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丟了。
周河是在上午十點半才察覺到這一點的。熬夜喝酒讓他身體發虛,無法從困倦中抽身。他抬起頭,瞇著眼艱難地環視四周,許久也沒想起昨夜發生了什么。這不能全怪他,每家酒吧白天的時候都和深夜大相徑庭。
酒吧老板端來一杯冰水:“醒醒酒。昨天晚上喝斷片兒了吧?!?/p>
周河端起冰水一飲而盡,冰冷的刺痛感從喉嚨直插胸腹,確實清醒了不少。
“我一直趴著睡到現在?”
老板點點頭:“是。反正店里也沒客人了,隨你睡?!?/p>
周河的記憶像拼圖般被安上了一小塊——這家酒吧要關門歇業了。
“我昨夜一個人來的?”
老板搖搖頭:“你和一個老頭一塊來的。你說他是你爸,他說他不認識你?!?/p>
“老頭呢?”
“不知道。早上就沒影了?!?/p>
周河沖出酒吧,站在門口回頭看了眼?!霸崎w”兩個字有些褪色了,旁邊的氖氣管霓虹燈被盛夏熾烈的陽光炙烤,反射出刺眼的紅光,像破碎得幾近模糊的八十年代。
那張收據是他偶然發現的。昨天周河叼著煙收拾雜物的時候,老頭正坐在床邊發呆,晶瑩的口涎從他唇邊流出,絲線般拉扯到褲腿上。周河不準備幫老頭擦,他甚至對這種現狀感到滿意——你往褲子上流涎水,我往地板上掉煙灰,咱爺倆誰也別嫌誰臟。
往前推三十年,整個棉紡廠家屬院,沒人不認識周河他爸。話少,倔,但是個體面人。周河小時候就聽過父親的光榮事跡:為了追周河他媽,父親天天往棉紡廠溜達,門衛以為他是來踩點兒的扒手,虎著臉咋呼了幾句,父親壓根沒搭理他。門衛也是暴脾氣,袖子一擼沖到門外,結果被父親一個趟地拐撂在地上,這一手力道控制得極好,人被摔得狼狽,但絕不會受傷。門衛看出父親是個練家子,過了兩天拎了一掛豬頭肉上門主動道歉,想學這手撂跤的本事。父親把動作要領細細講解,送門衛離開時把那掛豬頭肉原封退還,拍拍門衛的肩膀:“下回跟人開口時,說人話,別耍橫。學會這個,比撂跤強?!?/p>
父親那手撂跤的本事沒在周河身上用過。實際上也不需要,只要一巴掌扇下去就夠了。母親在周河六歲那年死于心梗,家里只剩兩個男人,日子變得肉眼可見的糙了起來。周河依然按時上學,看電視,出去瘋跑,但他察覺出家里少了什么,原本堅硬冷漠的父親變得更加沉默,房門將家和外界分割成兩部分,門外喧鬧如常,門內連空氣都凝滯成了某種艱澀的固體。周河逐漸意識到母親在世時充當了何等重要的緩沖劑,當家里只剩兩個男人時,直來直往的碰撞與較量已然無可避免。小學四年級期末考試,周河忘了在卷子上寫名字,最終成為全年級唯一一個沒成績的孩子。他仍清楚記得在老師辦公室門口挨父親巴掌的一瞬間,仿佛一塊烙鐵轟擊而來,全世界在那一秒壓縮成一道黑色細線。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他清晰地聽到擠在門口看熱鬧的同學們發出的驚呼和哄笑。周河醒過來的時候,躺在家里的床上,父親已經把身上的工裝熨得一絲不茍準備去上班,只簡單地甩下一句:“鍋里有粥,喝完了做作業?!逼届o得仿佛一切如常。
周河一直認定自己的離開是個必然結局。倒不是因為害怕挨打,實際上他從小到大挨了無數次巴掌,早已接近麻木。電視上播香港武俠劇時,周河甚至含著淚難過了很久,幻想自己并非親生,而是被仇人收養的悲慘主角。但青春期之后,他逐漸意識到這種假定的界限并不存在——他無力抵抗DNA,父親的血脈在他體內開始越來越多地體現,他變得沉默、強硬、倔強,處事風格變得和父親越來越相似,而他對此極其抗拒,這種抗拒最終演變為某種決心,成為他離開的理由。他決定南下打工的那天晚上,父親燉了一整鍋鲇魚茄子,拍了盤黃瓜,還去買了蒜腸和熏雞,桌上甚至不能再多放下一只碗。周河落座的時候,父親把那瓶珍藏了十年的老西鳳拿出來,鄭重地給自己和周河各倒滿一杯。父子對坐,父親如往常般腰背筆直,身形如山。周河握著酒杯的手心冒了汗,他突然很期待父親說點什么。半晌,父親問:“真要走?”周河答:“定了?!边@兩句話成為當晚父子二人的唯一交流。沉默片刻后,父親將整杯白酒一飲而盡,周河一仰脖也干了。那天晚上,濱縣下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夜幕被雪花割裂得斑駁細碎,仿佛老式照片上抹不去的灰色噪點。
酒吧老板追出門,把一個信封遞給周河。
“這是什么?”
老板大笑:“看來是真喝斷片了。這是你昨晚要的照片,我找著了?!?/p>
周河接過信封,打開,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膠片機拍的,塑封上印著“2014年2月4號,云閣留念”。照片里是他和父親并排坐在一個滿是便利貼的墻邊,光線有點暗,倆人隔著一小段距離,拘謹得不像父子??吹竭@張照片的瞬間,周河的記憶拼圖又被安上了一小塊,他想起了昨晚帶父親來這家酒吧的原因。
2014年的春節,周河原本沒打算回濱縣過。彼時他正被工作逼得焦頭爛額,眼看連房租也要無力為繼。必須承認的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倔強性格,讓周河扛過了許多難關,這次他也不準備對任何人開口求助。從周河外出打工的那天算起,父子倆通話的次數不超過一只手,內容也僅僅局限在極其有限的幾個話題內。周河能隱約感覺到父親想跟自己多聊聊,但每次二人開口時,這種本來明確的目標就會隱匿不見,仿佛穿行于大霧之中,滿目所及只有困惑和誤解。某天周河帶了六兩散白回到出租屋,突發奇想地拿出兩個紙杯各倒了酒,對著墻壁發問:“你為啥這么擰巴?”墻壁沒有回答。周河又問:“你是我爸,還是我仇人?”墻壁依然沉默。周河把兩只紙杯里的散白一飲而盡,點點頭,“你跟我爸一模一樣。”
臘月二十八那天,周河手機來了電話,是父親打的。多年父子,周河深知父親性格,趕緊接了:“出啥事了?傷著了?病了?”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父親的聲音傳來:“沒出事?!?/p>
“那咋來電話了?!?/p>
“過年了。”
周河甚至能想象得出,如果母親還活著,這通電話會在怎樣的噓寒問暖中進行——你那里冷不?年貨備好了嗎?還回來不?跟誰一塊過年啊?
然而都沒有。除了簡單到極致的“過年了”,父親再無言語。話筒那邊傳來極其細微的呼吸停頓,像是某種被刻意掩蓋的欲言又止。沉默許久,父親的聲音再次傳來:“我挺好的。年菜剛炸好了一盆,花生油炸的,香。你缺錢言語一聲。就這么著吧?!?/p>
掛了電話,周河立刻訂了回濱縣的車票。火車搖晃著駛向地平線,周河的心反而愈發平靜。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回家,但能感覺出這是一種必然的責任。周河仍能隱約記起關于那年春節的些許細節:自己推開家門時父親驚愕的眼神,當晚的父子對酌,鞭炮燃盡后的零碎紙屑。父親仍舊話少,但話里話外已經少見對周河的不滿。第二天周河醒來時,隱約聽見父親在客廳打電話,聽那意思是崔叔拉他去打麻將。父親義正辭嚴地拒絕:“我哪脫得開身?又不是一個人過年,孩子回來了,一堆活等著干呢,過了年再說吧?!?/p>
大年初三,周河騎電動車帶父親出門,騎到濱海路突然捏閘停車,指著路邊剛開業的一家小店:“爸,你咋還瞞著我開店吶。”小店名叫云閣,和父親的名字一樣。父親被寒風凍得鼻頭通紅,聽到這個拙劣的笑話,他難得咧開嘴笑了一下:“進去看看?!备缸觽z進了店,第一眼就看見滿墻的便利貼,上面寫滿了不同的寄語,大多是對未來的憧憬,有些還在旁邊附了照片。店主是個小青年,湊過來解釋:“我們這兒是個時光驛站,你們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或者拍張照片,十年后寄給你們。”周河笑了笑轉身就往外走,他知道父親這輩子沒拍過幾張照。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回頭一看,父親站在原地沒動。
“有想法?”
父親看著滿墻的便利貼,許久之后點點頭,“要不,拍張照片吧?!?/p>
一種陌生而強烈的寂滅感將周河包圍。這一瞬間,他陡然意識到,過去的某種堅固正在坍塌。
爺倆拍完照出來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盡管是沿海地帶,但濱縣仍然兼具了北方城市的粗糲,夾雜著雪粒的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疼。父親很認真地把收據折好,放進錢包夾層里:“等十年后來取。算是留個念想?!敝芎咏o他整好領口:“十年,這店早他媽沒了,上哪取照片去,就當買個樂了?!备赣H嘆了口氣:“你還年輕,不知道歲數大了之后時間過得多快。十年,眨眨眼就過去了?!?/p>
這一幕清晰地刻在了周河腦子里。
昨天他叼著煙收拾雜物的時候,沒指望能找到什么值錢東西。老頭曾經是個講究人,家里的大小雜物都收拾得妥當整齊,得病之后就垮了,舊襪子、火柴盒、自來水催費單隨手亂塞,抽屜里雜七雜八什么都有。周河翻到省人民醫院的診斷單,把上面的“阿爾茲海默癥”幾個字又看了幾遍,揉成一團扔到了垃圾桶里。又翻到父親的技工證,封皮褪色成了不均勻的暗紅色,像逐漸消逝的潮汐。再往下翻,一個疊得工工整整的小布袋子,打開,里面是工資存折、房產證,還有夾在中間的一張收據。周河掏出手機查了下地圖,云閣這家店居然還在。他試著打了個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老板:“原來那家時光驛站早就倒閉了,現在的云閣是家酒吧。不過,早些年客人們留下的那些照片都還在,他可以幫著翻翻看,不保證能找著?!睊祀娫捛埃习逵终f:“酒吧明天也要關門了。你們倆今兒晚上來吧。酒管夠,不收錢?!?/p>
手機響了。周河站在酒吧門口發蒙,太陽曬得他有些眩暈,舊照片反射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昨夜殘留的酒精讓他反應遲鈍。鈴聲響到最后一下他才接了起來:“喂,哪位?”電話對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河?是小河不?”周河愣了一下:“崔叔?”電話那頭傳來爽朗大笑:“問了一大圈,可算問出你手機號了。剛才我聽老于頭說,早上遛彎的時候看見你爸了,我琢磨著你們爺倆都搬家十幾年了,又聽說你爸有點那個什么,腦萎縮那個病,別再是一個人出門走丟了,所以得問你一句。”
去崔叔家的時候,周河不得不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摘了頭盔拿出手機。他本不想查地圖——他在棉紡廠家屬院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按說應該熟得閉著眼都能找到。但濱縣的變化太大,交錯的小巷和陌生的街道讓他失去了所有把握。這座城市如同父親一樣,已經和周河有了微妙的疏離感。
騎到西河下游的時候,周河放慢了車速。他看見那座斑駁的小石橋,河邊的樺樹林,以及地勢低洼的小河灣。這些熟悉的景色仿佛暗室里的膠片,久遠模糊的影像漸漸清晰,灰白的畫面被重新浸潤出色彩。
從周河記事起,西河就是他常來的地方。西河下游離棉紡廠家屬院很近,層疊的砂巖將河道折出一道綿長的彎,慢慢攢成一汪深潭。每到周末,父親總會提著馬扎來這里看人釣魚,周河就跟在他屁股后頭亂晃,有時候去河邊玩沙子,有時候鉆到旁邊的樺樹林里撿蟬蛻。那時的他還小,日子平靜又漫長得要命,父親的沉默還并不令人窒息。那天夕陽西下,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回家,在小石橋邊看見一堆尚未燒盡的紙錢。余燼明滅不定,泛著幽暗的光。周河問:“這是啥?!备赣H說:“這是座橋,跟小石橋一樣?;钪娜苏驹谶@頭,沒了的人站在那頭,想對方了,就燒紙錢搭個橋,往那邊看看。”周河看著那堆紙錢,胸膛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哀愁。他拉著父親的袖口,說:“以后你要是死了,我也燒紙去看你。你要是也回來看我了,就用風在周圍打個旋兒?!备赣H往地上啐了口:“腦子抽了,咒你爸?!弊吡藘刹接只仡^,在周河腦袋上使勁兒摸了兩把。
來到家屬院已經是十一點半了。崔叔等在大門口,他比周河印象中老了許多,頭頂只剩了稀疏的白發。周河把摩托車停好,拎下剛才從小超市里買的一箱奶和一兜水果,任憑崔叔怎么推脫,最終還是硬塞了過去。崔叔點點頭:“行,你這孩子在外頭沒白混。跟你爸一樣,講究人?!?/p>
“叔,啥時候看見的我爸?”
“老于頭說是早上八點多。”
“我爸沒說啥?”
“說了,他還跟老于頭聊了幾句,跟沒事兒人一樣,就是聊的內容不對勁兒,他不記得自己早就從這兒搬走了?!?/p>
“是,他最近糊涂得厲害,都不認人了。昨夜我帶他出門,他跟人酒吧老板說不認識我?!?/p>
“老于頭是不知道你爸有這病。他要是知道,咋說也不能讓你爸走了。”
“我爸沒說他去哪兒?”
“說了。他走得急,邊走邊跟老于頭撂了句話,說他去接你放學?!?/p>
周河生出一股疲憊感。他別無選擇,只能重新騎上摩托,往二中的方向駛去。周河曾在那里度過初中時光,干癟又痛苦的三年。
當摩托車在二中門口停下的時候,周河隱約有了種預感,父親不在這兒。自己一路追行,追趕的似乎只是過往的影子,若有似無,無法觸碰。正趕上中午放學,學生們從大門口蜂擁而出,一張張年輕稚嫩的臉從周河身旁閃過,像悄無聲息從生活中流逝的每一秒。嬉鬧擁擠的人群流到馬路對面,學生們在一輛輛停下的汽車旁穿行而過,如同潮水拍打礁石。周河曾是這潮水中的一員,他關于父親最深刻的記憶也出現在這里。
雖然懂撂跤,但父親從不主動出手。用他的話說,不怕事,但也別耍橫,做人就這么點規矩。父親這輩子唯一一次主動打人就是在二中門口。那時候周河上初三,童年那種源自血脈的天然親情早已淡漠,相比于跟父親聊天,他更愿意把心里話寫進日記里,然后把日記本甩到某個永遠無法記起的角落蒙滿灰塵。那天放學,周河正跟同學聊昨天的球賽,一輛轎車闖了紅燈,等他發現的時候車輪已經從他腳上碾軋過去,周河當場就趴那了?,F場很快被圍得水泄不通,司機嚇得臉色煞白,聞訊趕來的班主任一著急就嘴瓢,打電話通知周河他爸時說的是“孩子腿斷了”。二十多分鐘后,父親擠開人群趕來,司機伸手走過去賠笑,“老哥”兩個字剛出口,整個人就被甩開,像面袋子一樣在空中劃了個半弧,被父親死死按在地上。一巴掌下去,司機掉了顆牙。父親眼里滿是血絲:“我做人,講規矩。周河要是腿斷了,我也卸你一條腿?!蹦翘熘芎邮怯擅窬阒メt院的,父親和司機被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往后的兩個多月,周河只能拄拐行走,偏偏二中往東的那條大坡道正在施工重修,行人只能走臺階。于是父親每一天都會跟他一起上下學,到了這段路就蹲下身子,周河很默契地趴在他背上,像小時候被父親背著前行。臺階很長,路邊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細碎的陽光灑在父親寬闊的背上,他壯實得像一座鐵塔,沒人能相信鋼鐵也會銹爛轟塌。
直到看見有人招手,周河才意識到自己又陷入了回憶。他盯著看了幾秒,確定學校傳達室里的大爺是在沖自己招手。周河過去給大爺遞了根煙,大爺樂了,接過來,夾在耳朵上。
“看你在這兒發愣挺久了,等孩子?哪個班的?”
“沒等孩子,找人呢?!?/p>
“找誰?”
“我爸??炱呤?,國字臉,一米七八,深綠色老頭衫配灰色大褲衩?!?/p>
“我還真見過,就今天上午,他在校門口站著不動彈,也不說話。我以為他來接孫子,跟他搭了兩句話,沒想到他說來接兒子。我還以為他跟我逗樂呢。你打他手機不就得了?”
“他老年癡呆,沒手機。”
“乖乖,這病可了不得,身邊咋能離了人?”
“他最近才嚴重起來的。走丟過一次,公安局給我打了電話,我從外地趕回來照顧他,到現在才一星期不到。知道他上哪去了嗎?”
“早走了。說是跟兒子約好了?!?/p>
“約哪兒了?”
“這我上哪知道去?!?/p>
摩托車重新發出轟鳴聲,但周河不知道該往哪走。不行就只能再去報案找人,但這次可不一定能有上回的好運氣。陽光灼熱熾烈,遠處傳來渺遠的蟬鳴,周河能察覺到冷汗正順著脖頸往下流。他意識到自己和父親并不完全相同——相比于父親,他要脆弱得多。
身后突然傳來門衛大爺的吆喝:“你爸有啥愛好沒?這病就怕掛念,他心里惦記啥,就可能去找啥了?!?/p>
這句話來得正是時候。周河如同聆聽神諭,再聯系起剛才大爺提及的“和兒子約好了”,他心里有了數。他把摩托車油門轟到最大,風馳電掣地上路了。
三十年前,濱縣玩冬泳的人數都數不過來,水平有高有低。論大拿,父親在里頭算一號。一進臘月,老龍頭就擠滿了冬泳愛好者和看熱鬧的圍觀群眾,這片形似龍頭的沙灘坡平浪緩,適合下水,離岸一公里左右有個石島。新手大多在岸邊撲騰,老手則能一路游到島上,歇夠了再折返。不管擠了多少人,父親總能從外頭悠然漫步到老龍頭的最核心位置,認識他的喊聲“周哥”給他讓路,不認識他的看見這身肌肉,大多也會往旁邊讓讓,想瞧瞧他有多少能耐。父親的熱身方式仍是撂跤那一套,深蹲扎馬,扭腰拉筋,捎帶再做兩個拐子步,等全場的目光差不多都被吸引過來,他就低喝一聲,仿佛要把胸膛里的氣息全部撕扯迸發,再下水就有如神助。
周河卻從不下水。他體格沒問題,十三四歲已經壯實得像只小牛犢,但彼時他對父親的崇敬已經被那些數不清的巴掌扇得消失殆盡,叛逆成為擺在眼前的答案。他極力避免成為父親那樣沉默、粗淺、暴力的人,于是遵循了一個簡單有效的邏輯——但凡父親希望他做的,他全都抵制。于是直到南下打工,周河都從未嘗試過冬泳。實際上在他出車禍的那段日子,父子二人的關系有所緩和,父親曾帶著周河來老龍頭散心,像是受到某種感召,周河看著石島上的燈塔,心里涌出一種難言的沖動。
“爸,你游到過石島嗎?”
“數不清了。”
“那你上過那座燈塔嗎?”
“嗯?!?/p>
“上面啥樣?”
“想知道,就自己游過去?!?/p>
對話戛然而止。周河很想知道,為何父親這么冷硬,為何兩人的相處永遠帶著尖刺,話到喉嚨里的時候就像煙云般迅速消弭,他悲哀地意識到,父親也并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當天晚上,周河離開了家。他懷里揣著自己攢的兩百多塊錢,心里想,既然兩人在一塊怎么都擰巴,不如早走,走到哪算哪。公交車在夜幕中穿行,周河的心怦怦直跳,他甚至感覺身后傳來了背景音樂,一個宏大的、波瀾壯闊的人生即將在他面前展開。路過老龍頭時,周河看見有條渡船停在岸邊,船頭的木牌上用紅漆寫著“石島”,一名工作人員正在給游客檢票。周河幾乎是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拄著拐下了公交車,一瘸一拐走過去買了張票。臨上船的時候,周河問工作人員:“能上燈塔嗎?”工作人員說:“能?!敝芎幽笾被仡^看,沙灘上影影綽綽,像父親站在不遠處,仔細一看又消失不見。工作人員問:“還上不上,馬上開船了?!敝芎营q豫片刻,把票塞進褲兜里,說:“不上了。以后我自己游過去?!?/p>
快到老龍頭的時候,摩托車再也騎不動了。天太熱,沙灘和附近公路上擠滿了來洗海澡的人,周河只能把摩托車停在附近,一路徒步尋找。刺目的陽光讓眼前的一切色彩變得過度飽和,讓人不禁產生一種錯覺,似乎這些景象要和記憶一樣緩慢融化。十幾分鐘后,周河的腳步突然一滯。遠處的沙灘一角坐著個熟悉的身影,深綠色老頭衫,灰色大褲衩。人找著了。
周河把鞋脫了,赤著腳走到了父親旁邊。從這個角度看,父親瘦弱得驚人,他的肩胛骨由于缺少肌肉而異常凸出,整個人佝僂得不像樣子。察覺到周河到來,他很慢地轉過頭,兩個眼眸卻是完全失焦的,仿佛真正的他正從這具衰老的軀殼里慢慢消失。他的胸前濕了一片,臉頰上有未干的淚痕,嘴角又掛起了涎水。周河彎腰拉住父親的胳膊,父親卻猛地掙脫開,臉上滿是訝異和驚恐。
“你誰???”
“我是你兒子?!?/p>
“我不認識你。”
“你在這干嘛呢?”
“我等我兒子呢。我兒子一會兒就來,我教他冬泳,往石島游,往燈塔游……他馬上就來了。”
“你兒子今天有事兒來不了,我帶你回去見他?!?/p>
“我不跟你走。我不認識你?!?/p>
“回家你就認識我了。跟我走。”
“我不認識你!你再這樣我喊人了!”
周圍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動,不斷有窺探的目光投射過來。烈日刺得周河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腦子里,一上午積攢的疲憊在這一秒到達了頂峰。
“跟我回家!”
周河這一嗓子,把父親嚇了一跳。他滾動著喉結咽了口唾沫,抱著膝蓋把身子縮得更緊,死死盯著周河的手掌。幾秒鐘后,周河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老頭是怕自己扇他巴掌。周河的心臟像被一桿長矛狠狠洞穿,他恍然間意識到,時間在他和父親之間完成了一種調換,悄無聲息,又劇烈至極。
周河盤著腿坐在了父親身邊。他伸出手,很慢很慢地把老頭嘴角的涎水擦干。
“爸,我把你弄丟了。”
父親平靜下來。他沒有任何回應,不知又陷入了哪段破碎的記憶里,失焦的目光再次轉向遠方。不知怎的,原本干燥灼熱的天氣里突然刮起了風,周河被迷了眼,捂著臉揉了半天,之后渾身顫抖,最終變成嚎啕。
他沒看見,無數細沙被風托起,在他的身旁打了個旋兒。
【作者簡介】胡玉晗,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青年作家》《上海文學》《山花》等刊,參與《大唐飛歌》《夢中人》《黑鳥》等多部影視作品、舞臺劇的編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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