的禮節，跪地不能早，也不能晚，只等師傅一點頭，雙腿立馬就要落地。

我們演練了好幾遍，我的雙腿都有些麻木了，父親才讓起身。此時我才知道，我要拜見的師傅，原來是父親的一個遠房親戚，常年行醫，按輩分，算是我的伯父，雖然多年沒聯系，但親戚的名分始終維系著，多叫幾聲伯父，他不好意思不收我這個徒弟。

伯父家遠遠地就能見到了，還沒進伯父的家，我的心就開始狂跳，腿也不自覺地開始哆嗦。父親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小聲說，成不得器的東西，你這么一抖，搞得我也六神無主，都是親戚，怕什么？我看出父親雖然在斥責我，但他心里也虛，臉上的肌肉在一抖一抖地跳動。

我和父親相互鼓勵著，終于敲開了伯父家的門。伯父是個瘦小的老頭兒，一撮銀白的胡子貼在下巴上，讓人想起山雞尾巴上的羽毛。父親將紅糖和雞蛋放在供桌上，伯父瞟了一眼說，都是親戚，還客氣些什么？父親連忙說，我是空手走親戚，那點兒東西是犬子拜師的見面禮。

父親口中的“拜師”二字一出，我的腿就軟了，按照事先演練好的禮數，我連忙跪了下去。伯父愣了一下說，這是做啥，這是做啥？快起來，有話好好說。父親的嘴貼近伯父的耳根，講了很多話，伯父不停地搖頭，我雖然聽不清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但從伯父的表情上，我看出拜師并不順利，我將跪著的身姿挺得筆直，想以此來博得伯父的同情。伯父看了我一眼，仍是不停地搖頭，隨著伯父晃動的腦袋，我長時間跪著的雙膝開始發麻，最后竟然酸痛起來。膝上的痛感隨著大腿往上爬，全身都有了針刺般的感覺。我實在忍不住這種折磨，一下就從地上蹦了起來，撒腿就往外走。父親和伯父都愣了，還是父親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揪到伯父面前，要將我重新按到地上。伯父伸手制止了父親，將我摟到懷里說，孩子這性格，我喜歡，這徒兒我就收下了。父親見伯父松口了，乘勢將我按到地上，我對著伯父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算是行了拜師的大禮，父親卸下了我這個包袱，獨自一人回家了。

我開始隨伯父學醫。每天都是觀藥、嗅藥、嘗藥、制藥。伯父告訴我，他祖上三代行醫，確有藥到病除、妙手回春的能耐，可他只讀過幾年私塾，沒法考取行醫資格證，他是在無證行醫，藥店隨時都會被關閉，帶出來的徒弟，也無資格開得了診所。

聽伯父這么說，我的下巴都幾乎驚掉了。父親帶我來投師，為的就是學門手藝，討個生計，為未來找到前途。既然學成也不能開診所，這徒弟，我還做個啥？我嘴上沒說，想法卻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伯父嘆了口氣說，我早就說過，我帶不了徒弟，你父親硬要把你留下。既然無心再學，也不要再耽誤時間，明天我送你回去。聽說要送我回去，我腦子中竟涌出了伯父許多的好來，父親拿來的兩塊紅糖，七顆雞蛋，幾乎都被我吃了，蒸雞蛋，紅糖煮雞蛋，油炸雞蛋，我都嘗了個遍，伯父說我嚴重營養不良，再不補一補，以后的個頭兒就跟他一樣了。我有些猶豫，一晚上都睡不安穩，總在走與不走之間徘徊，剛蒙蒙眬眬入眠，竟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了。我極不情愿地披衣起身，伯父早已將敲門的人讓到屋中。伯父的屋子本來就不大，一下子抬了個擔架進來，擠得人幾乎要貼著身子才能走動。我認出了擔架上的人，就是伯父提到過的那個醉漢，伯父曾告誡過我，那人嗜酒如命，喝多了就耍酒瘋打人，他還曾被此人打腫過半邊臉，要我見到此人時繞著點兒。擔架上的醉漢嘴唇發紫，臉色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已經深度酒精中毒。我沒絲毫的猶豫，直接要他們將醉漢抬回去。伯父瞪了我一眼，抓過醉漢的手號了脈象，立刻就抽出銀針來，從他的腳上、頭上扎了下去。又吩咐我去煮了一大包藥，服侍醉漢喝下，醉漢稍微消停了一些，卻一直嘔吐，一直折騰到天亮。

伯父一直在給醉漢扎針，灌藥。幾天下來，醉漢仍不能下床，伯父說，病人是肝脾受損，氣血滯堵，急火攻心，不用猛藥恐怕是難以見效了。伯父配好了三服不同劑量的藥，又配制了解藥，吩咐我，配這道猛藥，他也拿不準劑，要試藥。當他全身冒汗，面紅耳赤，牙關緊閉，不省人事時，就是到了藥物最大劑量的臨界點，要及時給他服下解藥。我記下了伯父的叮囑，看著他幾天試藥的劑量都在增加，也習慣了。這天，我又服侍他喝下大劑量的猛藥，伯父突然喊快上解藥，我手忙腳亂地端來解藥，還沒灌進去，伯父已開始呼吸急促，牙關緊閉，渾身不停地抽搐。我嚇得半死，用力撬開伯父的牙關，將解藥灌了進去，伯父的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臉色也開始紅潤。伯父終于找到了治療醉漢的最佳劑量。

經過伯父的精心調理，醉漢不久就恢復了健康，活蹦亂跳地離開了。看著醉漢遠去的背影，我問伯父，收不到幾個錢，差點兒將命都搭了進去，圖個啥？伯父望著我迷茫的眼睛說，看病賣藥是生計，治病救人是醫德，與人為善是根本，丟不得啊！

世事變遷，我最終還是沒能出師，只能改行另尋謀生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