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稻子的了解遠比不上一只整日棲息于田地的螞蚱。這常常讓我在汲取稻田帶來的巨大力量之時,對自己的無知心生愧疚。
從市區乘車,大約一個半小時,就到了郊區。安慶多水,從地圖上看,整片地界就像被一勺勺挖出瓤的半個西瓜,那一個個盛滿汁液的坑洞,就是隨處可見的湖泊。在坑洞與坑洞間,聳起了一座座山峰。在山峰和湖泊之間的平緩之處,有城鎮崛起。而在邊緣,則是錯落分布的鄉村,稻田就如瓜子般點綴在湖、山、村之間。
那年5月,在老家賦閑已6個月的我,內心的躁郁達到頂端。人陷入困境,總要找一個出口,我便是如此找到了稻田。
在谷雨和立夏之間,春天尚未走遠,夏季無縫接檔。第一次相見,完全搞不清眼前的到底是麥田還是稻田,更談不上討論稻子一年幾收,眼前的這片植株是該澆灌,還是該收割。只覺得滿目黃綠色,襯著遠處的青山,好看至極。從逼仄的城市走出,進入曠野,鼻端飄來山野間無垠的清香,眼和心都被打開了遮光板,我似乎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維度。
立夏后,再來稻田。稻苗抽穗,初春種下的秧苗進入旺盛的生長階段,在稻田邊,靜下來時,幾乎能聽見抽穗的“唰唰”聲。即將成熟的稻米在莖葉中飽脹,每一秒都更逼近爆裂。安慶本來就地處安徽邊緣,安慶的鄉村就更為寂靜,一兩個小時,稻田邊都不會有幾人經過。稻田在這般寂靜中生長,倒顯現出格外的熱烈。
人站在稻田邊,不得不為自然的生命力折服。當受到那些稻苗的吸引,走進稻田中時,擠擠挨挨的稻苗和土地上的雜草擦碰到裸露的皮膚,耳邊自然會傳來一陣來自天地之間的呼號,那聲音始于寂靜,卻像海浪般悄悄涌起,漸漸卷起,直至淹沒了內心的嘈雜之音,把那個交織了悔恨、擔憂、焦慮的小我,融進青綠汁液的飽滿香氣中。
賦閑的那段日子,其實難熬的并不是不工作,而是失去了生活的坐標,沒有一件事值得投入熱情,也看不到生活的意義,簡而言之,陷入了虛無。這讓我不可能不想到史鐵生,也不可能不想到他的“地壇”。無數個“我”在惋惜過往,焦慮明日,在當下苦苦掙扎;無數個“我”試圖尋找答案,而沒有答案時,也只能在他人的苦難歷程中尋找相似的軌跡和慰藉。我自然沒有史鐵生那般慘烈的命運,但人在困境中時,困境往往就是障目的一葉,眼前所見,只有“我”和龐然的痛苦。他花了15年在地壇中才移開這片葉子,我又會花多久呢?
于是,我常常往稻田中跑。騎共享電車去稻田其實一點兒都不近,尤其是中途還要穿過漫長的城市街道。但當你知道盡頭就是山野稻田時,千篇一律的水泥色也不會那么枯燥。與城市相比,所有關于季節的信號,仿佛都傾倒在稻田中。這里四時有序,它們通過顏色的轉換和植株的形態顯現。我也漸漸發現,原來在這個我自以為再熟悉不過的小城周圍,還有那么多稻田,大片大片地分散在山與湖之間,分散在從小就想離開故鄉的游子的視野之外,而今它們的凸現,倒像故鄉一種再寬容不過的回應—即使你想忘記我,遠離我,當你回歸時,我依然能給予你滋養,也給予你重新觀看自己和我的視角。
仲夏,稻田中開始蓄水,整片田地凝成大塊的翡翠綠,那綠毫無雜質,襯著背后的山野,綠意滿盈笑意,滋潤人間的每一種枯竭。綠色中有幾個小黑點,那是農人在料理田地。行人經過,被這鋪天蓋地的綠震驚得瞠目結舌。農人抬頭,看到你在拍攝,就揮揮手。拉到特寫,會發現他們在鏡頭中對你笑。笑什么呢?也許是笑城里人少見多怪吧。
夏季總有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烏云看似還在山的那頭兒,轉眼地面已黑了一大塊。烏云飄至頭頂,瞬間就垮了下來。夏天的雨,真是酣暢淋漓。不打傘也沒關系,大不了回去換身衣服。稻田里盈滿了水也沒關系,雨水再干凈不過,在地上攢起來,魚蝦在其中游弋;稻苗在不停的沖刷中蓄力對抗,讓根系扎得更穩,每一片,都拼著命拔高。我常呆看這景象,天空和土地之間定有神秘的引力,萬物自有軌跡,雨絲如銀線,穿入土地的孔隙;有時則什么都不想,任憑泥土在暴雨的敲擊中泛起一陣陣如同剝開的樹皮的青澀味道,海潮從天而降。
習慣了每天去稻田中游蕩,漸漸沒那么想出去工作了,然而工作還會時不時找上門來,我仍然會被一種“必須做點兒事”的焦慮驅使,于是接了個去北京拍攝的項目。再回到城市,從長城飯店15樓看下去,二環街頭天仙般的姑娘走在斑馬線上,眼神迷茫。立交橋上和橋下都堵成長龍,一個紅燈長5分鐘,哪怕是勞斯萊斯和帕拉梅拉,也要把車輪在紅燈里停一停。那一刻無比清晰,無數的青春、夢想、人生,都是城市的燃料,在這里,人們只能一門心思往前跑,等待的間隙也不能放棄思考,因為時間與時間的接縫中,錢與錢的裂隙里,一無所有。我不是不能繼續在城市中奔忙,但那一刻,我想念在稻田間的呼吸,在那里我不會失重,沒有被追逐的恐懼。
我媽總是擔心寡言的我。常年在外工作,我不知自己何時成了家庭的驕傲,她擔心我那如過山車般的情緒會讓我的人生脫序。突如其來的“間隔年”,也加大了母女之間的隔閡。我媽任何嘗試跨越隔閡的努力,在我看來都是徒勞。說到底,人真的無法理解彼此。看吧,你選擇的人生,你要承受后果。

我時常騎著車,在鄉野閑逛,隨著山勢的弧度,上坡下坡。路的兩邊,時不時就有一片稻田,順著這線索往里走,則會發現更多稻田綿延不絕地在山腳下延伸。田地無人,山中也無人,寂靜因此變得宏大。這宏大中并非空無一物。我在稻田邊眺望許久,直到暮色四合,炊煙從遠處的農家屋頂冉冉上升,拍下,發一張照片給我媽,證明我可是活得好好的。放下手機時,卻總有“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時空輪回之感。
虛無還是會時不時纏繞著我,然而時間轉眼進入了秋天,稻田迎來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季節。但凡在秋天見過稻田的人,就不可能不對世界燃起愛意,每一顆稻粒都飽滿緊致地攢在一起,像一群相親相愛的小姐妹,墜得莖稈彎腰垂頭,彎成一個完滿的弧度。飽和度極高的金黃色鋪天蓋地,風來,就是金色的稻浪,把整個世界都暈成了同色系。城市中的秋天,是落葉,秋風多少帶著些愁緒。稻田中的秋天,則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在我面前露出秋天的另一張臉。她慷慨地張開懷抱,回報農人這一年數月的辛勞。
在無人關注的角落,美和生命力融為一體,自顧自地吟唱,即使你試圖置身事外,也會不由自主被引入旋律之中,共享秋天的華美。這時,夕陽也到達了一年中最美的時間點,橘色的光輝流轉于金色的稻穗上,兩者交相輝映。當夕陽一點點沉落時,它引起的不是惆悵,而是對世界的熱愛—明天,我還會看到這么美的景象,只要好好活著,就能一直看到。那些時刻,稻田在我心中激起的是純粹的喜悅,無關過去,無關未來,無關名利,只有當下。我一直引以為豪的思考力消失了,讓位于直覺。而直覺在我的臉上勾出一個笑容,讓我發出一聲吶喊,因為這喜悅也像稻穗般噌噌長大,不喊出來,就會撐破心胸。
秋天的陽光坦蕩灑落,稻穗倒伏,做好了被收割的準備。我躺在稻田里,瞇著眼,做著金黃色的夢,直到開著拖拉機的農人經過,大喝一聲:“你在干嗎呢?!”他才不管你發什么文人夢,不珍惜糧食的人,天打雷劈!
一個最開始連稻田和麥田都分不清的人怎么能狂妄到號稱這是“我的”稻田呢?當原本濃重的我在稻田中逐漸消解,我便成為田地中的一株稻子,一個對土地心存愛慕的過客。我和稻田的關系,像小王子和玫瑰,不是我發現了稻田,而是稻田馴養了我,安慰了我,讓這短暫的三個季節,成為在我胸口打下的烙印,蓄滿了光和熱,把心烘烤得暖融融的。稻田是我的秘密基地、精神的蓄電站。自然而然地,我不再對未來滿懷恐懼,也不再執著于得失,即使失去了世俗社會中的一個位子、一個稱號,似乎也沒什么。稻子還會生長,太陽總會升起。
秋冬之交,我接受了一個新的工作機會。離開老家,此刻的我,內心已與幾個月前完全不同,即使會再次深陷精神上的囹圄,只要知道稻田還在那里,哪怕肉體并未走入稻田,那些交融了季節流轉的回憶,也會成為我永恒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