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1月13日11時,太原衛星發射中心在山東海陽附近海域使用捷龍三號運載火箭,以一箭十星方式成功將微厘空間01組衛星發射升空,衛星順利進入預定軌道,發射任務獲得圓滿成功。
中國2025年商業航天發射任務,迎來了開門紅。
而在一年前的1月19日,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的朱雀三號可重復使用火箭,也成功完成首次大型垂直起降飛行試驗。
這意味著,中國可復用火箭成功開展垂直起降關鍵性飛行試驗。更意味著,中國民營火箭助推中國航天事業進一步走向了市場化、產業化。
而不止“朱雀”,事實上,就在2023年最后一個月,中國火箭的發射表上多了一串陌生的名字,它們不再是中國人最熟悉的“長征系列”,而是“谷神星一號”“雙曲線一號”……
這些五花八門的火箭成功入軌了不說,它們還干成了許多過去沒有發生的事:“朱雀二號”液體火箭在天空留下藍色氣體尾巴的同時,瘦長的箭身順帶印上了紅色的廣告——那是盲盒商家泡泡瑪特的logo以及它的最新手辦的名字。
讓這些新氣象發生的,正是年輕的中國民營航天公司。
2014年起,我國開放民間資本搞火箭、造衛星,終于在七年后迎來爆發期。2023年,5家中國民營火箭公司先后成功向近地球軌道發射13發火箭,同時,多個衛星公司也開始走向商業化閉環。
這讓許多人欣喜地形容道:2023年,是中國商業航天元年。
那么,我國的商業航天到底做得怎么樣?
作為商業航天的“先驅者”,SpaceX成立9年,經歷數次失敗后,“獵鷹9號”才在2013年首次成功發射;又過了5年,SpaceX才向世界證明,“火箭可以做回收,低成本可以做航天”的思路是正確的。相比之下,作為“后來者”的中國民營航天已經結出了碩果。
但不同于其他商業領域的是,航天事業是一條長周期、高風險、高投入的冒險賽道。三位商業火箭公司創始人都不約而同地告訴筆者,當下,國內商業航天公司有各自的發展思路和技術,還未到高下立見的時候。
用星際榮耀聯合創始人何光輝的話來說,中國商業航天在沒有實現商業閉環和產品成熟之前,“都還在吃奶的階段”。
好消息是,這是一個冉冉升起、充滿活力的行業。
2024年的第一個星期,坐在北京城南四環外的辦公室,曾在體制呆了20年的何光輝對筆者說:“(即使)我現在還是三五歲的小孩,我也要當主導者。不是說要當中國航天的主導者,而是代表中國成為世界航天發展的一種力量。”

“火箭可以做回收,低成本可以做航天”的思路是正確的。

他補充道:“這才是商業的意義。”
2020年12月,百度貼吧“航天吧”有這么一條熱帖:“‘神舟七號’發射之際,陜西勉縣一中87級校友、現任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總體設計部總體室主任的彭小波為祝賀母校建校70周年,贈送了運載神七的長征二號F 型火箭模型。近日,勉縣一中舉辦了規模盛大的航天展覽活動,并向全體師生轉播了神七發射盛況……”
帖子最后寫道: “這是2008年的新聞。現在,他是星際榮耀的總經理?!?/p>
帖子發布這一年,正值商業航天看到希望的年份。不少投資機構將中國的商業航天分成兩個階段。
2015年到2020年,商業航天公司在國家政策放開后成立,但都處在技術摸索期,盈利模式并不清晰。
直到2020年9月,一個消息傳來—中國以“GW”為代號,向國際電信聯盟申報了12992顆低軌衛星星座。
這意味著,商業航天市場終于有了明確方向,今后,圍繞中國星網的組建與火箭發射,民間力量將與“國家隊”共同搭建太空基礎設施。
在距離北京市中心更遠的新區—經開區亦莊,這一消息足以讓數個摩天大樓里的人興奮。
事實上,在亦莊高聳的落地玻璃里,坐落著中國最集中的民營火箭公司。
從亦莊的榮華南路往東走,半徑2公里內,分布了5家頭部火箭公司。中國估值最高的幾家火箭“獨角獸”—藍箭航天、星際榮耀、星河動力、深藍航天,它們研發總部都在這挨著。
之所以在此集中,有業內人士對筆者解釋,是因為中國航天向來有“南箭北星”的規律。
中國衛星的國有機構分布在北京城北,而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等火箭機構坐落在城南東高地街道一帶。亦莊離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直線距離僅6公里,可以更方便地挖走“體制內”的人才。
星際榮耀的董事長彭小波,也是從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的莊嚴黃色大門走出去,來到了亦莊林立的摩天大樓之中。
2014年,國家宣布放開民間資本參與航天后,彭小波與他的同事何光輝都看好這個新興的“行業”。何光輝對筆者回憶,從心動到最終離開待了20多年的體制,兩人花了很長的時間。
這一年時間里,他們“主要思考兩個問題,一是這個政策會否反復,二是,如果離開了體制,依賴社會力量,我們是否有造火箭的生產能力”。
到長三角、珠三角調研了大半年,何光輝與彭小波得出結論:“除了火箭發動機以外,社會上的各類配套都沒有問題。中國有非常完整的生產制造體系?!?/p>
接下來,2016年,三名創始人融了點錢,決定“下海”了。
就在同一時期,2015年到2016年, 馬斯克的SpaceX連續成功實現火箭陸上和海上垂直回收,讓深藍航天CEO霍亮感到振奮。他心想:“如果火箭可以像飛機一樣重復使用,那么進入太空的成本就可以降低百倍。”
“這個技術未來可能會是顛覆性的技術?!被袅粮嬖V筆者。因為這個信念,30歲出頭的霍亮從體制內單位離開,加入了一家民營航天公司。
但“從0到1”的新征程如浩瀚的星辰大海般,看上去美麗卻異常殘酷。
航天行業產業鏈長,涉及上下游幾十個專業。
何光輝印象深刻的是,首批入職星際榮耀的100余名員工,是他一個一個找體制內的人面談的。那段時間, “每天從早上8點聊到晚上10點”。
同時,為了節省經費,三名創始人在108平米的辦公室,只買了一套2000多元的家具。他自己開卡車將家具運上樓,又自己組裝好。

固體火箭和液體火箭最大的區別在發動機和推進劑上。

何光輝體會到了創業的緊迫和殘酷。此前,他多次作為“長征7號”等知名運載火箭發射的現場指揮師,都沒產生過這種感受。但跳出體制后,何光輝感到,日子就像“苦行僧”一樣, “帶了一個最破的被子,然后帶個碗、帶個筷子,就要出發了”。
在民營火箭公司工作了一年,霍亮創業的決心更加明晰堅定了。
不認同的原因在于,發展商業火箭路線的偏差。他對筆者回憶,他入職的那家民營公司堅持做固體火箭,而他深信,只有發展液體火箭,像SpaceX一樣實現可回收,才能讓商業力量發揮成本優勢。
做固體火箭,還是發展液體火箭,是擺在商業火箭公司眼前最現實的選擇題。
固體火箭和液體火箭最大的區別在發動機和推進劑上。固體火箭發動機發射操作容易,而且箭體價格便宜,但問題在于,固體燃料推進劑效率低,成本很高。液體火箭卻是相反的原理,作為推進劑的液氧煤油或液氧甲烷,不僅便宜,而且供應穩定。
霍亮進一步解釋道,固體火箭推進劑的成本是液體的10倍至30倍。一次固體火箭發射完畢后,占成本大頭的燃料已經用盡,火箭沒有回收價值了。液體火箭發動機貴,如果能實現重復使用,“單次運輸成本將下降至原來的1/10”。

原理不難明白,但難點在于,此前,發展可回收的液體火箭是中國航天從未走過的路徑。這意味著,選擇了液體火箭,一切就要從頭摸索。
霍亮卻認定了。2016年,他辭職創業,奔向他的火箭之夢。
只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是創業者自始至終需要平衡與面對的癥結。創業后的霍亮很快發現,資金不充足,“如果看中國和美國在商業航天領域投入的數據,馬斯克在他成功之前,首枚火箭投入達到幾十億人民幣的量級”。
事實上,多位航天業內人士都表示,國內發展商業航天事業與美國的差距,是資本投入和可回收復用技術上的差距。
航天作為國防軍工的涉密領域,在世界各國都受嚴格的政策管制,民營航天只能獲得人民幣基金的投資。而人民幣基金同樣受A股上市規則的影響,對企業的凈利潤和營業收入有一定要求。因此,就現階段來講,中國民營航天只能帶著較少的資金啟航。
對此,霍亮自我安慰道:“所有創業公司的規律是,要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實現別人不能達到的目標。”
但他如今承認,專注于研發液體火箭的這六年,進展比他預想的慢?!斑@個過程感覺一直像在爬坡,沒有輕松的時候。”
帶著首輪融資資金投入藍海的星際榮耀,也面臨著資金的考慮。他們清楚,研制出可回收的液體火箭是大勢所趨,但資金始終是造火箭必不可少的一環。
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2018年4月5日,成立了半年多、只有30人的星際榮耀,在海南發射了一枚飛行高度為108公里的亞軌道探空火箭。何光輝欣喜地發現,亞軌道發射成功后,“(我們)估值一下子從8億變成了12億”。
就現階段來講,中國民營航天只能帶著較少的資金啟航。

星際榮耀因此確立了一個策略,“由固到液、由小到大、固液并舉”。也就是說,發展技術成熟的固體火箭,將固體火箭送上預定軌道的同時,抓緊研發液體可復用火箭技術。
在2015年成立的行業“老大哥”藍箭航天,也采用了類似的邏輯。它首推的“朱雀一號”是一枚固體火箭,而此后推出的“朱雀二號”為液體火箭。2023年7月12日,“朱雀二號”火箭成功發射,成為國內首個入軌的液氧甲烷火箭。
藍箭航天CEO張昌武對筆者解釋,選擇先將液體火箭送入軌道,而不是著重研究火箭的重復使用技術,是因為這“和國內的投資環境有一定相關性”。
“可重復使用的火箭的開發周期長,但在中國可以接受你長時間虧損的周期是很短的。”張昌武表示。
正因如此,他強調朱雀二號發射入軌的意義:“雖然它不是可重復使用的火箭,但它可以在我們拿出可重復使用的火箭之前,讓公司活下去。”
對于如何“活下去”的問題,很多人都還有過其他懷疑:在中國,商業力量造火箭會有市場需求嗎?會不會是另一波圈錢騙補貼的“偽需求”?
火箭公司若回答第一個問題,一般會讓你看看衛星公司。
百億衛星“獨角獸”公司時空道宇的CEO王洋,在2014年選擇了創業。他曾先后在華為、中科院微小衛星創新研究院任職。
2014年,國家政策放開,王洋便判斷,基于微小衛星的低軌衛星通信,是通信和航天必然要走的路。4年后,他與吉利集團董事長李書福共同成立時空道宇,致力于提供車載級、消費級的低軌衛星(LEO)星座。
對比地面架光纖通信,衛星通信可以不受地形影響,在偏遠農村、沙漠、海洋等地有顯著優勢。早在上世紀,諸如摩托羅拉等巨頭就曾提出“銥星計劃”,意圖通過發射77顆低軌小衛星,實現全球通信—可惜,銥星系統1998 年底投入運營,因為成本過高,2000年就宣告破產了。
王洋告訴筆者,銥星系統的失敗,是因為它過于超前,早于市場的需求?!吧虡I航天的最大助力與人類科技、經濟發展的趨勢息息相關,這一趨勢并不是單一地區或組織所能創造的。”
到了21世紀,隨著互聯網和手機端的發展,衛星互聯網有了用武之地?!氨热?,SpaceX與星鏈的迅速發展,得益于當今航天產業對近地軌道常態化運輸,以及6G通信的旺盛需求?!?/p>
王洋介紹,經過五年發展,如今,時空道宇可實現日產一顆衛星,衛星生產成本下降45%左右。
但當下的難點是,衛星軌道頻率緊缺。國際電聯采用“先到先得”的原則,全世界政府和商業公司都想爭奪軌道價值高的衛星無線電頻率資源。
“這是一個搶時間的戰略賽道?!?/p>
緊迫的需求下,時空道宇等衛星公司卻發現,火箭發射需求強勁,但供給不足。
如今,中國的民營衛星公司正在等待商業火箭公司的技術積淀和技術成熟,原因很簡單:商業力量,最有動力探索產品價格的下限。
“現在中國液體火箭發射成本平均8 萬元/ 公斤。一顆星的發射成本至少在幾千萬?!焙喂廨x介紹。但在實現火箭可復用后,發射成本可以砍半,降到3萬—4萬元/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