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年少愛抄書

《夢的解析》曾是我的枕邊書，被我整段整段抄寫在我年少時的讀書筆記里；而我曾一度渴望、喜歡的柏拉圖的《理想國》，我卻一直沒有讀完。也許，讀一本書，不僅需要際遇，還需要讀者與作者之間心靈的契合吧。這種感覺，猶如遇見一個人。

《瓦爾登湖》

子娟是我的貴人，她的出現帶給我閱讀上的豐富。

子娟出身于貧民家庭，她的父母當了二十多年的民辦教師。一直到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中期，她父母還只能領到每月幾十元的工資。迫于生計，課余時間他們還要下地勞作，承包著幾畝地，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否則一家人就有忍饑挨餓之慮。同樣是教師，一樣代課，民辦教師和公辦教師因身份不同而導致他們的待遇大相徑庭。

這種不公平，頗讓我替子娟的父母憤憤不平，卻又奈何不得。子娟卻似乎看得開，平靜接受，不怨天尤人。這樣一個不抱怨的女孩，令我刮目相看。

由于家貧，子娟讀到中學就輟學了。之后，子娟在她父母的學校也當上了民辦教師。子娟性情溫婉，“不爭”好像是她的處世原則。她是同王琳琳一塊來到我面前的。

第一次見面，她扎著兩根小辮子，光潔的臉上總帶著無聲的微笑。她開口講話時，一邊微笑著，一邊用明亮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人。有人說，講話時用眼睛直視人的人最真誠。我相信。所以，我對子娟印象很好。

王琳琳進入我的生活是一種偶然。因為王琳琳的出現，使得子娟進入我的生活成了一種必然。生活仿佛就是這樣，因此也很有趣、很無奈。因為有了某種預知、預見后得到驗證而覺得有趣。因為無法左右而無奈。

第一次見到子娟，她給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她隨身帶著一本書。在這個越來越遠離紙媒閱讀的時代，一個女孩隨身帶著一本書，的確有點意思啊。那時正流行著瓊瑤、三毛的作品，我以為她無非也只是癡迷于瓊瑤、三毛作品中的談情說愛，以至于放不下。

王琳琳從來不讀一本書，最多翻幾頁時尚雜志，而她們竟成為好友。我為此感到頗為疑惑。那時的我認為：這世界同類相親，異類相斥，連孔圣人都鄭重其事地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過后來，我慢慢就改變了這種看法。如果過去時代確實是同類相親、異類相斥的話，如今這個時代，不僅求同也可以存異，相容、相輔、相成。有時兩個性格不同、愛好相異，甚至追求也迥然不同的人，也有可能成為好朋友。因為“相同互相吸引，相異促進成長”！所以，子娟和王琳琳兩個女孩：一個嗜書如命，一個一年也不會認真看一頁書，卻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隨手把子娟帶著的書拿過來，一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令我頗感意外。

有一天，百無聊賴的我想去看看子娟，以及子娟所在的學校，就信步向郊外走去。

子娟的學校在郊外一個名叫大洲的小島上，島上有一座村莊，村莊的中央建著一所小學。子娟就在這所小學教書。

我乘了船，逆流而上，棄舟踏上大洲，迎面是眾多的烏桕樹。正是秋天，烏桕樹葉子烏紅，像開著滿樹的繁花，極是奪目，讓我喜歡。我往島心走去。子娟曾告訴我：看到一棵百年大樹的地方，就是她的學校。走近這棵大樹后，果然就看見了操場和一排教室。教室里傳來瑯瑯讀書聲：“人之初，性本善……”近了教室的窗口，見子娟正和她的學生們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她見了我，微微點頭向我笑笑，算是致意。

下課了，子娟跑出教室，走到我面前，有點意外、有點興奮，她胸前抱著的一摞書本隨著她有點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走，到我宿舍坐坐？她問。我說，好。

她的宿舍是與教室相對的一排房子中的一間。沒上鎖，可見這里民風淳樸。推開來是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小屋。一架小床，一張書桌，桌上、床上都堆放著許多書。子娟從這些書里拿出了梭羅的《瓦爾登湖》，向我推薦閱讀。

那時我不知道棱羅是什么人，而這樣的書名也不吸引我。如果在圖書館或者書店，我肯定不會有興趣拿起這本書來翻。我看書首先是看那些名字上眼的書，像王朔的《看上去很美》《玩的就是心跳》等，這些書名充滿了張力。

我把《瓦爾登湖》帶回家挑燈夜讀，越看越吸引我。有些書靠情節引人入勝，金庸寫的就是這類書；有些書靠語言引人入勝，許多散文集就是這種書；另有一些書靠作者偉大的思想吸引人，《瓦爾登湖》就是這樣的書。有著偉大思想的書卻往往書名并不吸引人，看似平淡無奇，像個素顏示人的清淡女子。一旦翻開，就會忍不住一讀再讀！

我一邊讀著《瓦爾登湖》，一邊把那些觸動我心靈的文字一字一句摘抄在我的筆記本里。這本書讀完，我已經抄錄了好幾萬字。

子娟的推薦，帶給我閱讀的豐富，隨著我閱讀的豐富而來的就是思想的豐富。因為她，后來我有幸讀到了《生存空虛說》《林語堂語錄》等許多好書，抄錄了數十萬字的書摘，對我影響至深。

《幽夢影》

書讀得有些倦了，就有一種想要合上書去外面走一走的沖動。我合了書，拿在手上，推開坐椅站起來，伸伸懶腰，開了門向外走去。

這時我來柳州的長安鎮不久，對這座小鎮只留有模糊的印象：隆冬下，一條古舊的長街，鋪著凹凹凸凸的石板，兩旁林立著百年古老的騎樓，沿街人跡稀少，街邊稀稀落落擺著幾處酸攤和粉攤，幾乎沒有光顧的客人。整條街安靜，寧和，古樸。天空陰翳，不知是不是因為負載著太多的過于沉重的歷史緣故。我不知道該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感覺自己面對著這般街景也變得凝重起來。

那天是四月的春天，陽光燦爛，街道明亮，那些歷史的遺跡在陽光照耀下，全都顯現出勃勃生機，像重新活過來一般，那些一百多年的木頭雕紋里都涌動著生命。

我慢慢走著，就走出了街鎮。石板路依然，但是兩旁已不再是騎樓林立，沿路長滿相思樹。在別人的小說里讀到過相思樹，覺得這名字極好，很喜歡。情人在相思林里相聚、幽會，是一種美好。四月天，相思樹開滿黃燦燦的花，細碎、艷麗、明媚，幾乎把綠色的樹葉都遮掩了，它們奪目，張揚，恣肆，用這種姿態來相思，極盡熱烈。

路沿著融江的岸邊蜿蜒著，不知去往何方？那就信馬由韁地走著，到了一片臨水的草地。我在廣州的時候，住在大院里，凡是裸露的土都要種上一種草。這種草深色綠，極細密，柔軟，我也很喜歡。請教植草的工人，工人說是臺灣草，一直記著。融江邊上的這些看著有點像臺灣草，不過質地更硬朗一些。它們長得細密，在這樣的春天，坐在這樣的草地上，看看太陽，看看波光粼粼的春江之水，是一件美事。

在這里，我遇著了小央。她一個人正坐在草地上讀書，周圍有蝶飛蜂鳴。她好像都沒看見、沒聽見。看著她的背影，身材苗條，扎著一根馬尾辮，穿著當年流行的深黑色腳踏褲，上身著白襯衫。黑白兩色的搭配，使人顯得干練。我猜想這樣一位女子，必定是素面朝天的。當她終于徐徐轉過臉來看見我的時候，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樣不著一點脂粉。我喜歡不著脂粉的女子，那種本色示人中自有許多動人之處，比如自信、真誠，比如清明、自在。

那時的我們不相識，見我手上也拿著一本書，她的眼睛靈動了一下，終于沒說話，又轉過頭，繼續讀她的書了。藍天、白云、河水和草地，加上一位豆蔻年華的讀書女子，組成了一幅很美的風景畫。這樣的風景在西洋人的畫作中隨處可見。我想象，如果我是一位畫家，眼前的美景，也許會令我連忙支起畫架，興致勃勃地揮筆作畫了。可我不是畫家，不能把所見、所感以畫的方式即刻表達出來，遺憾。細細想來，人生有太多的遺憾。有時候是不知道珍惜和把握，有時候是懂得了珍惜、想去把握了，卻局限于力所不逮無法把握。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癖好，凡是見人拿著書閱讀，一定想要看個究竟，會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如此吸引人去翻閱？彼時在陽光明媚的春水邊、綠草地上，我看到一本被讀著的書，自然又是克制不住地想一探究竟。可能是讀書人和讀書人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吧，因為“同是天涯讀書人”！小央見我張望她的書，就把手里的書一合，笑盈盈地遞給了我。我也是一笑，毫不客氣地把書接在手里認真地翻看起來。這是清人張潮的《幽夢影》，文辭清麗優美，是我當時讀過的書中最負深蘊的一部。在后來閱讀時我恨不得把整部書都抄下來。

素凈的小央，卻讀著這么一部措辭雋永的書，倒也成趣。

因了這樣的機緣認識小央，結果從小央手里借讀并抄下了《幽夢影》。

《格斗術》

不知道阿梅是怎么喜歡上我的。我和阿梅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

高中畢業后，我沒有工作，成了“社會青年”，開玩笑地說是“流浪在街頭”。當時雖未成為“問題青年”，但用我大伯的話來說：“離問題青年僅一步之遙了”。

阿梅是文工團的一名青年演員，有工作，還有美好的前程：入團才一年，她已經開始出演主角了。

她進入我的生活讓我意想不到。

那時，同學小白常來找我玩。小白長得像《新白娘子傳奇》里的白素貞：白皙的皮膚，瓜子臉，長著一雙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我實在很喜歡她的容貌。有一天，我對小白說：送一張你的照片給我吧！

小白聽了顯然吃一驚，然后微微頷首，咬了咬嘴唇。

我見小白低下頭不作聲，以為沒戲了。沒料到她咬了嘴唇后竟然開口同意了。她笑吟吟地望著我問：你喜歡我哪張照片？

我們就去她的住處，翻看她的影集。

她的影集里有許多她的相片，各種姿態的，各種角度的，各種大小的，近景、遠景、中景、特寫，應有盡有。漂亮的女孩就喜歡照相。看得我滿心歡悅。

我都想要，我說。

小白說，沒有這樣要人家東西的。

我一笑，最后挑了一張她的半身照。照片里她歪著頭，笑得爛漫，兩眼放光。照片握在手里，我就不肯放下了。

之后的一天，小白帶了阿梅來找我玩。

小白帶阿梅來找我玩，對她而言顯然是個巨大的錯誤。很快，小白就發現了，可是已經為時晚矣。

阿梅是小白幼時的玩伴，小白父母在工商局工作，阿梅的父母在公安局工作。她們兩人走得很近，屬于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阿梅長得是另一種漂亮，給我的感覺是漂亮得面面俱到。因為她長得這樣，那時便讓我以為演員都是她那種從哪里看都好看的人。不久劉曉慶來我們小城拍電影，我近距離瞅過劉曉慶，發現果真是這樣呢！

阿梅來到我面前，不像小白總保持著某種矜持，給人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距離感。她開朗，大方，熱情，可親近。

阿梅由小白帶著來我家玩了一次以后，第二天她就自己來找我玩了，完全撇開了小白。這讓我有點驚訝，又覺得阿梅這樣做有點不對啊，似乎有點不地道啊。不過，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也只是一閃而過。

阿梅的無所顧忌很吸引人，最重要的是她父母是公安人員。那時我對公安工作很好奇，好奇到癡迷，覺得那是一條神秘的戰線，很想探究。阿梅的到來無疑向我打開了通往神秘之路的一扇大門。

小白發現阿梅獨自來找我，并且我們竟然很熟絡、很親密之后，就再也不來找我玩了。當時的我顧不得小白那么多，她是委屈了？隱忍了？還是痛苦了？我一概沒感覺，一心只想通過阿梅知道公安戰線里那些神秘的故事。

可是阿梅對這些故事并不感興趣，她對公安工作中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告訴我，這讓我很失望。

為了討我的歡心，有一天，阿梅拉著我的手說，我帶你上我家去看看！上她家去玩，我已經央求她好多次了。她一直沒有同意。因為這是她老爸對她的一條禁令，未經他同意，不許她帶任何人來家里玩。她竟然為我破例了！

一天，阿梅的父母都不在家，阿梅便帶我混進了公安局家屬大院，進了阿梅的家。開門門邊是一個衣架，上面掛著兩套公安制服。我用手小心摸著，不勝歡喜。拐一下彎就拐進了阿梅爸爸的書房兼他在家的辦公室，桌面上堆滿了許多待辦待看的文件、材料之類。這時阿梅才告訴我，她爸是公安局副局長兼刑偵大隊隊長。緊張得我渾身冒汗，我一直以為阿梅的爸媽是普通民警呢。

我不敢亂動桌上的東西，就去翻兩旁的書架，結果找到了《格斗術》。我翻了翻，愛不釋手。這是一本教人在格斗中如何制服對方的書啊。當時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我要只身游走江湖的。如果我學得了《格斗術》里教的那些本事，還怕走不了江湖嗎！

我把這本書拿在手里，再也不肯放。我說，阿梅，我要把這本書帶回家。

阿梅聽我這么說，害怕極了。她大概想到了她爸如果發現了，將會如何懲罰她。后來，她還是被喜歡我的感情壓過了，眼睛燃亮起來，堅定地對我點了點頭，做了我的同謀。

我答應阿梅三天后完璧歸趙。

拿回家，我就不再見任何人，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分晝夜，讀過之后又是抄又是畫。好在這本書文字并不多，盡是圖畫。不用三天，我就抄好畫完了。這三天也不知道阿梅擔著多少驚、受著多少怕。好在直至《格斗術》回歸書架，她老爸都沒發現，有驚無險。

遺憾的是這本書我還沒來得及學幾個招式，在金秋十月一個風清月明的深夜，我就穿上了戎裝，乘上了南下的列車，成了一名新時代的軍人。

這本書是我的寶貝，我不敢帶在身邊，怕在舟車勞頓、事務繁忙中不僅沒能好好讀一讀、學一學，還會弄丟了。現在想來，真是單純得可笑至極。這一生，我們因為格外珍視、害怕弄丟而錯過了多少摯愛？總以為將來可以再續前緣。可是眼下都不能好好把握的，將來又會在哪里重逢呢？

羅 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涯》《散文》《散文百家》《山東文學》《山西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