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表舅是正月的最后一個夜晚辭世的，年的色彩還沒褪去，門里門外的福字還新著，院子里的一切還新著哩。

表舅是母親的舅家表弟。打記事起，表舅的“瞎話”就裝滿了我的腦海，我最喜歡聽表舅“扒瞎話”?！跋乖挕痹谖覀兩綎|老家的概念里是故事，集神話、傳說、謎語于一身，埋著懸念和謎底，吸引你層層扒開。表舅會編竹筐釘蓋頂，每次來都給我們家釘一摞蓋頂，大的小的，方的圓的，一整套，用不了的讓父親趕集時換幾個錢添補家庭開銷，說明表舅不是專為我“扒瞎話”的。

表舅的左腿有殘，需拐杖支撐。他從不講自己的腿是怎么傷的，我去問母親，母親也不愿提及，只說表舅小時候跟舅姥爺去田里割麥子，困了倚在麥捆上睡了一覺，醒來后左腿就不聽使喚了。為了治腿，舅姥爺用小推車推著表舅四處尋醫，打聽到偏方，總會抱著希望去試試，不知吃了多少藥，終沒治好。表舅終生未娶，這成了舅姥爺內心永遠的傷痛，至死都在愧疚。

有一天，一只叫聲好聽的小鳥偶然闖入了表舅的生活，寂寞平淡的日子從此有了起色。陪伴表舅的那只鳥俗名“沙窩溜子”，喜歡在沙地上棲息，顏色跟黃沙一樣，不易發現，飛得快，跑得也快，嘴也好使，叫聲一串串的，婉轉流利，十分好聽。我在老家的河灘上玩耍時見過這種鳥，通常把草葉和根須密密編織的窩搭在灌木叢中，或在沙地里刨個坑，將窩藏在里面，一腳踩上去未必發現得了，且不會傷及幼鳥。這種鳥貼著地皮跑起來腿腳十分麻溜，無愧“沙窩溜子”的稱號，不知表舅是怎么捉到的。表舅說鳥是自己飛來的，天生與自己有緣。那天表舅在河灘的灌木叢中選一些柔軟的枝條編筐用，收工時一只鳥落在捆好的枝條上，表舅不覺得這鳥兒膽子大，想是誤落或受了傷，伸手去捉也沒躲，放回地上，以為趁機會飛走，它竟轉過身來朝著表舅晃了晃腦袋。表舅想，讓你飛，你不飛，那就跟我回家吧！表舅用割來的樹枝精心編了個鳥籠，鳥兒便有了新居。這種鳥十分好養，草籽谷類就是美味佳肴，它不是什么名鳥，相貌也不出眾，體態略大于麻雀，應屬沙灘百靈一類，不是叫聲好聽，誰會去關注它呢！

鳥籠白天掛在院子的樹枝上，晚上掛在房內墻上，像一只隨日月時光轉動的燈籠。鳥兒踩在籠中的木杠上跳來躍去，不時轉著腦袋叫兩聲，夜幕降臨時，會把腦袋別在一側的翅膀底下，一動不動地團成一團，像是睡著了，卻從沒掉下來。表舅打掃鳥籠時，會把鳥兒取出來讓我小心捧著，我既興奮又緊張，擔心它飛走，卻看不出掙扎的意思，手心里的汗水還是濕了鳥兒柔軟順滑的羽毛。鳥兒極愛干凈，平時穩穩地踩在杠上，即便飛到籠底的小水缸邊喝水也牢牢地把住缸沿兒，不踩上自己的糞便。表舅一兩天打掃一下鳥籠，隔幾天幫鳥兒洗洗澡，由此我便想到，干凈是一種體面，體面顯出精神，精神是一個人的風骨。

農忙時母親會把我送到表舅家住些日子，生活再難，有一口好吃的表舅都會給我留著。他說會變戲法，讓我閉上眼，伸出手來，放在他長滿老繭的大手里，輕輕一握，馬上手里就有了好吃的：一只煮熟的鳥蛋，兩粒糖豆，或者剛從山上摘來的幾顆野果。待到想家了，我說想回家，眼淚忍不住落下來。表舅一邊給我擦淚一邊應承著，估摸著農忙也差不多結束了，說找個好天就走，走時把我的衣兜里塞滿了好吃的。我們家離表舅家有十多里，經過一大段丘陵和莊稼地，我們走得慢，邊趕路邊“扒瞎話”，走累了就停下來，在草叢里捉一會兒螞蚱，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口。表舅望著百步外我家的大門，停下來，找了塊石頭坐下，從煙包里挖出一鍋頭煙，拇指肚貼邊按實了，含住煙桿上熏黃了的石煙嘴，摸出火柴晃了晃，食指頂開，捏出一支，“嚓”的一下劃著，捧到鍋頭上，猛吸一口，淡黃的火苗化身一縷青煙伴著老旱煙的香味飄出來。表舅摸了摸我的頭，說，大舅給你變個戲法吧？我說，好！表舅指了指我家的大門，囑咐說，朝家門口一直走，別回頭，到了門口直接進去，別返回！我應著，兩手捂著塞滿了的衣兜，像表舅“瞎話”里的小勇士，邁開小步，朝著家門口跑去。當我一口氣跑到家門口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想看看表舅會變出什么戲法來，見表舅朝我擺了擺手，轉身朝著來時的路快步離去。我想追回去，想著表舅的囑咐，沒動，眼前突然萬花筒般變幻出圈圈光環，五顏六色地交織重疊。我看著表舅腳下的路在動，路兩邊的樹在動，樹梢上的云在動，表舅像一個慢慢變小的黑點兒，淡化在遠處的樹叢中……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著這情景，知道表舅不是變戲法，那年月日子過得緊巴，擔心把我送進家被母親留下來招待，犯難。

來到表舅的住處，各路親朋已陸續到場，小小院子里人頭攢動，為著表舅的后事忙碌著。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掛在樹枝上的那只鳥籠，已經空了。處理完表舅的后事已是傍晚，返城時二表舅出門送我，想起鳥籠和拐杖在表舅下葬時在新起的墳前隨紙錢燒了，便問起籠里的鳥，二表舅說，讓我放了，人走了，讓它一起飛走吧！

我望了下天空，星星已經閃爍，表舅成了浩瀚星海中的一顆，那些接力陪伴他一生的鳥兒還能找到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