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教授梁永安70歲這一年,是在忙碌中度過的。
見面這天,他早上7點30分起床,在網絡上做了一場新書的對談,10點時又出現在某乳品品牌廣告的拍攝現場。往前倒兩天,他還在澳門一所大學上課。頻繁往返各個城市,瑣碎的時間幾乎都被分享、對談活動占滿。
這樣的生活從7年前開始。2017年,梁永安已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做了33年的教授,因為一次演講,他突然在網絡上爆紅。年輕人開始向他咨詢,以解決自己對于人生的困惑。以此為契機,他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網絡公共空間,和各行各業的人對談,講述自己的思考。
不知不覺中,他變得越來越忙。2024年,梁永安在復旦大學沒有開課,可依然沒能留出自己的時間。除了學校的一些讀書活動和對談,他每個月還要在書店開一次電影課,手頭還有6本書稿在催。
梁永安承認,這種忙碌其實讓他感到困惑,“有點兒停不下來”。
“人在勞作之后,對休息有一種渴望。”過去他在北方的鄉村,對此深有體會:到了立冬時節,秋收結束,人們內心放松、舒展開來,開始把土豆、紅薯放在地窖里,為冬天做準備,也想想來年要做什么。在城市里,生活卻被鐘表統治,每天朝九晚五,不管什么節令都在運轉。梁永安說,他“特別想拿出時間,給自己一個立冬的狀態”。
他很需要這種暫停。從2003年開始,他就有一個習慣:每年的跨年這天,他會到寒山寺聽迎接新年的108聲鐘響。這是他給生活設置的強制暫停按鈕。
起源是他喜歡張繼的《楓橋夜泊》,詩中的孤獨意境使他想去聽一聽。
108聲鐘響一直持續14分鐘,最后一下正好敲在午夜的零點。這14分鐘里,梁永安將自己徹底放空,把一整年的事都在腦子里過一遍。“那一瞬間,我感覺這一年很多東西自己是能做到的,卻沒做到,也錯過很多,很可惜。”他提醒自己,下一年面對這些失去的東西時要珍惜。
從那以后,他每年都去,讓這14分鐘里的108聲鐘響成為生活里強制的暫停和喘息。這是生命在自然尺度上必要的節奏,否則人一直在緊張的生活中會產生很多焦慮。
除了每年到寒山寺聽鐘響,生活中還有兩件事是他再忙也一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游歷。對他而言,游歷能讓他對當下社會的變化和問題有足夠的現場感。第二件事是閱讀。閱讀能增加“思考量”。一有時間,他就抓緊多讀幾本書。
2024年,他去了希臘和日本,但至今沒騰出空記錄下由此產生的新的思考和感悟,“還是太忙了”。因此,他對于2025年已經有了清晰的計劃:要找一個書院住幾個月,心思單純地做一些思考和探索,對這幾年的生活也做一個復盤。
走上文學道路的幾十年里,梁永安不是沒有遇到過誘惑。20世紀90年代,大量的文人下海從商,他身邊也有一些搞文學的朋友打算去掙一筆錢,財務自由了便好好寫作。
梁永安不是被財富誘惑,而是好奇:“這個世界最終真的會徹底走向商業化時代嗎?一切都會轉化為‘金錢邏輯’嗎?”他想為時代做事,“如果社會不是朝你認定的價值觀發展,那你一下子就變成局外人了”。于是,梁永安在一個假期里跑到朋友的公司,幫著做一些網絡平臺的發展規劃和策劃。幾個假期后,對方看梁永安有很多思路都跟公司契合,想招他全職來做,當時開出的年薪就有100多萬元,但他拒絕了。
下海的幾個月里,他明確地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到朋友真的賺錢以后,早就忘了財務自由后搞文學寫作的初衷,“他說他不回去,現在他在跟別人競爭,主動退出了也不甘心”。
這個經歷讓梁永安在深處看到了那種生活和精神狀態,此后,他更明白自己的內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1995年之后,他回到文學領域,著手寫長篇歷史小說。
這段體驗促成他寫了《王莽》。西漢末期,社會一片混亂,各種力量交替,出現了一個所謂的新朝。這其中,王莽也想找到個人價值、實現理想,建立一個想象中的烏托邦。“我為什么寫這個?因為他跟這個時代都有主觀性,他最后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結果就是轟然倒塌。”梁永安說。
在人生的尺度里,對梁永安來說,這幾個月是一種試錯和對想象的實踐。就像孟子所說的“盈科而后進”。“‘科’就是河床上的這些坎兒、坑。河流‘跑’的時候都是先把這個坑填滿、盈掉,再往前。”梁永安說。
匆忙的生活往往帶來很多問題。“帶著內心的很多‘科’,如果不盈的話,渾身都是洞,越往前跑,問題就會越多。”“渾身帶著太多未解的問題,內心深處就會越來越空。”這個時候人就需要安頓、休憩、放緩。就像四季需要節氣,人也需要一個節點停下來,有新的省察和反思、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