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奇談之長恩

1

晴空烈日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官道上，長恩慢悠悠地走著。不久前，長恩向他的好朋友阿墨和燕書白告辭，離開了燕回城繼續游歷四方。燕回城是南方最大的城池，阿墨則是少城主燕書白身邊的一只小墨精，聰明機靈，平日里最喜歡纏著長恩，聽長恩講各處的風土人情。

“一路順風。”燕書白朝長恩拱了拱手。

“說好了，你有了新朋友也不能忘了我們！”阿墨拉著長恩的袖子，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

“一定不會的。”長恩摸了摸阿墨的頭。又過了許久，阿墨才不舍地松開手。

長恩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最后在一個叫棣花的小鎮落了腳。棣花鎮是邊城重鎮，來往商人絡繹不絕，鎮上商鋪林立，酒旗招展，十分熱鬧。

長恩愛著這熱鬧的人間，他在長街盡頭的大榕樹下支了一個替人寫信的小攤兒。長恩長得清俊，為人又溫和友善，最重要的是收費隨緣，于是一下子就成了街上最受歡迎的寫信先生。大家不僅愛找他寫信，也愛和他聊這鎮上的大小事情。

“話說那黃百萬的兒子又把教書先生氣跑了，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六個了吧？”

“他那兒子就是個混不吝，哪里是讀書的料呢，這黃百萬又何必逼他？”

“這你就不懂了吧？士農工商，‘商’在最末，黃百萬不缺錢，自然就想兒子能考取功名，擺脫商人的地位，做個光宗耀祖的官老爺！”

“長恩公子。”有人問長恩，“窮人也可以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嗎？”

“那是自然。”長恩微笑回應。

2

長恩第一次見到阿滿是在黃府的書房外，彼時長恩剛被黃府聘為小少爺的授課老師，阿滿跟著阿爹正在把花圃中的月季花換成波斯菊。

“多好的花啊，就這么拔了，真是可惜了。”阿爹嘆氣。阿滿沒吭聲，沉默地和阿爹一起把剛拔出來的月季花搬上獨輪車。

“咻！”

“哇，飛得真遠，少爺好棒！”

長恩繞過父女倆踏進書房的時候，一枚紙飛鏢沖著他的腦門兒飛了過來，他偏頭避開，紙飛鏢掉在地上。長恩把紙飛鏢撿起來攤開一看，那是從《千字文》上撕下來的書頁。

“書是拿來看的，不是用來玩樂的。”長恩緊緊皺著眉頭。

“關你什么事？你要是敢告訴我爹，我就說你欺負我，讓他把你趕出去！”才十歲的孩子已經學會了威脅。

“對，趕他出去！”幾名小廝巴結道。

長恩搖了搖頭，一臉心疼地彎腰撿拾著滿地的紙飛鏢，紙飛鏢中有仕女圖、工筆花鳥畫、聲律啟蒙……

黃百萬想讓兒子成才的心思顯而易見，可惜一番苦心都被兒子折成紙飛鏢飛了出去，無聲墜了地。

3

見四下無人，阿滿從懷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張，逐一抻平，攤在花園的大石頭上。“一、二……這次又有五頁，還差幾頁就能湊齊一本了。”她輕聲嘀咕。

“你找的可是這幾頁？”

一道溫和的嗓音在阿滿身后響起，阿滿手一抖，整理好的紙張飄落在地。長恩蹲下身一張張撿起來，輕輕拂了拂，和手里拿著的幾頁紙一起遞回給阿滿。阿滿驚疑不定，不敢接。

“拿著吧。”長恩把書頁塞進阿滿的手中，“我剛看了一眼，你手上的應該是《千字文》，加上我這幾頁，估摸著能湊齊一本。”

阿滿囁嚅著不敢說話，長恩是小少爺的老師，而她手上拿著的卻是屬于小少爺的東西，雖說已經被撕下扔掉了，卻也不是她一個小雜役能碰的。

“喜歡讀書？”看出眼前這小女孩的拘謹，長恩把嗓音放得更柔和。阿滿一手拿著《千字文》殘頁，一手緊張地捏著衣角，良久，才點了點頭：“阿弟和小胖他們都喜歡看書，但是我們買不起，只能撿……先、先生能不能別告訴少爺？”阿滿鼓起勇氣看著長恩，聲音有點兒發抖。

長恩錯愕，然后對阿滿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好，我不告訴他。”長恩看了看阿滿手中的“書”，略微思索了一下對阿滿說：“這樣拿著不方便，我來處理一下吧。”

長恩找來了糨糊、錐子和棉線，先在書頁一側刷上糨糊，將一摞書頁粘在一起，又拿錐子鉆了一排小孔，再用棉線穿過小孔，打結，一本簡易的“書”就成型了。“這下不用擔心散掉了。”

阿滿接過裝訂好的“書”，連連道謝。長恩沖她笑了笑：“好了，拿去給你的阿弟和小胖看吧。”阿滿小心翼翼地捧著書，朝長恩笑得十分開心，她覺得長恩先生真是個頂好的人。

“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們嗎？”長恩突然問。阿滿后知后覺醒悟過來長恩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阿滿還是答應了。

阿滿住在離棣花鎮七八里遠的一個小村莊，村子不大，只有十來戶人家。阿滿剛一進村，就有一群小孩子叫嚷著跑了過來。

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最為激動，上來就抱住了阿滿的大腿。“小胖，看姐姐給你帶了什么？”阿滿拿出特制的《千字文》遞給小胖。“好耶！又有書看咯！”小胖拿著書，轉身和其他小伙伴分享。

“他們看得懂嗎？”長恩有點兒好奇。這群孩子看起來大的七八歲，小的三四歲，都到了啟蒙的年紀，可他們的條件——長恩環視著蒼涼破敗的小村落，實在不像上得起學堂的樣子。“有人教你們識字嗎？”

“有的，村尾住了個瞎了一只眼的老秀才，平時就是他教大家讀書識字。就是……書不太夠。”阿滿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

長恩看著阿滿的雙髻若有所思。

4

長恩依舊給黃府的小少爺授課。

小少爺倒是沒再撕書折紙飛鏢——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玩膩了，他改成了畫畫，長恩講到哪一頁，他就在哪一頁畫上一只大大的烏龜，完了還挑釁般看著長恩。

長恩勸道：“你若是喜歡畫畫，咱們明天學習作畫，別在這些書上畫了，可好？”

“我就喜歡這么畫，你管不著！”

“萬物皆有靈，你不愛看，也不該這般糟蹋東西。”

“這是我的書，我就喜歡這么畫！再啰唆，我讓我爹趕你出去！”

長恩嘆氣：“得來過易，終是不懂珍惜。你可知，有人為了識字想盡辦法只為求得一書，你有這個條件，更應該敬惜字紙，而不是……”

“那又如何？”小少爺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

長恩暗暗搖頭，不再說話。

棣花鎮身處西北地區，氣候干燥，東西極少會有發霉的現象出現，衣服洗起來甩兩下便能干透，新鮮的肉塊一個晚上過去就能風干成臘肉，可偏偏這天出現了狀況。

長恩還沒有踏入書房，負責書房日常維護的侍女就驚慌失措地從屋里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本書。她結結巴巴地說道：“書、書……”

“發生了什么事？”長恩問。

“書房里的書，都長蟲了！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這可怎么辦？”侍女慌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長恩接過侍女手中的書翻了翻，只見書頁上爬滿了小小的黑黑的不知名蟲子，有的書頁甚至被這些蟲子啃咬出蟲洞。長恩臉色一變：“不好！”他快步進了書房。侍女不明所以，緊隨其后。

長恩把書架上的書抽出來一一翻看，果然，每本都發現了這些小蟲子的蹤跡。“完了，這下完了！”侍女腳一軟，癱倒在地。

天天有專人打理的書房居然發生書籍被蟲蛀了的事情，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黃百萬震怒，下令處置一干人等，下人們惶惶跪地，哭著求饒。

“今日之事，責任在我。”長恩向黃百萬拱手作揖，“要是我將令公子教導成愛讀書愛看書之人，倒也不至于時至今日才發現書中有異。歸根究底，是我失責，故辭去授課先生一職，望黃老爺勿怪罪他人。”

大廳一時鴉雀無聲，有人偷偷抬頭看長恩，只見他不卑不亢地立于廳中，頭微垂著，讓人看不透他的表情。黃百萬沉思片刻，答應了他的請求，下人們都松了一口氣，而那些長了小蟲子的書籍，則被黃百萬下令全部銷毀。

是夜，那準備銷毀的書堆旁閃現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先是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又把書在腿上拍了拍，似是要拍掉什么東西，隨后朝后揮了揮手。幾個同樣小小的人影躥出來，將書快速收進隨身攜帶的口袋中，然后像來時一般匆匆離開。

一道黑影藏于樹后靜靜看著這一幕，等搬書的小人兒全部撤退，他才轉身離開，寬大的袍袖在夜風中輕輕揚起。

與此同時，回到家中的阿滿用顫抖的雙手拿出一本書打開，卻驚訝地發現里面十分干凈，散發著墨香，不久前爬滿書頁的蟲子則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她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驀地，她看到了書中的一行小字，恍然間明白了什么。

“長恩，傳說中的書神，保護書籍不被鼠嚙蟲蛀……”

5

“快快從實招來，是不是你在搗鬼？”很久以后，知道了這件事的阿墨狐疑地打量著長恩，他可太清楚長恩的底細了。

“招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長恩靠在竹椅上，懶洋洋地翻著手上的一本書。

“你不承認，我也知道是你動了手腳。”阿墨哼了一聲，“你想不想知道那黃家后來怎么樣了？”不等長恩說話，阿墨已經自顧自地往下說了：“聽說那黃老爺后來又請了好幾個教書先生，但都被他兒子氣跑了。黃少爺不學無術，好吃懶做，很快就把黃家的產業都敗光了。”阿墨嘖嘖感嘆。

“每個人想得到什么都必須付出努力和勞動，斷沒有不勞而獲的道理。”長恩把書合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隱隱有著花香，清風吹在人身上，干爽舒服，實在讓人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