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孩子

一

四姑最愛穿那身綠色的衣裳，從小到大這個習慣不曾改變，盡管已經洗得有點泛白了，但是四姑仍然愛不釋手。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四姑要出嫁了。幾天前，她還跟著爺爺奶奶在地里刨山野。四姑屁股大，胳膊粗，力氣足，干起活來無論是速度還是質量都不輸給半大小伙，因此一直是爺爺奶奶心目中得力的好勞力。

四姑腦筋有點問題，從小不會說話，準確講應該是吐字不清，含含糊糊，別人跟她說話，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惹得村里人老愛耍笑她。至于這個毛病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已經無從得知了。聽奶奶說，生下四姑那天，爺爺因為氣不過四姑是個女娃，就把她扔進了尿盆里，可能是因為受了驚嚇或別的什么原因導致四姑有點瘋瘋癲癲、癡癡呆呆。

一天去地里，爺爺趕著牛車走在田間道上，車轅上坐著奶奶，四姑跟在車后面，既不坐車，也不著急走路，她一邊走，一邊玩耍，看見那些花花草草，就拉一根，含在嘴里嚼著。

“四女子，給你尋個漢子要不？”旁邊走過來一個莊稼漢戲謔地問她。

她翻起白眼珠子，定定地看著那個人，不回答。

“給你尋個漢子，你怕啥喲？”

四姑還是那副狀態。那人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灰溜溜地走了。

過了農歷九月九，陜北大地上一片金黃燦燦，村里的人們開始了一年的大會戰——收秋。春上耕耘播種，近一年的辛苦付出，現在是收獲的時候了。爺爺奶奶家今年收成好，老兩口種了十多畝地，每天天不明就帶著四姑去地里收秋了。

老兩口在地里勞動時需要協同作業，一個用镢頭刨山野，一個把山野從根部拔下來，把泥抖凈，然后放到籃子里。四姑則利索多了，她一個人刨，一個人拾，速度還奇快。

秋日的陽光少了夏日里的毒辣，莊稼人長期在野外陽光的照射下，加上身體不停地勞作，消耗很大，尤其是到了午飯時間，手腳像是被抽去了筋，身體也沒有了魂，少氣無力，綿軟無神，眼里、嘴里、鼻孔里噴著火，火辣辣地疼。

爺爺奶奶讓力氣大的四姑不要刨山野了，囑咐她去撿些柴火回來。四姑聽后，撂下鋤頭就去撿柴火了。哪里的柴火最多，當然是墳地。四姑撅起屁股就往墳地里鉆，她從來不怕神神鬼鬼的事，潛意識里也沒有那些事。不到一會兒工夫，四姑就在那枯草滿地的墳地里拾了一大堆柴火。

柴火架起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剛從地里刨出來的新鮮山野就烤熟了。四姑吃山野的姿勢跟男人沒啥區別，她扯開胃口大吃，一口山野，一口蔥，蔥是她從回來的路上，順道不知在誰家的地里揪了一把。這頓燒山野，四姑一口氣吃了16個。

結束一天的勞作，晚上回到家睡在硬邦邦的炕上，腰酸背痛同時襲來，爺爺奶奶疼得直喊叫，唯有四姑不聲不響，她活兒干得最多，苦受得最累，但始終表現出一副輕松的樣子。每天睡覺前，四姑喜歡躺在被窩里翻那本小人書，她不識字看不懂，但是喜歡看，喜歡看里面的花人人，喜歡把小人書翻來翻去，直到前后頁掉光了皮，也舍不得放下……

現在四姑端坐在正窯炕頭上，一身大紅棉襖裹身，看起來富態了一圈。現在沒有穿那件綠衣裳，反而穿了一身紅，讓四姑有了另外一種氣質和風韻。

村里的娃娃蛋蛋們湊過來，吵著嚷著問四姑要糖吃。這些平時和四姑常在一塊玩耍的娃娃們是四姑這輩子最真誠的朋友和伙伴了。四姑是這群孩子里年齡最大的一個，玩耍時，她穿著那身綠衣裳，在孩子中特別顯眼。農閑的時候，四姑就帶領著這群孩子上山下梁，爬坡上洼，哪里有樂子就往哪里鉆。她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前來迎娶四姑的是本縣偏遠地區的一個瘸子，名叫鎖城。鎖城又黑又瘦，早年討到一個漂亮的婆姨，無奈，日子過得恓惶，鎖城的窮家留不住美人，最后婆姨跟人跑了，至今不知所終。

在這之前，四姑和鎖城只見過一面。那天，隔著中間的媒婆，四姑偷偷瞄了一眼鎖城，鎖城也回看了一眼四姑。四姑直接走過去，拉著鎖城，嘴里咿咿呀呀，特別想表達什么，可就是說不出來，索性把袖口一拽，把鎖城拉出了院子。

院子里早已經聚集了那群娃娃們。四姑伸出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海紅果遞給鎖城說：“吃！吃……”旁邊娃娃們也跟著起哄：“趕緊吃吧，酸不溜秋的正好吃。”

鎖城把一顆顆酸甜的海紅果放進嘴里，嚼得特別吃力，笑得也特別甜……沒一會工夫，四姑的婚事就在媒婆和爺爺奶奶的唇齒間談成了。

中午的飯已經做好了。面對這樣皆大歡喜的結果，爺爺奶奶自然把家里最好的吃食都拿了出來，招待他們這位未來的女婿。盡管鎖城家里條件和他們家差不多，但在爺爺奶奶看來，四姑遲早是要嫁人的，而且就四姑這自身條件，找到鎖城這樣的，即便是個瘸子已經算是燒高香的事了。

大伙圍在一桌子吃飯，四姑不停地給鎖城夾菜。媒婆見狀，趕緊補了一句：“哎喲喲，你們看看，看看！現在就愛得不行行了！”

第一次見面，四姑對鎖城的印象是驚悚而高興的。驚悚的是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接觸過一個男人。高興的是在懵懂的潛意識中，找到了一個要陪伴她終生的男人。

四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坐上了出嫁的車。

二

入洞房的那夜，四姑是帶著驚慌失措跑了的。

晚上，強勁的秋風快把天都吹散了。鎖城要碰四姑，做男歡女愛的事，四姑死活不讓。在她看來，還沒有哪個男人碰過她，完全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不過，鎖城并不這樣認為，嫁出去的女人猶如潑出去的水，他娶進門的婆姨就是他的女人，他想咋弄就咋弄，別人管不得，也說不得。在這種思想的鼓動下，鎖城表現出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度，從剛開始的責罵到最后的拳腳相加。

四姑就是覺得鎖城是一個和她一樣大小的孩子，能和她一塊玩耍，一塊高興，根本沒想過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最后，她實在受不了了，拿起爐灶上的燒火柱就朝鎖城的天靈蓋上打了下去。

黑夜里，她看不清，只聽到咣當一聲，鎖城便倒下了。慌亂中，她不知道把什么東西踩上了，弄得滿褲腿都是那種黏稠的東西。

南面那孔窯洞已經亮起了燈，鎖城的母親聽到外面的響聲，就起來看情況。結果，剛走到兒子的窯門前，一扇門就飛了過來，老婆子當場就暈厥了過去。

黑漆漆的夜色中，伸手不見五指，四姑不知道往哪走？家在哪里她根本不知道。秋風傳來陣陣驚悚的響聲，她踩著打下來的薄薄月光，害怕得只能往前走，最后她來到一處碾場，撲通鉆進了糜草窩……

奶奶爺爺是在四姑失蹤后的第三天早上找到她的。鎖城被燒火柱打倒后，沒過多久就站起來了，實際上她打的力氣不是很大，只是寸勁上去，讓他腦袋有些迷糊。黑夜中，門大敞開著，風把整個窗戶帶著門都快撕扯下來了，他看見母親倒在了門口，也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就趕緊把母親抱在了炕上。此時，他最擔心的反倒不是母親，而是不見了蹤影的四姑。鎖城拿著手電筒，繞著村子找了幾圈下來，也沒見四姑的蹤跡。鎖城打算不找了，今夜的風太大，待天明風停后再尋人。

眾人找到四姑的時候，她頭上身上甚至嘴里都是糜草葉子，綿軟得只剩下一口悠悠氣了。爺爺奶奶見狀，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總之不停地抹眼淚。誰能想到，四姑就在糜草窩里待了三天三夜。有時候餓得實在沒辦法，就把葉子上還掛著的零星半點的糜子擼下來吃。好幾次，她都想出去，可是她不知道去哪？她一心想著回家，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就在不斷思考這個問題中度過了三天三夜。

三

在爺爺奶奶精心的伺候下，四姑逐漸緩了過來。

把人接回來后，爺爺奶奶犯起了難，一個新問題出現了：四姑再也不想回去和鎖城過了，無論是哄還是罵，都不管用，哪有嫁出去的女子待在娘家的道理？這事愁得老兩口晚上睡不著覺，翻不轉身。

爺爺奶奶也埋怨過鎖城，讓他好好待自己的女子，可是話說到那個程度也行了，他們擔心，惹惱了鎖城，不要四姑了，那情況只能更糟。期間，鎖城來接過一回四姑，可是四姑老遠看見他就跑了，攆都攆不上。

大約過了一個月，在爺爺奶奶苦口婆心勸說下，四姑總算是同意跟鎖城回去了。走的那天，村里那幫娃娃們又來了，四姑還是送了他們一些糖，這回四姑眼里落了淚。

在勉勉強強、半推半就中，四姑跟著鎖城回了家。為了防止發生不愉快的事，鎖城黑夜里睡覺不敢和四姑蓋一個被子。四姑也聰明，她在兩人中間放了那本小人書，只要鎖城越雷池半步，她就死活不睡了，立馬嚷嚷著回家。鎖城沒了法子，只能依著四姑，看過一段時間，情況是否有緩和的余地。

不過，事情也有讓鎖城順心的地方。四姑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自從她來了以后，把屋里窯外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妥妥當當的。盡管四姑心智上和小孩差不多，但有時候表現得像個大人一樣，做事沉穩干練；更多時候，她活脫脫就是一個娃娃，不由分說就和村里娃娃們在一搭耍哩。

鎖城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已經是四十大幾的人了，膝下還無兒無女，他不可能娶個媳婦，在那兒擺著，不聞不碰，那樣世上的人會笑掉大牙的。

一天夜里，鎖城覺得四姑已經放下了警惕，按照他的觀察，無論是從她每天的精神狀態看，還是對他的態度，明顯有了很大的轉變。趁著四姑熟睡后，鎖城悄悄解開褲帶，迅速脫了褲子，扒開被子，就要和四姑行男女之事。四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瞬間嚇醒，她邊喊叫邊掙扎。鎖城用又黑又粗的胳膊緊緊扣住四姑的雙手，讓她不得動彈半分，他埋下頭，對著四姑的臉蛋就是一頓親。

由于長年干繁重的體力勞動，鍛造了四姑強壯的身體和力氣，在和鎖城的較量中，她絲毫不落下風。眼看著自己心里的想法落空，鎖城氣不打一處來，他掄起拳頭朝四姑的身上頭上砸去。四姑挨了幾拳后，便掙脫鎖城，跳了起來。鎖城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追著四姑猛打，四姑叫著跑著，面對這樣的陣勢，她沒有了還手之力。

在鄉村靜謐的黑夜中，鎖城家窯洞里的燈格外顯眼，他倆追打的影子在門窗上一跳一跳的。鎖城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屁股癱坐在炕上，罵道：“你嫁給我，不讓老子睡是啥意思么？我娶回了你，就是買回了一頭牲口，你也得由我的性子使喚。”

四姑看見鎖城也沒了力氣，便倚著墻根癱坐了下來。此刻，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恐懼、失望、無助充斥著她的內心世界，她一點也不敢放松警惕，萬一這個禽獸要再撲過來咋辦。四姑心里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

這晚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四姑在戰戰兢兢中熬到了天亮。半睡半醒中，她聽到了關門聲，立馬就進入“戰時”狀態了。原來是鎖城把門鎖了，把她一個人鎖在了屋子里，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大聲出氣，只聽到鎖城撂下一句話：不讓老子睡，就死在里面。

四

紙是包不住火的。四姑就是那團火，那團火燃燒起來，猛烈而強勁。自從被關進了黑窯洞里，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以前她是一個無憂無慮、單純善良的孩子，她不懂成人世界里的生活規則和門道，她也從沒有為自己的未來打算過、規劃過，只想每天守在父母的身邊，和那群孩子們一塊玩耍、一塊高興。現在，什么都變了，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眼前的這個小黑屋。

不！我要回家！四姑內心深處升騰起一種意念，她太想念父母親還有那些陪她玩耍的孩子們了。一次，趁著鎖城開門進來送飯，她接過碗筷就扣在了鎖城的頭上。現實告訴她，這次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用力過猛，鎖城的腦門上瞬間鮮血直流。

四姑沒命地跑啊跑，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索性就沿著大路一直跑，一口氣，她跑了五公里，終于找到了家的方向。因為村里那棵老槐樹太高了，她老遠就看見了。那是她所有的希望，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到家后，四姑一下子撲進了奶奶的懷里，哭成了個淚人。

爺爺奶奶還是一頭霧水時，鎖城就找上了門。他腦門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隱隱還能看到血滲出來。鎖城向丈人和丈母娘說明了情況，生氣地說他頭上的傷都是四姑所為。

爺爺奶奶質問四姑，鎖城說的情況是否屬實，四姑在恐慌中不停地搖著頭。老兩口深知，眼下還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對鎖城說：“鎖城，你先回去，過些時日，你再來尋她回去。”

沒想到，鎖城把臉一橫：“今天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要她了，馬上跟她離婚！”

聽到這話，老兩口頓時著急害怕了。按理說，嫁出去的女子生生世世都是人家的人了，想到這層，老兩口用硬氣的口吻對女子說：“今天不能留你了，你就趕快跟鎖城回去吧。”聽到這話，四姑死活都不愿意，她躲在爺爺奶奶的身后，哪兒也不去。

老兩口無論是好話還是厲害話都說了，都不管用，最后，只能反過頭和自己的女婿商量，能否緩上幾天，再把女子接回去。

鎖城惡狠狠地說：“這個害人精我不要了，你們就養她一輩子吧。”說完開門，揚長而去。

幾天后，四姑和鎖城正式離了婚，這樁短暫的婚姻維持了一個多月便草草散場。

五

四姑離婚以后，爺爺奶奶就病倒了，病根就在四姑身上。老兩口除了有時候勉強撐起身子，到院子里曬曬太陽外，很少在外面走動了，他們沒臉見村里的人啊。嫁出去的女子被人退回來了，這事擱在誰身上都不好受。眼下，老兩口還顧不得臉面聲譽問題，他們的身子是越發沉了，現在照顧自己都是一個問題，更談不上以后照顧女子。退一步講，他們也不可能把女子養一輩子吧，于情于理上都說不過去，就四姑這條件，再尋一個婆家，就是近乎絕望的事情。最后，爺爺奶奶決定，趁他們還沒咽氣前，把四姑送走。送哪兒，他們也不知道，總之越遠越好。

爺爺奶奶打算帶四姑去縣城，然后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丟下她。那天，他們特地給四姑換了衣服，還是那身綠色的衣裳。四姑穿起來，高興得直蹦跳。

縣城一片繁華，熙熙攘攘的人群，車水馬龍的街市，好不熱鬧，這是四姑有生以來第一次去縣城。四姑新奇地走著看著，一處也不想錯過。臨近中午時分，爺爺奶奶給四姑買了她最愛吃的黑豬肉燴酸菜。這頓飯，四姑整整吃了四大碗。

在一處農貿市場門外，爺爺奶奶給四姑的兜里裝了一點錢，然后買了幾個油餅讓她拿著，接著趁她注意力不集中時，躲進了人群里……

從那以后，爺爺奶奶再也沒有了四姑的音訊，村里也少了一個綠孩子。

后來，聽人說，在外縣的一處偏遠破敗的廟里，曾見過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特別像四姑，不知道是真是假。

田宏偉：供職于陜煤集團，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陜煤集團職工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市新城區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青春路上》《神樹墕》及散文隨筆集《土地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