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與其“赤壁情結”

【內(nèi)容摘要】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是董氏頗多墨跡中少見之風格。通過董其昌行跡以及學書經(jīng)歷可推斷出此作作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左右。董其昌對前代諸家汲取不斷，但能夠汲古而出新，此作便是證明，它體現(xiàn)了董氏“空曠散遠，天然奇崛”的書法藝術特點。董其昌一生中多次以蘇軾“赤壁三詠”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其與蘇軾在赤壁有相似的經(jīng)歷和感悟，由此產(chǎn)生“赤壁情結”。這或許促使董其昌完成從政治家人格向藝術家人格的轉變，終成一代書畫宗師。

【關鍵詞】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書法風格；“赤壁情結”

一、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創(chuàng)作年代推測

（一）從董其昌行跡推測

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以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為創(chuàng)作內(nèi)容，其中“千古英雄人物”一句與現(xiàn)行本《蘇東坡全集》中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千古風流人物”[1]有出入。文物出版社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和山東美術出版社的《中國法書圖鑒》雖然都載有此作，但均沒有記錄其具體年代信息。

此作與赤壁息息相關，縱觀董其昌一生，他可能有三次經(jīng)過赤壁：第一次是萬歷二十年（1592）夏，董其昌接到朝廷的命令作為持節(jié)使臣出使武昌，冊封楚王朱華奎，途中經(jīng)過了黃州赤壁；第二次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秋，董其昌又奉命為持節(jié)使臣赴長沙，封吉藩朱翊鑾，游黃州赤壁，冬季返江南并游松江小赤壁；第三次是萬歷三十二年（1604）至萬歷三十四年（1606）之間，董其昌奉旨起任湖廣提學副使，再次來到武昌，因“不徇請囑，為勢家所怨，嗾生儒數(shù)百人鼓噪，毀其公署，其昌即拜疏求去”[2]，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順長江歸松江，在途中可能經(jīng)過黃州赤壁。[ 3 ]根據(jù)這三次經(jīng)歷推測，書寫此作的時間大概在萬歷二十年（1592）到萬歷三十四年（1606）間，也就是董其昌38歲到52歲期間。

董其昌一生中多次書寫關于赤壁的內(nèi)容，《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末尾就有落款：“東坡赤壁詞余書數(shù)遍，如登善多寫《枯樹賦》也。”說明董其昌偏愛蘇軾此詞，且書寫過很多遍，他還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書寫過《行書東坡赤壁懷古詞卷》。此外，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收錄有《書大江東詞題尾》一則：

余以丙申秋，奉使長沙，浮江歸，道出齊安。時余門下徐旸華為黃岡令，請余大書東坡此辭，曰：“且勒之赤壁。”余乘利風解纜，后作《小赤壁詩》，為吾松赤壁解嘲已。余兩被朝命，皆在黃、武間，覽古懷賢，知當在坡公舊題詩處也。因書此詞識之。[4]

文中提到“丙申秋”，即萬歷二十四年（1596），“時余門下……”意指上次董其昌奉命出使長沙冊封藩王時，門生徐旸華就請董其昌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現(xiàn)在并未見此題壁，董氏此言有調(diào)侃之意；而后“余兩被朝命，皆在黃、武間，覽古懷賢，知當在坡公舊題詩處也。因書此詞識之”。這段話交代了此時董其昌寫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的緣由，“兩被朝命，皆在黃、武間”第一次說的是萬歷二十年（1592）奉命出使武昌封楚王朱華奎，第二次則是萬歷三十二年（1604）冬奉旨任湖廣提學副使到武昌。

（二）從董其昌學書經(jīng)歷推測

綜上可見，從董其昌的行跡可推測此作大概是董其昌中晚年時期的作品，那么再看看他中晚年留下的書法作品和學書經(jīng)歷與此作是否吻合。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曾敘述自己的學書經(jīng)歷：

吾學書，在十七歲時。先是，吾家仲子伯長名傳緒，與余同試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始發(fā)憤臨池矣。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jīng)》及鍾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以文徵仲、祝希喆置之眼角，乃于書家之神理，實未有入處，徒守格轍耳。比游嘉興，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又見右軍《官奴帖》于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嚴和尚，一經(jīng)洞山問倒，愿一生做粥飯僧。余亦愿焚筆研矣。然自此漸有小得，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浪書家。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5]

這一段董其昌自述：“吾學書，在十七歲時。”文末“今將二十七年”，表明這段話是董其昌44歲時寫的，即萬歷二十六年（1598）。前期的董其昌是以“臨”和“仿”為主的，先臨唐代的顏真卿、虞世南，“以為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jīng)》及鍾元常……”萬歷十七年（1589）董其昌中進士后，交游圈逐漸擴大，結識了大批士大夫收藏家，個人地位的提高也使董氏開始了書畫收藏，自此開始著眼于作書的“神理”方面，此時的他覺得書法書寫又在其次，按照他的邏輯來說是“焚筆研”“自此漸有小得”，“小得”來源于眼界的提高和自己精神上的充實。董其昌在此期間與禪師、學者來往甚密，多次與憨山禪師談禪，結識了袁宗道兄弟，在皇子講官任上時還與李贄成為好友，這與他“焚筆研”的說法剛好契合，此時他對于書法的“小得”是在觀看古人真跡時如修禪式的“頓悟”。《畫禪室隨筆》中也多有這樣的記載：“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6]

而《戲鴻堂法帖》的完成，標志著董其昌“博覽群書”階段的結束，并形成了董其昌獨特的書法藝術風格。他在49歲時寫的《試筆帖》可以說是其早年和中年書風的分水嶺。《試筆帖》是董其昌擬懷素《自敘帖》筆意，在閑適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而成，因無懷素線條的凌厲之勢，沖淡空靈的章法將悠游曠達的感覺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墨色的“枯”“濕”變化自然，無半點造作，把懷素狂草中蘊含禪意的“簡淡”準確地呈現(xiàn)了出來。觀者體會真如董氏書論中言“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董其昌“散淡”“空靈”“天真”“簡遠”的書法藝術特征在《試筆帖》中已經(jīng)完全形成，董其昌中年時期的藝術探索自此開始。他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出的書法作品有：《羅漢贊書卷》《行書輞川詩卷》《行書宋人詞卷》《行書岳陽樓記卷》《行書臨蘇、黃、米、蔡帖卷》《仿懷素體唐人絕句卷》。書畫題跋類有：《題趙孟〈鵲華秋色圖卷〉》《跋米芾〈蜀素帖卷〉》《題王獻之〈中秋帖〉》《題陸機〈平復帖〉》《題徐浩書〈朱巨川告身卷〉》《題董源〈瀟湘圖卷〉》《題王羲之〈行穰帖卷〉》。其中《試筆帖》和《題董源〈瀟湘圖卷〉》均為大字草書，落款“董其昌”三字與《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中如出一轍，應是一個時期的作品，也與前文董其昌行跡吻合。

經(jīng)過董其昌的行跡和學書經(jīng)歷推測，《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應是其萬歷三十二年（1604）到萬歷三十四年（1606）間的作品，也就是董其昌50歲至52歲時所作。

二、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書法風格及特點

（一）空曠散遠，天然奇崛

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或似“杰”“年”二字分別單字成行，或為二字成行，在這種空間布局下作品整體會呈現(xiàn)出空曠、蕭散的特點。同時這種布置使得單字的字內(nèi)空間疏朗，加強了空靈之感。上字與下字之間不論實連或虛連，他們的“勢”都是特別連貫的，在視覺效果上容易讓人產(chǎn)生“長”“遠”的指向性。連貫的“勢”會讓作品具有很強的動感和張力，且字體態(tài)勢隨機性很強，每個字的“收放”“欹側”“疏密”等沒有經(jīng)過事先的安排，隨著毛筆的高速運動每個字都會產(chǎn)生獨特的體態(tài)，因此會使觀賞者有“奇崛”的審美體驗。董其昌在50歲后尤其喜歡與趙孟相比，從董其昌對趙孟的評價中可見其書法審美：

古人書皆以奇宕為主，絕無平正等勻態(tài)，自元人遂失此法，余欲集《閣帖》中最可見者，作一書譜，所謂字如箕子，便不是書，搖筆便當念此，自然超乘而上。[7]

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癡能會其趣耳。[8]

著名學者傅申在《董其昌書學之階段及其在書史上的影響》文中將董其昌書法分為五個階段，其中第四個階段即是董其昌中晚年時期，也提到這時期董其昌自謂勝趙：“46歲至66歲，為大成時期。自負已上追唐人，透露出勝趙（子昂）之意，顯示出其勇猛精進之氣概。”[9]

董其昌批評趙孟書“字如箕子”，其主要原因是趙書“勢”不連貫，每字都為一個獨立單元，缺乏動感，所以“多作正局”，而董其昌順“勢”而書，“時出新致，以奇為正”。這是董其昌與趙孟的風格差異，也是董其昌在中晚年時期認為自己的書法勝于趙孟的原因，于是他推米芾而貶趙孟。結合董其昌與趙孟的人生經(jīng)歷和所處社會環(huán)境來看，趙孟作為趙宋后裔而出仕元代，不得不如履薄冰，其藝術追求自然不是如董其昌那般順其天然的，因此，造就了字字獨立、不貫勢的書風；而董其昌身為太子講師，得朝野尊重，又好游山玩水，談玄論道，這些與其“蕭散簡遠”的藝術風格相輔相成，他的書風自然一任天然。

（二）汲取不斷，汲古出新

前文提到董其昌關于臨帖的一段論述稱“臨帖如驟遇異人”，表明董其昌對于臨帖的看法是“主客對等”的，即臨摹者（主體）和被臨摹者（客體）的關系是對等式的，臨摹者非初學者般向被臨摹者一味地索取營養(yǎng)增長自我的骨骼肉體，而是與被臨摹者平等地“神交”，結果是臨摹者在依舊秉承自我藝術風格的基礎之上，運用被臨摹者“神交”傳遞而來的信息與自我融合從而形成更加豐富的藝術形態(tài)。著名學者金丹先生在《從臨摹到創(chuàng)作·董其昌》中談道：

董其昌善于借古人的筆意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臨帖時“意臨”“背臨”“參合”“溯源”“變通”的態(tài)度，為他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那種與古法若即若離又新意時見，不拘泥于古人一點一畫的精神，造就了一個神態(tài)自若的董其昌。[10]

金丹先生找到了董其昌“意臨”“背臨”“參合”“溯源”“變通”五種不同的臨摹方法，他將被臨摹者的一點一畫都融入象征著自己藝術風格的那棵樹中，使這棵樹生長出長短粗細姿態(tài)不一的枝椏，遮蔽呵護著“樹干”，也就是董其昌主要的藝術風格，使其“不懼風雨，神態(tài)自若”。董其昌《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有著懷素的狂放與簡淡、米芾的痛快與欹側、顏真卿的“篆籀氣”與厚重，這是董其昌與古人“神交”之后，汲古出新且獲得成功的書法藝術實踐。

三、董其昌的“赤壁情結”

（一）“赤壁情結”的產(chǎn)生和與其有關的書法活動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情”的解釋是“人之陰氣有欲者”[11]，對“結”的解釋是“締也”[12]。在英語里，情結（complex）作形容詞時的意思是“復雜的”“復合的”，作名詞時也包含有“相關聯(lián)的一組事物”這樣的解釋。瑞士精神分析學家榮格則解釋情結的力量來自“一種強烈的情感基調(diào)”[13]，是“想象的群集（constellate）”[14]。這些解釋都指向了一個結果：情結是強烈且復雜的情感力量匯集形成的情感締結單元，獨立于自我意識而活躍于潛意識中。蘇軾是“赤壁情結”的一個典型案例，并且使得“赤壁”成為后代文人的精神文化地標。元豐三年（1080）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從此蘇軾和黃州、赤壁建立了龐雜的情感聯(lián)結。從寫下絕命詩托付蘇轍到臨終前在金陵題李公麟為自己所作畫像：“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15]從蘇軾被貶黃州直至去世的20年歲月中，其內(nèi)心交織著恐懼、孤獨、困頓、蒼涼、落寞、悲傷、開朗、豁達、淡然、快活、追思……其對于黃州情感的復雜性、矛盾性深埋在蘇軾潛意識中，而蘇軾在黃州赤壁所作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正是強烈的情感體驗投射到文藝作品中的證明。這種掙扎的情感匯集而成的“赤壁情結”幫助蘇軾覺醒了主體生命意識。蘇軾“赤壁三詠”開啟了政場失意文人由“現(xiàn)實人生”轉向“審美人生”的先河，蘇軾的目光轉移到了黃州的一草一木，轉移到了“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黑格爾說：“藝術對于人的目的在于讓他在外物界尋回自我。”[16]不同于前代文人在“現(xiàn)實人生”失意后的哀痛惆悵，蘇軾表現(xiàn)出的是超然曠達，這種以主體生命意識覺醒為代表的“審美人生”彌補了長期在儒家文化統(tǒng)治下古代中國的一塊空白。自此，黃岡赤壁不再是實體的赤壁，而是轉化為一種意象化的“赤壁”，是每一位后代文人在“現(xiàn)實人生”失意后的慰藉之地和精神家園。

萬歷二十年（1592），董其昌第一次經(jīng)過黃岡赤壁冊封楚王，是董其昌政治生涯的開始；萬歷三十四年（1606）董其昌第三次經(jīng)過黃岡赤壁，正值其擔任湖廣提學副使被考生轟逐出考場而謝官辭歸時。第一次到赤壁之后董氏一路青云直上，擔任皇長子講官，至萬歷二十六年（1598）董其昌依附群臣請立太子遭神宗責備，被明升暗降為湖廣提學副使。晚明黨爭嚴重，董其昌在朝期間每日處于政治斗爭中，其眾多好友也遭受黨爭之害，如高攀龍、周宗建、達觀禪師等皆死于黨爭；顧憲成、憨山禪師等遭發(fā)配或革職，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使董其昌心中惶惶不安。從第一次過赤壁的意氣風發(fā)到第三次過赤壁時的心灰意冷，強烈的矛盾情感在其心中形成情感締結，此時的董其昌對蘇東坡留下“赤壁三詠”感同身受，這種情感催發(fā)出的實際行動便是“東坡赤壁詞余書數(shù)遍”，其中有時間記載的或仍有作品留存的如表一所示。

董其昌在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后題跋“余平生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余卷……”，而蘇軾《前后赤壁賦》真跡，董其昌也觀摩過多個版本，萬歷三十二年（1604）六月董其昌游覽西湖，在船上觀摩了蘇軾《后赤壁賦》真跡并題跋：

東坡《赤壁》余所見凡三本，與此而四矣。一在嘉禾黃參政又玄家，一在江西廬陵楊少師家，一在楚中何鴻臚仁仲家，皆東坡本色書。此卷又類黃魯直。或謂蘇公不當學黃書，非也，蘇黃同學楊景度，故令人難以識別耳……[17]

董其昌對蘇東坡《赤壁賦》的文辭與書法都相當推崇。《畫禪室隨筆》中記載董其昌跋蘇軾書《赤壁賦》后曰：“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18]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黃承玄版”蘇軾書《赤壁賦》后也有董其昌題跋：“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與參參知所藏名跡雖多，知無能逾是矣。”[19]從這兩段董其昌的題跋中，足以看出董其昌對蘇軾《赤壁賦》的傾慕程度。

（二）“赤壁情結”與董其昌的人格轉向

蘇軾在黃岡赤壁成功由“現(xiàn)實人生”轉向為“審美人生”，亦是借助“赤壁”完成由政治家人格向藝術家人格的轉變，故赤壁承載著蘇軾的情感。榮格曾在《榮格自傳》中寫到自己的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20]，筆者將董其昌的第一人格列為政治家人格，董其昌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遭考生轟逐第三次過赤壁前，是一個具有政治抱負的人。前文提到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這是他萬歷二十六年（1598）寫下的。董其昌稱“翰墨小道”，表明董其昌此時并沒有把藝術作為自己的主要事業(yè)，而此年董其昌剛剛在翰林院擔任皇子講官且與李贄相識，所以提到“何況學道乎”，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董其昌這一時期是將政治作為他的主要抱負的。

此后不久，董其昌又參與請立皇長子為太子一事，此時期他在政治上是非常活躍的。在請立太子事件遭受打擊后，李贄自刎于獄中，摯友們的相繼離去，使董其昌在此后幾年里一直處于半仕半隱狀態(tài)，此時的董其昌的第一人格已經(jīng)沒有那么穩(wěn)固，而其第二人格，筆者稱之為藝術家人格已經(jīng)開始萌動。在此期間，董其昌的藝術活動漸漸增多。東林黨和閹黨的爭斗愈演愈烈，董其昌持觀望態(tài)度，他并沒有把自身完全投入其中，雖然他仍舊抱有政治幻想，但相較于之前并沒有那么強烈。在萬歷三十三年（1605），也許是怕太過遠離政治而遭到遺忘，董其昌出任湖廣提學副使，但馬上就遭到了“勢族”所怨，將其轟逐出考場，此事讓董其昌的第一人格遭到極大的打擊。

在政治家人格為主導時，官運亨通的董其昌領悟不到蘇軾在黃岡赤壁的感受，他對黃岡赤壁的態(tài)度在其《小赤壁圖》《小赤壁詩》中可以看出：

吾松有小赤壁，與黃州赤壁大小實相埒，不知何事辱之為小……[21]

東海既以大，赤壁何當小？[22]

競爭心理是政治家人格的顯著標志，董其昌“與黃州赤壁大小實相埒，不知何事辱之為小”之語暗指蘇軾夸大黃岡赤壁而貶低松江小赤壁。詩中“東海既以大，赤壁何當小”則表明了在董其昌心中，東海為大則松江赤壁也應當為大赤壁。董其昌此詩明說赤壁，也隱隱約約透露出董其昌的反叛心理，這是董其昌將自己與蘇軾同時擺在文人身份上的暗自較勁，也是其對因蘇軾而形成的“赤壁文化”的反叛與挑戰(zhàn)。這也明顯表明了董其昌在從政這一階段具有“現(xiàn)實人生”的特征。

在遭受考場風波后，董其昌順長江歸松江路過黃岡赤壁，也就是筆者推斷的書寫《草書念奴嬌·赤壁懷古辭卷》的時間。在這一個節(jié)點里，董其昌再去讀寫蘇軾的“赤壁三詠”，其感受與此前完全不同，這時他才能領悟到“赤壁三詠”中蘇軾對自身痛苦的超越以及對宇宙終極道理的體悟。這是董其昌由第一人格（政治家人格）向第二人格（藝術家人格）轉變的契機，代表著董其昌由“現(xiàn)實人生”向“審美人生”的轉向。

結語

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說道：“詩人和藝術家看世界，常把在我的外射為在物的，結果是死物的生命化，無情事物的有情化。”[23]“赤壁”在董其昌的心中成功地有情化了，生命化了。而蘇軾在其500年前締造的“赤壁情結”成功埋在了董其昌的心中，從此董其昌的藝術家人格占據(jù)人格主導地位，完成了對自身的超越，終成有明一代書畫宗師。

注釋：

[1][15]曾棗莊，舒大剛，主編.蘇東坡全集（第2卷）[M].北京：中華書局，2021：932，844.

[2]張廷玉，撰.明史（第288卷）[M].乾隆武英殿刊本.

[3]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2：308.

[4][5][6][18]董其昌，撰.印曉峰，點校.畫禪室隨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21，9，3，54.

[7][8][21][22]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650，650，3，3.

[9]傅申.董其昌書學之階段及其在書史上的影響[C]//朵云編輯部，上海書畫出版社.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712.

[10]金丹.從臨摹到創(chuàng)作·董其昌[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46.

[11][12]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1：217，272.

[13][14]C.G.榮格.情結與陰影[M]//高嵐，主編.榮格文集（第7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5.

[16][23]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27.

[17]卞用譽.式古堂書畫匯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506.

[19]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黃承玄版”蘇軾書《赤壁賦》。

[20]參見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榮格自傳[M]北京：譯林出版社，2014：1—118.

作者：湖北美術學院202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本文編輯：楊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