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鳥

爹使出了渾身的勁兒，想把我送進城里。

和許多農民一樣，爹的35年時間都泡在莊稼地里，連皮膚都泡成了土黃色。爹不知道爹的先人是誰，好像他們生來就是被歷史省略掉的人群。但，爹偶爾也要出幾趟遠門，憑借著一張1975年河南遭受特大洪災的介紹信，做一些民間毛筆之類的小生意養家糊口，雖說生活方面或好或壞，比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比別人什么都不做強。四鄰里面只有爹長了一身做生意的細胞。他們這些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黃臉婆們都很羨慕地說，一個人能養活全家老小五六口人，這就是爹的一種本事！

到了后來，他們也學著爹出外的樣子，大背頭，中山裝，黑黑的人造革提包，打了掌的皮鞋嘎嘎亂響，就是你望一眼立馬就有了觸電般的年輕人的酷。他們一遍遍重復著爹外出時說過的話，模仿著爹一臉的誠懇，好像他們都是我出門在外的爹。起初，爹帶了幾個同宗的叔伯兄弟做徒弟，來來往往間少不了言傳身教。徒弟們后來又自立門戶，各自帶了自己娘家門里的徒弟，如此循環發展，以蔣寨村為中心的幾個村莊倒成了遠近聞名的生意村。說白了，因為他們無形之中搶了爹的生意，又因為供多求少，所以生意也就越發難做了。

爹就是爹。爹在我們姐弟三個心目中的偉大地位絲毫沒有改變。這在當時，做生意的又被村人叫做跑外銷的，誰要是生在跑外銷的人家就算掉進了福窩里，兒子不愁娶，閨女不愁嫁，并且夸張點說，是想啥就有啥。所以，我和姐姐們上學時都是昂首挺胸，我們的身后都落滿了成串成串的羨慕聲。

小學三年級的一節語文課上，老師用“出差”一詞讓我們造句，全班同學面面相覷。突然，坐在前排的蔣長偉舉手答道，去年夏天，我的爸爸和二叔他們幾個到廣西出差去了，老師你說對不對？老師高興得帶頭鼓起了巴掌。我們一個一個哈哈地笑起來，笑的原因有二：一是出差的釋義是辦公事而不是辦私事，尤其不是什么跑外銷；二是我們都知道，去年夏天長偉爹的生意賠了個精光，他娘不知罵了幾個半夜呢！課間鈴一響，我們圍著蔣長偉笑話他，蔣長偉，你還怪能哩，你爸爸還上廣西出差去了，出的哪個領導的差？是你娘嗎？人家都叫“爹”，你卻叫“爸爸”，兩天沒見面，你還會說洋文呢！蔣長偉，今年你爸又出差了沒有啊？……蔣長偉干生氣沒說話，臉憋得通紅，小腦袋耷拉得跟大破鞋似的，一個人生著悶氣。這樣的情景大約持續了十分鐘。等到下一節課開始后，我才發現自己還有一泡尿沒有撒出去，但為時已晚，只好暗自憋到放學時間。被憋尿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六七個。這一下，我們火了，便在放學的學生群里攆蔣長偉，邊攆邊胡連他。這個唱：

蔣長偉，去趕集，

彎腰拾塊西瓜皮。

還想吃，還想賣，

還想給他奶奶留一塊……

那個喊：

長偉家奶奶，

清早起來，

提著褲子，

吸著煙袋，

一走一來咧擺（指走路時，衣服四下忽閃開來）

一人唱，眾人和，一替一句，煞是得意。

就在那個冬天，我爹也“出差”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這一趟，爹和蔣中文帶了1000多支毛筆。爹他們生意做得還好嗎？此后一段時間，我有事沒事地遙望蜿蜒東南而去的汾河大堤，期待漫漫黑夜中“哐啷”一聲的門響，驚喜院外小胡同里的幾聲狗叫和一串腳步，夢見爹又給我新買的一些糖果和鐵皮文具盒。我知道我想爹了。我問，爹什么時候回來呢？每天每天，娘總是一句話：你爹早晚會回來的。

春天過去了，秋天來了，樹丫早光禿禿一片了，我還空守著娘的那一句話。“爹怎么還不回來呢？”有時候，我會“噌噌噌”爬上院中那棵10米高的老臭椿樹，滿心歡喜地向大堤方向眺望，期待會有一輛或者兩輛客車的出現，也可以是一陣稀稀拉拉的車笛聲響。而天空缺了日頭，農人們正把歡快的口哨拋上無邊的田野里，那些穿褲子的云，戴眼鏡的雨，隱隱說著夢話的悶雷在倉皇逃命，如煙的麻雀落落揚揚，草坡上騰起一股一股的土霧，讓你數不清它們究竟會有多少只?！暗趺催€不回家呢？”我一遍一遍地問，一遍一遍用眼睛滿世界掃描，然而，一無所獲，我記憶的天空依然是一片空白。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傷心，反正后來，我的兩眼木木的，我又“噌噌噌”爬下了樹。

臨近年關，爹在我們剛睡下的一個晚上回來了。屋外嚴冬難挨，漆黑一片，爹挾了一身寒氣，狠狠地用手拍打著院門，弄得響動很大。娘在被窩里用腳踢踢我說，團結團結你爹回來啦，快起床給你爹開門。我一骨碌爬起來，衣服也顧不上穿就跑了出去，盡管風很大，冷氣逼得我咬緊牙關亂打寒戰，我依然掩飾不住滿心房的驚喜，直奔那上了鎖的院門：

“爹！”

“哎——”

“你咋回來恁晚呢？”

“不晚哪。你想我了吧？”

“想！”

“咋想的呀？”

“用我的大臭腳想的?！?/p>

“小鱉孫，你不是用心想的啊？”

“不是?！?/p>

爹一把抱起光身子的我，用一張滿是煙味兒的嘴巴親我的胳膊肢兒，親得我周身亂癢癢。爹把我放進熱被窩，一邊伸進來一雙涼手在我的身上亂摸，一邊漫不經心地跟娘問著一些話題。我發現兩個姐姐也醒了，她們都側支起身子，在被窩里支起耳朵在聽，在等。我知道我們在等什么，其實無非是等待爹這次又給我們捎回了什么好吃的東西。爹跟娘說了一大會兒話以后，發現我們一個一個都很精神，沒有一點要睡的意思，便站起來拉開黑提包的拉鏈兒，塞給我們一人一個紅紅的大蘋果。我把涼蘋果捂在胸口，想等暖熱了再吃，可是當涼蘋果變成熱蘋果的時候，一陣陣倦意襲來，我非常自然地睡去了。我夢見了爹這次帶我去了山東，那里的蘋果讓我吃了個夠，爹好像還笑著罵了我山貓嘴什么的，我當時想，還是爹待我最親啊。

第二天上午，娘到蔣橋集上割了二斤半豬肉，剁肉餡兒，包餃子吃，以示慶祝爹這趟生意跑得紅火。娘掀開大鍋蓋兒，整個灶屋變得熱氣騰騰的，我們姐弟幾個鉆進屋里，光說話就是看不見人影。娘忙碌了半天，飯還沒有做好。那些肉香味兒呢，早拐彎抹角地飄開去，熏了大半個村寨。這種香味平常是豫東人家少有的，除非趕上逢年過節。所以香味引來了許多小孩子，他們倚在我家院門口吸溜著嘴巴。娘足足下了兩大鍋餃子，第一鍋被那些小山貓嘴們分了去，第二鍋爹又讓我們盛到碗里，挨家送人。等到我們姐弟回家一看，鍋里只漂著幾個孤零零的餃子、蔥段了。我們“哇”一下子哭了。爹和娘從外面跑進灶屋問，咋了咋了，這些餃子不夠你們吃嗎？看你們尖得跟鐮削似的，平日里別人送咱們家吃的時候，你們咋忘啦？你說說呀？

幾天以后，從娘臉上的陰晴云圖上我看見，爹這趟江西的生意做得很不理想。娘看見啥都想踢幾腳。于是，兩個人常常為了雞毛蒜皮的一點小事吵架，末了，爹總是自知理虧，大白天照樣蒙頭大睡，任憑你再兇，他就是不還口，還一個勁兒地“嘿嘿嘿嘿”直笑，像極了那些西裝革履的城里帥小伙，非常有禮貌。誰拿他也沒辦法。

我恨爹喝酒。

一次跟娘吵完架后，爹沒再睡覺，而是鉆到蔣中文家喝起了悶酒，一盤咸臘菜，兩個蘿卜，兩個人對瓶吹。醉酒后的爹一步三晃。爹聽到了一個村人正在罵街，罵那個偷雞的賊。不知什么緣故，村夫的罵聲竟然引起爹的強烈共鳴，他接過那人的話頭就罵開了，一直罵到天摸黑，還嫌不解恨，當街解開褲襠，霸氣十足地尿了一泡，一副義憤填膺、大義凜然的樣子。

只不過，爹后來的舉止就不那么大義凜然了?；氐郊液蟮牡仁前涯锂斪餍⊥当┐蛞活D，后又滿院子罵著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賊，最后躥進屋里，瞪著一雙血紅的醉眼，攆著打我?；艁y中，我被橫在門口的鐵锨絆倒，就在我絕望至極，就要成為我爹追打的“小偷”之際，有一道影子閃電一般堵住了后面的爹。我逃了出去。

我已經記不得那是怎樣的一個蒼涼的曠野之夜，一滴墨水的濤聲久久盤旋在頭頂，天空黑洞洞，月亮瞎了眼，大地上無人行走。草色灰灰，萬籟俱寂，連一只麻雀的啼叫也沒有，什么也沒有，空氣沉重，滿世界的靜，我兇哭起來。這個季節，雖然冬天的第一場暴風雪還沒有來臨，雖然我的村莊還在隱隱暗示著萬家燈火的記憶，然而我周身爬滿了寒冷，緊一陣，慢一陣，爹兇巴巴的面孔如海水般狂漫起來，爹在咆哮，爹在窮追不舍，家的溫暖變得遙遠無比，雙腿是那樣麻木而茫然，我第一次感覺到它們的多余?！霸贁滴鍌€數，要是他們還不下來的話……”我第一次暗自掐起了手指頭，從5數到1，爹是不會來尋找我了，可是娘她們呢？慢慢地，我失望透頂了。我佇立在距村三里之外的一條干溝堰上，哭著念著所有親人的名字，那些聲音迅速被風刮向家的方向，風變成了大風，一個人如同慢慢掉進一口莫大的冰窖里。不知不覺之間，我的腳步它依然還惦念著回家的路。

半夜狗叫，公雞打鳴，遠處傳來母親喚兒的急切的聲音……

天亮之后，爹像平常一樣起床吃飯，看見我的時候一點愧意也沒有，好像壓根不知道昨夜一個8歲男子漢的出走。娘一改昨天的驚慌失措，惡狠狠地用筷子敲打著洋瓷碗邊，一條一款地向爹興師問罪，尤其從我被打、出逃到回家，所有復述的情節好像出走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寶貝兒子。爹分辯說，他根本做不出這般狠毒的事情，然后娘就拿出昨天被男人打斷的笤帚把兒、砸碎的尿罐茬兒、摔爛在墻角的一堆瓷碗碎片兒，爹方才低頭認罪?？粗蚰璧男軜幼樱遗鹬袩嫦霌溥^去狠揍他一頓，但只怕我個子小，打不過他。娘說：“團結呀，還記得昨天晚上的仇嗎？”我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了。娘問：“如果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現在就報仇雪恨，你敢不敢？”我問：“咋個報仇法？”娘說：“那么，就用你的錘頭子吧，數它最厲害！”我爽快答道：“好！”然后快步上前，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給了爹三五個錘頭子。娘高喊：“團結，你別打恁狠，他是你爹呀！”我反駁道：“打的就是他，誰叫他昨晚對我下手恁狠哩！”娘又問爹：“他爹，團結打得疼嗎？”爹笑笑說：“一點也不疼，跟彈棉花似的，柔得很哩！”

后來幾天，爹再沒有喝什么悶酒，娘也停止了煩人的嘮叨，這樣我就獲得了每晚在爹的身上“彈棉花”的機會。我用小拳頭和有點發臭的小腳丫打他的白肚皮，踢他的白肚皮，跺他的大腿，捉弄他，讓他不得安生，我就是要用這種彈棉花的方式讓他長長記性，看看下回他還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娘和幾個姐姐在旁邊看笑話，誰也不出來勸架，只等待著他下一秒惱羞成怒，起身反擊，然后我們再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打死他個龜孫王八蛋”。然而令我們驚訝的是，無論我怎么弄他，他都是“嘿嘿嘿嘿”一臉享福的樣子，妥妥的老娘兒們脾氣，任憑你怎么拱火，人家就是不接招。彈棉花嘛，娘知道這幾乎是每個鄉下孩子都樂意的事情，也間接地幫她出了氣，兩全其美啊。特別是對于我而言，快樂大于一切，給我快樂的爹就是我的死黨加親爹，比酗酒的爹要好上一萬倍，擁有死黨的日子真的好幸福。但這種快樂僅僅延續到大年初五，便被早晨的一串鞭炮徹底炸飛了，原因是爹還要“出差”。合伙人是村西的蔣中堂，本來爹是打算叫上蔣中文一道去的，但遭到娘的強烈反對，娘怕蔣中文好喝酒，搭個這樣的家伙如同在爹身邊安裝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有走火爆炸的可能，男人見女人的態度非常堅決，最后只好如此了。沒有了爹的年關里，我愈加想念起爹的好與壞來，并且也掐指算起了爹的歸期，只是數字范圍遠遠大了些，當我以天為單位，從“1”數到“63”以后，爹仍然沒有回來，數到67.5的時候，也就是爹走后第67天的下午，爹和蔣中堂凱旋，顯然這一趟的毛筆生意賺錢了，賺了錢娘就笑得更加陽光燦爛了，這樣迷人的故事細節該是多么令人陶醉和神往?。?/p>

是的，“彈棉花”，就是在爹的白肚皮上像彈鋼琴一樣演奏，這是一個多么具有誘惑力的動作啊，不說別的，單是同一胡同的好伙伴蔣長偉聽了我的一番發明之后，5分鐘時間，就羨慕得兩眼通紅。我知道蔣長偉此時最盼望的是他爹蔣中文也立馬喝酒，而且是喝醉，醉得越厲害越好。其實我還沒有學過什么心理學，農村孩子都沒有學過這門課的，我和蔣長偉是同學，蔣長偉想什么我全知道。說到底，我就是鉆進蔣長偉肚子里的一條蟲。

我還認為，一個人醉酒以后并不會干什么好事，沒想到這種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也就在我即興演說的第三天大清早，蔣長偉的娘那個叫“大老鄺”的女人，瘋也似的一口氣跑到蔣橋集頭上，眼腫如桃，披頭散發，一口一句臟話不停地罵著，概括起來就是“蔣中文喝醉酒以后把我往死里整，蔣中文他不要良心啊”。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不假，這個姓鄺的鄉下女人非常麻利地解開上衣扣子，一對白花花的乳房“吱嚶”一下跳了出來，宛如兩只500瓦的電燈泡一樣，把上百個老少爺們的眼球點燃得“噼噼啪啪”亂響。大老鄺說，我17歲就進了他蔣家的門呀，我接二連三給他蔣中文生了4個孩子，沒日沒夜地干，我容易嗎？他在外頭沒本事掙錢，反倒回來拿我撒氣，你看看這兒你看看那兒，他還算人嗎？人們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大老鄺的乳房周圍劃滿了長長短短的血痕兒，且青紫一片，顯得美中不足了。

他們一個一個只有喊“唉”，其中也有相識的老女人過來勸勸的，不過無非是女人生來都是命苦之類的，更多的則是鴉雀無聲。然而仔細想一想，大多數人是奔著看熱鬧來的，說白了是為了看看大老鄺胸前的“大燈泡”到底有多大，當然他們不希望有人在這時候過來勸架，他們期望接下來看到比這更刺激的鏡頭。果然，大老鄺哭述到忘情處，什么也不顧了，“哧啦”一聲拉開自己的帶拉鎖的偏開門褲子，而且拿手指著兩腿之間的神秘部位說，他沒完沒了地作踐我呀，他是真不要臉呀，直說得人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什么話也沒有再說，好像他們就是罪大惡極的蔣中文似的。

突然，人群里沖出來一個西裝革履、橫眉豎眼的男人，只見他三五步躥到大老鄺面前，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一邊扯一邊打，一邊打一邊罵：“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賤，你還嫌家丑鬧得不夠大嗎？你是真不要臉還是假不要臉？”你別看大老鄺長得人高馬大，比他男人還高出半個腦袋，可一打架就不是蔣中文的對手了。等蔣中文將女人扯出十幾米遠的時候，人們方才回過神來，打算勸勸兩口子別再打架了，自己的舌頭還有跟自己的牙齒打架的時候呢，然而為時已晚。其實，人們并沒有真勸架的意思，而今見兩口子走遠了，只好假惺惺地喊上那么一聲兩聲的，算是打了圓場。所以我猜想，蔣長偉昨天晚上肯定也挨打了，只不過他沒有告訴他的好伙伴而已，我還知道過不了幾天，蔣中文和大老鄺一定會和好如初的，他們就像我爹和我娘一樣，揭了傷疤忘了疼的。在這一點上，蔣中文的大男子主義像極了我爹。蔣長偉也會有彈棉花的機會的，一定。

我知道，爹之所以將近8年始終以飽滿的精神和熱情加入村人“出差”的潮流中，天南海北地到處跑，嘗盡了千辛萬苦，費盡了千言萬語，其心之所系的是他的三個孩子，大姐、二姐和我，在這中間，他掙了不少錢，我們家也花了不少錢，比如我們上學的學雜費，比如家里的一切紅白事開支，幾乎花盡了他多年來賺下的積蓄。所以呢，爹的偶爾一兩次“紅杏出墻”，娘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娘自認為這個家能有今天全靠了爹的一張嘴兩條腿，爹的“紅杏出墻”在她眼里是那么的天經地義，沒想到的是，自己男人的心究竟野到什么程度她一點都不知道。直到有那么一天，娘當著我們姐弟幾個的面“哇”一下哭了，娘說，爹在外頭有相好的了，他和蔣中文從廣西一人帶回來一個山里女人，爹不要這個家了，也就是說不要我們了……聽著聽著，我們一個一個也都哭了。

原因很簡單，爹如今不要我們了，爹差一點變成了別人的爹。

哭倒是沒有什么，關鍵當我們到了學校以后，同學們用審賊似的眼神盯著我們仨，那一刻，我們心懷鬼胎的模樣好像真的做了一回見不得人的事情。這還不算，我們仨在他們眼里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過——課間課余或者放學上學的時候，他們把那兩個廣西女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抖了出來，包括她們同我爹和蔣中文怎么艷遇，包括她們怎么糊里糊涂或者叫心甘情愿地來到了蔣寨，又怎么怎么地沒臉沒皮地賴著不走，一時間添油加醋，相互謠傳。我們知道他們這是在明里侮辱我們的大人，可我們3張嘴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辯不過他們的45張嘴，所以我們氣得也不跟他們辯了，爹原來一點也不偉大，唉，誰叫我們仨和蔣長偉一樣有那么一個不爭氣的爹呢？我們想想這樣忍氣吞聲也便過去了，不料他們竟然好像老母雞一樣跳到我們的頭上拉屎，越來越不像話了，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有人騎”！

有一天，我們班的女班長對我和蔣長偉說，走，到村東頭看看蔣向前家的春紅薯熟了沒有？我遲疑著拿眼望望蔣長偉，希望他能替我和他做個決定，因為此前我娘已經反復告誡我們仨千萬不要到村東頭玩，千萬不要見廣西的那兩個騷貨，我之所以遲疑，是因為我們的班長是個女的，我相信她不會騙我的，但我還是左右拿不定主意。蔣長偉說，好吧，反正現在離上課還有40分鐘呢。女班長扭頭問，誰還想去？教室里“唰唰”又舉起了幾雙小手，一個比一個舉得高。女班長故意朝他們擠擠自己的小眼，一口官腔說，不能都走光，萬一老師馬上來了，看見班里的人不齊，我準會挨熊（指批評）的！緊接著，她裝模作樣地挑了挑，也就是平日和她玩得最好的幾個，轉身厲聲道，我現在準備和蔣長偉他們到咱們村東頭視察視察工作，你們在班里不能亂，如果你們敢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看我回來不打斷你們的狗腿？突然，班里響起了一陣陰陽怪氣的浪笑……我和蔣長偉根本沒來得及想想他們為什么笑，究竟為誰而笑，就急不可耐跑出了教室。

這是異常燥熱的下午，準確說是中午，也就是13：50的樣子，空中無風，炊煙很直，一些麻雀在大馬路上或者樹枝間跳來跳去，它們的快樂令我懷疑，其實無聊透頂。遠遠地，女班長指著一片綠瑩瑩的莊稼地說到了，我聽見他們好像公牛碰上了母牛似的都很興奮，然而我和蔣長偉發現他們的目光看的不是地方，他們都在朝村東頭靠馬路的一間小瓦房的方向看，小瓦房一直空著沒人住，而我驚奇地發現這時候竟然有人會住在那里，人還不止一個，總共五個，更要命的是其中有兩個我們早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個是蔣長偉的爹蔣中文，一個是我爹——他們儼然在過著另外的一種小日子。

我看見我爹一邊慢悠悠地剔著牙花，一邊同蔣中文還有一個廣西女人嘮嗑，他們“嘰里呱啦”說說笑笑，毫無顧忌，聲音很大，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蔣寨人，是兩個擁有各自家世的男人。在他們的旁邊，另一個廣西女人正端了一盆刷鍋水往溝里倒，她的身后站了一個手拿紅薯秧四下亂甩的男孩子，比我年齡小那么一兩歲，一副非常勇敢的樣子。女班長用嘴努了努那個倒水的女人，小聲對我說，團結團結你看，那一個就是你的后娘，那個小孩嘛，八成是你未來的小弟。我的臉“唰”的一紅，血立即往腦子里涌，我說蔣文菊同學她才是你的后娘哩，說罷，我緊緊攥起了拳頭。女班長小嘴一撇道，不是就不是唄，干嗎生氣？蔣抗洪也隨聲附和說，就是就是，團結你別生氣，我反倒希望她和那個小孩跟我們一家呢，這樣我們家就一下子多出了兩個人，今后誰在我們家打架，我們也不害怕！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浪浪的壞笑聲。但我是不敢笑，從一開始一直是自己壓抑著笑，我知道他們是話里面藏著話，笑里面藏著刀，他們這次行動的目標是我和蔣長偉，可以說用心極其陰險。我一轉身，怯怯地對他們說，沒意思，咱們回學校吧，別讓我爹看見了我，不然全砸鍋了。蔣長偉也說，是是是，我們別上課遲到了。女班長他們原本想看看我和蔣長偉同我們的大人鬧騰一番的，沒想到我倆一見大人就變成了一對老面瓜，現在沒戲了，于是只好準備打道回府。剛走出沒有幾步，我們就聽見一個聲音在喊，蔣長偉你個丸子來這里干啥？是不是你娘叫你來的呀？幾乎同時，我們的身子都定住了，誰在喊蔣長偉？是誰這樣膽大包天，敢把蔣長偉比喻成“丸子”？除了他爹蔣中文，還能有誰？

蔣長偉迎著他爹的目光走了過去，我們只好也都跟在后面。等蔣長偉到了近前，那個同蔣中文說話的廣西女人從口袋里抓出了一把糖塊，讓給蔣長偉和我們吃，一臉熱情地招呼我們坐會兒，雖然她說出來的話我們都聽不懂。蔣長偉一下子打翻了廣西女人的糖塊，罵了聲“老狐貍精，死不要臉”，而后朝著她的臉“呸”了一下，女人雖然是廣西人，聽不懂小孩子罵自己的河南話，但她再怎么傻，也知道唾沫星兒所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女人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后來便哭著向屋里跑去。蔣中文火了，劈臉就給了蔣長偉一個巴掌，惡狠狠地說，娘的！我叫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你你，你咋恁跟你娘一條心？蔣長偉氣急交加，兩只眼睛立馬紅了，也和他爹對著罵開了，蔣中文你個狗熊家兒子，你咋不死到外邊呀？有本事你別回蔣寨！蔣中文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跟自己這么橫，更沒想到兒子會公然罵自己，他“撲哧”一下笑了，一笑也就不想再打兒子第二巴掌了，之后我們看見蔣中文充滿慈愛地去摸蔣長偉的小平頭，蔣長偉把頭一擺，繼續怒視著蔣中文，弄得幾個大人挺狼狽不堪的。

就在我們一動不動地靜候事態發展的時候，我聽到一個令我無比熟悉的男中音在叫我，小團結，你咋也在這？快過來嘛。我知道是我那個不爭氣的爹在叫我，女班長他們也正在用看蔣長偉一樣的目光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見我爹，如果我去了將會對不起我娘，如果我不去了將會對不起我爹，我心里真是好矛盾哪！

這個秋冬天氣，我們的土地上不斷傳來豐收和痛苦的消息。人們把自己的命交給土地，把一輩子交給土地，換來的，是周而復始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勞作，豐收的喜悅感，讓人們忘記了勞作時的辛苦，感覺所有的汗水都流得值了。被時間壓彎了腰的一個個先祖，最后，變成一個個句號埋葬入土，變成一捧一捧的泥土。

我們的父輩，少部分的人拐彎抹角去了城里討生活，撿拾垃圾，賣破爛，當飯店的廚師，賓館的服務員，在城里或者鎮子上賣服裝，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里的搬運工，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匠、搬磚工，也有頂替自己家親戚當了挖煤工人的，一天到晚貓在地底下挖煤，把一條小命提溜在褲腰帶上，比如我們村東頭的蔣天長蔣五場，這些能出去的人，都是聰明人啊。不聰明的大部分人，只好困在老家繼續當他的農民。沒有人能考上大學，能鯉魚跳龍門，很多人連初中都沒有讀完，也有一天學也沒有上過的文盲，漢字里頭，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考上高中，會不會腦子讓驢踢了，能考上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北京農業大學或者河南大學鄭州大學，哪怕周口師專也可以，起碼18歲以后吧，會不會逃離這片土地，跳出農門，不再當農民，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城里人。可是可是，當了城里人的下一步呢？老了老了，頭一歪，咽氣了蹬蹄了，不也是要葉落歸根？也會和他們一樣埋進厚厚的黃土里，躺在土地里，成為別人的先祖，成為后代人嘴里叫不上名字的人，乃至于被他們遺忘。就像我們遺忘掉我們的先祖一樣。假如有人問你，你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叫什么名字，你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叫什么名字，他們分別有幾個兄弟姐妹，他們住在哪個村子哪個位置，你，能一口氣回答出來嗎？顯然，這是一個殘酷的話題，我們和土地的關系就像農民和土地的關系一樣，賴以生存，活命，世上再沒有第二個選項，把你的生命復制成無數個你，讓人類活下去。

沸騰的中國大地上，播種的消息，雪水雨水露水的消息，悄悄拔節的消息，麥穗揚花的消息，稻花飄香的消息，豐收的消息，節氣的消息，人歡馬叫著奔向田野的消息，你是否舔到了那順臉亂淌的熱烘烘的汗珠子的咸味兒？你是否連自己都忘了什么叫累，干什么都在拼盡那憋在胸口最后一口氣？你是否滿眼淚花地捧起碗里的一口口糧，一道道美食，貪婪地聞呀聞呀，可總是聞不夠？你是否感覺故鄉的山山水水竟然如此秀麗，如此空蒙，不論走多遠也不累？鄉愁愈濃，返鄉的腳步太匆匆，遠遠近近的，慢慢濃縮成一張張有故事、有喜感、有激情的年畫，一幀幀親親熱熱、家長里短的慢鏡頭，村莊那么的親，田野那么的親，河流呀溝溝壑壑呀，全都是那么的親。

我們的土地上不斷傳來豐收和痛苦的消息，我們就是風啊。我也可以在我們的土地上種上很多個漢字，好像農民春播似的，讓這些漢字一個個都長成一棵棵參天大樹，或者長成一棵棵沉甸甸、香噴噴的莊稼，留給這片土地上的后人。

“當當當當當當當……”下午第一節課前的預備鈴響了，我們撒腿就向蔣寨小學跑去，一時忘記種種的不快，好像剛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課堂上，語文老師具體講了些什么，我們表面上一個個認真聽講的模樣，但實際誰都沒有聽進去，無論是我或者蔣長偉，或者女班長蔣文菊他們，我們的心潮都無法平靜，我們還停留在剛才那件事情的回憶中。有那么一刻，我竟然連語文老師走到我面前也不知道，直到他用硬邦邦的教棍敲疼了我的頭，我才回過神來。語文老師問我，蔣團結同學，你不好好地上課聽講，老看窗外的一群麻雀干什么？我撓撓頭皮，說，我我我……語文老師正色道，你給我“我”什么？我一時回答不上來，教室里響起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老師慢吞吞地回到講臺上，告誡我們說，大家上課的時候，眼睛一定要看著黑板，不要像蔣團結一樣一心二用！接著，我們又“嘩啦嘩啦”地翻到《古詩三首》一課的第一首，學著他的公鴨腔開始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蔽叶喽嗌偕儆行┎豢鞓?，邊念邊在心里嘀咕，現在都已經是滿目秋色了，怎么還春天春天個沒完沒了？臨近下課的時候，外面一片嘈雜，分不清叫聲喊聲罵聲笑聲奔跑聲，我們這些四年級的小學生精神為之一振，一個個都支棱著耳朵細聽，連老師的話也聽不進去了，最后他氣得干脆不管了。我想他不是不想管，是他也想聽聽外邊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墒锹犞犞液褪Y長偉的頭好像五月里的大麥似的垂了下來，我想，我們倆的臉蛋一定紅得有些發燙……

我聽見我娘在一路大罵著我爹，然后我聽見“嗵嗵嗵”幾聲，中間好像也有人攔阻。我娘又接著拖開了哭腔兒，說，小銅錘呀，你活像一個陳世美呀，你把我打得恁狠你不得好死呀……緊接著是一陣急促地奔跑。當然，這里面也有蔣長偉娘的聲音，她還是一貫的潑辣勁兒，她好像喊什么蔣中文你個狗將（指生產）哩，我知道我的腰沒有她們的那么細，奶子沒有她們的白，屁股沒有她們的大，可我是你小子的正房啊……同時傳來的，還有廣西女人痛苦掙扎的聲響，包括許多看熱鬧的斷斷續續的浪笑……不過很奇怪，這種嘈雜只存在了幾分鐘，也就是在第一節下課鈴敲響的同一時刻。

終于等到放學了，我們還有比我們高年級的小學生都紛紛朝著村東頭的方向跑，好多人都不明白第一節快下課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們也都跑在了我們的前頭，他們都想看我們兩家的笑話，我跑去看的目的主要是看娘是否受到了傷害。巨大的奔跑聲響驚起了一群一群的麻雀。但不一會兒，他們又失望而歸。我想，他們肯定在村東頭一無所獲，我干嗎也跑去瞎摻和呢？后來的后來，我們又背著書包朝我們各自的家悻悻地走去。

“突突突”，從我們家的那條胡同里，迎面拐出來一輛“東方紅”牌手扶拖拉機，開車人竟然是我的二舅。我知道那輛手扶拖拉機八成是從他家借來的。更令我們驚奇不已的是，拖拉機的后車廂里坐著那兩個廣西女人和一個小孩，廣西女人的臉上身上都掛著血痕，顯然挨過了打，至于誰打的，我們也不知道。

我同時看見了我娘我爹蔣中文大老鄺他們，正在一臉木然地望著拖拉機，誰也不說一句話，看見我們放學回來了，于是非常不自然地拍了拍屁股，那樣子宛如沒有看見我們一樣。我爹摳了一把鼻屎，面無表情地問，團結你放學了嗎？我朝他撇撇嘴，齜齜牙，然后再不想理他了，娘擰了一下我的胳膊，說，小鱉孫你咋恁不知道孝順自己老子??！我氣鼓鼓著回答，就不孝順，難道你們能殺了我？許多人都被我兇巴巴的樣子逗笑了，亂說，比他老子還厲害呢，這孩子長大了不得了！

拐進胡同的一瞬，我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拖拉機的方向，整條村巷不見一個人，一派靜寂，哪里還有拖拉機的半點影子？河邊忽然飛滿了一群一群的麻雀，秋風把它們刮遠刮近，如煙霧一般緊緊地抱著我的村莊我們的蔣寨。

這季節，麻雀太多了，隨便打下來幾只，它們的味道一定很鮮美……我摸了摸褲腰帶，想起了一把久違的彈弓。

蔣建偉：河南項城人，詞曲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版權協會會員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年關》《水墨色的麥浪》，詞曲作品《中國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