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極細的風從敞開的窗子溜進來,蠟燭開出的花兒微微地搖曳著。母親做著針線,我捧著一本故事書看得入迷。這時候門開了,姥爺和月光一前一后地走進來,他對我說:“外面是大月亮地兒,出去玩兒吧!別總在家里坐著!”
走出門,月光呼啦啦地撲落在我身上,把我的影子從身體里推了出去。南菜園里的果蔬靜靜地散發著芳香,高高的老楊樹默默地站在墻角,每一片葉子都載滿了月光。混成一片的蛙鳴從村南的大草甸上流淌過來,淹沒了整個村莊。
這樣的夏夜總能讓我心生歡喜,沿著房后的土路向村西走,路面上的一沙一石都亮著,路旁的一草一木都醒著。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幾聲,拖著慵懶的尾音。幾個老人坐在誰家門口的老樹下聊天,長長的煙袋上明滅著點點火光。一輛馬車從西邊過來了,兩匹馬呼呼地打著響鼻。有個老人高聲問:“這么晚才回來,又去拉土了?”趕車的人甩了一下長鞭,夜空中綻開一記清脆的響聲:“二大爺,這月亮地兒多好,正好多拉幾趟!”
幾個孩子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追逐著,雜沓的腳步和交錯的影子擾亂了月光,喊聲、笑聲在空中翻滾。我看了他們一眼,卻并不想加入他們,今夜我只想一個人走走。
一直向西走到村口,有一座大壩,大地在大壩外跌落下去。月亮是那么亮,可以看到遠處的莊稼正在靜靜地拔節。小水庫清清亮亮,平靜得像童年的眼睛,連接著小水庫的,是一條細細的河流。我們的夏夜并不是靜寂的,那些隱藏著的青蛙總是徹夜不眠。
回頭看,村莊在月光的懷里正走向一個美夢。在這大好的月亮地兒里,萬事萬物都很美好。身后的村莊,眼前的大地,雖然都那么樸素,卻永遠是我現世安穩的家園。
大壩下的土路上走來兩個人,拖著淡淡的影子,待近前了,才認出是前院的父女倆。早晨聽他們說去鎮上的親戚家串門,沒想到這么晚才回來。他們走上土坡,我問:“二舅,十八里地,這么晚還回來?”他笑:“這大月亮地兒的,還涼快,正好溜達回來!”七歲的小姑娘眨著大眼睛沖我笑,月亮就落進了她的眸子里。
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親帶著我從鎮上的親戚家回來,雪后初晴,月亮也是這么圓、這么大。大地上是一層厚厚的雪,只有一條被踩踏出來的小路細細彎彎伸向遠方。圓月高懸之時,雪野就活了起來。那個晚上,我和父親的肩上棲著月光,伴隨著一路的咯吱聲。多年以后,我不曾想念那些被踩疼的雪,卻忘不了頭頂的月亮。
身后村莊的燈火已熄滅了很多,我慢慢地往回走,路上遇見前來迎我的花狗,它的尾巴飛快地擺動著,搖亂了月光。在月亮地兒里,它也是興奮的。那群玩耍的孩子已經散了,那幾個嘮嗑的老人也都回家了,土路上只有月光和蛙鳴徜徉著。
回到家,母親依然在燭光下縫補著,姥爺的鼾聲已經響起。月亮就掛在檐下,那一片清光會伴我入眠。在夢里,我也會行走在大月亮地兒里,滿心歡喜,鄉愁遙遠。
(鴻 飛摘自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春和景明,繁花盛開》一書,烏 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