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那本漫畫雜志的電子掃描版了。”
“全套!”
“正在輸入中”后的省略號不停閃動,但就是沒有新消息發來。我手指點在屏幕上,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她。我與這位故友有十來年沒有聯系了,我們對彼此的記憶,還停留在小學—
小時候,她梳著高馬尾,齊劉海,每一根頭發都乖順地扎進皮筋里,劉海服服帖帖地在眉上站成一排,眉下,是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小時候,大家的眼睛都是同樣的黑白分明,但她的眼白比例比別人多一點點,眨眼速度比別人慢一點點,盯著黑板盯久了,老師就以為她在發呆。
“唰”的一聲,白色的“飛鏢”破空而來!粉筆掉在地上,畫出老長一條白痕,像地板滲出來的咸淚。
“XX,這題怎么答?”
我利索地站起給出了答案,尾音還在空中游蕩,就被全班洶涌的笑聲淹沒。我不知所以地回頭,發現她也站起來了—我倆的名字太像了,第二個字的讀音一個平舌一個翹舌,念快了幾乎一樣。
快下課了,老師掃了我們一眼,沒說什么,擺擺手讓我們都坐下。
老師放過了她,但同學沒有。老師前腳出教室,他們后腳就圍著她起哄:“哦,死魚發呆嘍!死魚又發呆嘍……”她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奮力辯駁:“我不是死魚,不是!”我聽得怒火中燒,在人群外一聲吼:“都給我走!”然后擠進人堆里,拽著她去洗手間。
“死魚”兩個字和她的名字發音近似,自然也和我的名字發音近似,但小學時候的我個子高,嗓門大,成績又好,給人的印象就是兇巴巴的好學生,誰也不敢欺負我,因此,這兩個字成了她的專屬綽號。
“正在輸入中……”終于停止閃動,她又發來一句:“我感覺你會感興趣。”
那本漫畫雜志是我小學和初中最愛看的雜志,早就停刊了,以前的過刊被我束之高閣,再也沒有看過。連帶著她,在近十來年的時間里,我都沒怎么想起過。可她,卻清楚記得。
“我當時很羨慕你。”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剖白,我有些許錯愕。羨慕我?我上小學時兇名遠揚,又不愛和人玩,天天坐在座位上看閑書,有什么好被她羨慕的?她沒有解答我的疑惑,反而和我聊起了同班同學。在得知我和以前的同學通通沒有聯系后,她話鋒一轉:“你知道嗎?那個蔡,就是那個小學同學,上了初中后,還在欺負我。”
“嘶—”的一長聲,網約車司機猛地踩下剎車。我恍惚地抬起頭,才發現早就過了大橋,溫暖的橘色路燈被凄冷刺眼的顏色代替。
“當時覺得丟臉,根本不敢說。”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和我同時發出消息。我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的不合適之處—我在思索蔡的行為背后的邏輯,就是在合理化蔡的行為。我的這句話背后隱約有傲慢的質問:是不是你做錯什么事了?你是不是該反省自己?
這絕對不是一句關心對方的話。
我手忙腳亂地想要撤回,還沒操作完,我的那句話就被她的新消息推推搡搡地頂上去了。
她發消息告訴我,蔡和幾個同學對她推推搡搡,逼著她進了一間沒人的教室。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個手機,每一個手機都打開了攝像頭,每一個攝像頭都對準了她。閃光燈一閃一閃,她們嬉皮笑臉地拉扯她的衣服,嘴里發出“哦,哦”的怪叫。
她瞪著一雙眼睛和她們對視著,推搡間被逼得步步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到了教室的最后面,她猛地拉開了后門……
“我最后掙扎著跑走了……這件事我能記一輩子。”
“上小學時,我們不是玩在一起嗎?”
“怎么這么對我……”
白色的聊天背景,冷冰冰的字句,穿越了十來年的山山水水,她對蔡和那些同學發出詰問,又像是不求我回復的自問。
我的臉頰都被風吹冷了,指尖卻有一層薄汗。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來滑去,卻打不出一個字。是啊,小學時她們不是玩在一起嗎?她們為什么要這么對她?為什么要圍在一起,用“死魚”的綽號稱呼她?
在我橘色的小學記憶里,課間是暖洋洋的,醉人的陽光灑在閑書的書頁上,陽光有青草的味道,書頁比陽光與青春更醉人。我太遲鈍了,只知道坐在座位上看書,享受美好的課間,可遲鈍是一種無知,看客也算是幫兇。
我終于打出了字:“我很難過。”
“不要難過啦,我沒問題。”她反過來安慰我。
或者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就像現在安慰我一樣,反反復復地安慰自己,告訴自己,走出來。只有在實在無法清除“爛瘡”的時候,她或許才會找我這樣的故友,聊一聊過往。
風聲呼呼,細聽有些凄厲。我對著窗外發呆,白鷺成群地貼著沙灘飛,在水與沙之間盤旋了一圈,最后躲進密林里。
她在反抗和討好之間徘徊了許久,才找到自己的安心之所。
原本,她以為是自己的錯—就像小學四年級之前,她以為是自己太笨,所以沒有人和她玩;可等到四年級之后,她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笨;然后,她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蔡;接著,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應該表現出一些順從……
但她發現,無論自己怎么做,那些人都是要欺負她的。她決定:我不反省了!是他們欺負我,怎么說都不是我的錯!
“我不需要反省!”
等到她開始反抗蔡后,她發現蔡又去“推搡”其他女生了。
“是的!無論怎樣都不是你的錯。”
在這句話后,我給她發了無數個感嘆號,她回給我一連串“哈哈哈”。那些飽含惡意的人,就像排進海里的核廢水。被污染不是你的錯,只是因為你剛好在那里。
現在的她在外省工作,最近在畫畫和練字,也看書。她有了更大的世界。
“我還是有點兒想你的,等你回來。”
我決定今年過年約她吃飯,一為敘舊,二為安慰,三為……我想告訴她,你早就不是“死魚”啦。
你是《小鯉魚歷險記》里的主角“泡泡”,有漂亮的紅色魚尾,有金色的龍鱗,只要一念“我心如鐵,堅不可摧”的口訣,你就能游向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