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無人對夕陽

曹操心情郁郁寡歡，憤恨不平。因為荀彧。

建安十七年（212年），曹操已經57歲。離起兵反對董卓，滌蕩中原已23年。他與荀彧亦主亦友的友誼，也持續了21年。

事情的起因是董昭。董昭是一個聰明人，總能在關鍵時刻提出讓曹操格局一新的策略。比如，是他向曹操提出了把漢獻帝接到許縣的詳細建議。這個策略，讓曹操從此秉持漢獻帝的詔令，北伐南征，代表大漢天子的正統。

但是董昭認為，現在要往前推一步了。皇帝現在不僅不是曹操的助力，反而成了阻礙。在東漢末年的亂局里，真正決定一切的，是誰的手上有更多的刀槍、糧食、土地、人口。

曹操是丞相，大漢王朝的丞相，土地、人口、人才都是他征戰得來的，但一切榮光屬于皇帝，屬于大漢王朝。如果別人奪了帝位，曹操所有的一切都會隨之湮滅。

只有當這一切都姓曹的時候，土地、軍隊、人口才都是曹操的。而董昭，包括成百上千在過去23年里和曹操一起浴血奮戰、風餐露宿、九死一生的人，才能有一個終極的歸宿。所以，他的方案是讓曹操晉爵魏公。而表面上的方法是，恢復周朝舊制，建立封建五等爵。

五等爵就是公、侯、伯、子、男。公爵作為五等爵中的頂級爵位，能擁有自主管理的封地，組建自己的軍隊。這樣，哪怕皇帝換人了，曹操的“國中之國”依然有著正當性，可以獨立存在。而現在，曹操只是武平侯，這還是在東漢建安元年（196年）得封的爵位。

過去16年，曹操已經從一個普通將領，成為統一中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的丞相。他老了，但那些陰謀叢生的世族，還有那割據八方的諸侯，都心懷叵測，如同暗夜中的魑魅魍魎，等著給曹操致命一擊——已到刻不容緩之際，董昭看得很清楚。

可是，當董昭向曹操提出這個策略的時候，曹操卻猶豫起來。“按以往慣例，只有圣人和皇帝才能建立五等爵制度。這可不是臣子可以做的事情。我哪里敢擔這樣的責任？”

他知道董昭說的是對的。自從他把漢獻帝迎到許都恢復大漢朝廷后，覬覦帝位，妄圖奪取朝廷的陰謀就沒有停止過。明搶的是袁紹，暗奪的是劉備。還肯把朝廷詔令當回事的，不過他曹操一人而已。

保護朝廷的確是他的職責，可是，保護他的部屬、他的兵士、他的家人，不也是他的責任嗎？但是，他掙扎著要維護自己的名譽。有太多的人已經公然宣稱他曹操要篡奪漢室。而封了魏公，就坐實了這個指控。

董昭知道，自己必須尋找有力的盟友。于是，他去找了荀彧。只要荀彧同意進諫，曹操就會欣然同意。董昭也想當然地認為，荀彧會同意。

荀彧卻讓董昭碰了個硬釘子。他對董昭說：“曹公當年興起義兵討伐董卓，是為匡扶朝廷，安定天下。曹公秉持的是忠貞，堅守的是退讓。君子要維護一個人，就應該愛護他的名聲。你不應該攛掇曹公晉爵魏公。”

董昭和多數曹營的人，都看錯了荀彧。荀彧，來自著名的世家大族潁川荀氏。在長達上百年的過往中，荀氏一族在朝廷都擔任重要職位。無論朝廷是誰當權，荀氏永遠只效忠于一個人，那就是皇帝。

荀彧曾在董卓手下當過官，在全國舉兵反對董卓的時候服務過袁紹，但當他投奔曹操之后，就再也沒有改換門庭。他看得出來，在這個亂世中，能讓大漢恢復生機的，或許只有曹操。然而，真正讓他殫精竭慮、忠心耿耿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坐在許都皇位上的漢獻帝。

現在的情形非常令人擔憂。許都朝廷已經建立16年，卻有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曹操晉爵魏公，不就坐實篡漢的嫌疑了嗎？如果曹氏篡漢，那么他荀彧這么多年輔佐曹操的目標，不就成助紂為虐了嗎？

況且，他說的就是心里話。他當然明白董昭和那些勸諫者的憂慮，但是董昭這些人看到的只是身家性命，卻看不到曹操百年之后的聲名。在荀彧看來，他自己才是唯一忠心維護曹操的人，只有他真正讀懂了曹操兩年前寫的自白書——《讓縣自明本志令》：曹操在內心，是忠于漢室的。

這個事情沒有任何結論，曹操就開拔往南方去了。他要繼續攻打孫權。朝廷里的紛爭，不是他關心的焦點。只有一統天下，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偉業。

整個朝廷，都以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可是突然，一切都朝著瘋狂的方向奔去。曹操率軍隊行進到家鄉譙縣的時候，突然讓荀彧南下勞軍。所有人馬上知道，要出大事了。

從建安元年（196年）開始，曹操和荀彧之間就有一個默契：曹操四處攻伐，荀彧留守看家。沒有人比荀彧更穩妥，更能讓曹操放心。

可是這次，曹操不需要他看守家園了。荀彧惴惴不安地來到譙縣，心不在焉地按照規矩舉辦犒軍的宴會。喧囂過后，他示意曹操，想留下來和他單獨說說話。曹操知道他要說什么，便只是給他作了個揖，就讓他離開了。

荀彧再也沒能和曹操說上一句話，他等來的，是曹操給漢獻帝上的一道奏表。這道奏表的意思，是不讓荀彧回到許都，回到漢獻帝的身邊。荀彧只能隨著大軍一起往南走。憂心忡忡的他在軍隊到達濡須的時候病倒了，接著就被送到壽春養病。然后，曹操派人送來了一個食盒。荀彧打開來，發現是空的。荀彧當然明白曹操的意思，便喝下毒藥自殺了。

曹操這輩子，為許多人哭過，親人、朋友，甚至敵人。可是荀彧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因父親是宦官養子，曹操生來就被世家大族所鄙薄；但是他有雄才大略，立志統一天下，救民于水火，制定朝廷制度，發誓要打造一個清平世界。他引荀彧為同道，二十幾年來，他們惺惺相惜、共創大業——那將會是一個恢復王道、秩序井然、萬民各遵其道的大同世界，不再被世家豪族掌控的萬世基業。

兩年前，曹操苦心孤詣地寫了自白書——《讓縣自明本志令》，向全天下披肝瀝膽，剖明心跡。荀彧應該能讀懂。但他只讀懂了曹操的第一層意思，也就是匡扶漢室，恢復江山；卻沒有讀懂第二層意思，也就是改變禮制，效法周公；更沒有讀懂第三層意思，即重塑天下，肇造萬民。

他們之間暗存誤會，卻都以為讀懂了對方的心聲。其實，出身的差距已經注定二人友誼的悲劇：一個來自世族，一個來自寒門。

無論如何，荀彧死了。他的死，對曹操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曹操徹底變成一個孤獨的人。從那天開始，他真的要和所有人決斗了，不再僅是孫權、劉備這些野心家，還有像荀彧這樣死守著舊世界秩序的世家貴族。

他的理想，是他剩下的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這恐怕是他始終不曾為荀彧流下一滴眼淚的原因：荀彧終究只是舊時代的微風，而他才是新時代的驚雷。

他只能赤手空拳，去獨自打造一個如同開天辟地的新世界。就像他年輕的時候，一無所有，卻壯懷激烈。

（一 涯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曹操的自白書》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