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你出場了

火藥引子點燃也有很多天了，決戰的硝煙味越來越濃，可是，沒有那聲爆炸驚天動地的響動，沒有勝利旗幟盡情地揮舞招展，戰斗好像就沒有勝負，也就沒有結束。這不，昨晚手機再次滾燙，7點半后就沒有清閑分分秒秒，一個接一個地撥出、打進，直到老段的電話打進來氣急敗壞地說：“以為你死?子了哩，咋44分零8秒都在占線？”

即使隔著千山萬水，顥文似乎都看到了老段那張憤怒的臉——一張鼻音濃重的山西腔、稀疏的三七開分頭發型覆蓋的又瘦又黑的老臉！

老段、顥文現在活得好好的，可還真有人死了——社長、黨委書記、總編輯集于一身的曲善。幾個月前，曲善先是被本市的職業學院講師江玉新實名舉報，說自己老婆長期被老曲占有，他的老婆正是社長辦剛提拔起來的副主任康霞。“士可殺而不可辱！”江講師慷慨激昂控訴之后，附上了老婆所謂因公出差，實則夜不歸宿的時間表打印件。而老曲同時段的工作日志與康霞旅差報銷單據等復印件緊隨其后，更要命的是這二位子夜出入鄰市一家賓館的一沓清晰的彩色照片也被附上，再加上顯示出房號與出入時間，顯然取自賓館監控的截屏照片——老曲與康霞同時消失、同時出現，一目了然，證據鏈接還真的是嚴絲合縫，環環相扣。

這一招靈驗，尤其是江講師一不做二不休，又把這些原本不可外揚的家丑發到網上，立馬發酵到各個層面，一時間在這個名曰金州的五線城市沸沸揚揚。紀委監委立案調查，那個長腿豐滿、見人羞澀的小婦人，報社印務中心制作車間前電腦錄入員康霞，頓時花容失色，休起病假，把自己先冷藏在娘家保護起來了。緊接著，常務副市長武抗抗涉及土地基建領域違法被檢察院帶走，而正是武市長主管期間，顥文所在報社使用不足20年、身處繁華地段的五層辦公大樓，經過正式的投標競標，賣給曲善老鄉——一個山西靠挖煤成功的土豪華老板，拆遷后蓋起了這個西北地區五線城市的天價的商品房小區——富華豪郡，并且銷量奇好，全款繳付的居然占了三分之一。

報社在距老城區之外7公里的高新區按市里統一規劃，新建家園蓋起有電梯的17層大樓。只是苦了顥文、老段這些奔六的人，家在老城區，每天得早早擠公交，若不然整八點摁指頭印簽到會受影響，也直接影響這個月的績效工資發放。當然，還有個面子問題，中午伏在辦公桌上打瞌睡過過癮，沒有人愿意往返一個半小時坐公交回個家。有時下雨或是周末坐車人多，晚上沒個七八點進不了家。不是一二十萬的小車買不起，而是這把年紀，捏了一輩子筆，敲個鍵盤都嫌煩，哪有興趣再去玩輪子？現在華老板玩消失，跑不動的老曲涉案配合調查，不得外出，卻沒想到上上個周末吊死在辦公室里側臥室的門框上。

懸空的腳板下，有殘存的獲獎證書內頁及看不清面容的小半個身子的男女合影照片，還有信件之類的灰燼殘片和一地的中華煙半截子，看來也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心理生死搏斗……猛然進房的人會嚇一跳，氛圍嗆人，淡藍色氣體彌漫到了邊邊角角，然后才緩緩慢慢順著窗玻璃邊框溢出去。

顥文也跟人一道去了，看到了沒有燃燒盡的幾枚照片邊緣，有數字編號，露出來的是阿拉伯數字7、13幾個，寓意不算太差；聽說還有漢字與羅馬數字編號的幾套吧？這套該是寄到京城，給陪同雙胞胎孫子幸福成長的老曲夫人的，其他的那些，該在上級宣傳部和紀委監委的檔案袋了，也算繞場一周不虛此行了。現場勘查的兩位刑警做完勘查后丟下話早早走了，讓告知家屬安排后事。京城那邊回答說全憑組織處置，路遠事多，就不來現場了。

說起來老曲的夫人也姓江，還是江玉新出了五服的姑姑，老家都是在金州城邊的黃洋河對岸，說不定小時候還打過照面。江夫人跟江講師一家倒是知己，逢年過節，大包小包的，互動得多。雖說是個五線城市，可是個地級市的底子，來來往往隱約間還是講究點兒門當戶對的，再說親不見外哩，到哪里都講究血濃于水。小了江夫人十多歲的康霞乖巧勤快得人見人愛，攙著江夫人逛街拎包進服裝店歡天喜地的。走到哪里都姐長姐短，江夫人一聽差了輩分，可出了五服，叫得親熱，聽著歡喜，也就沒有想那么多，便也來者不拒，順其自然了。

老曲秘書出身，又在主流媒體當領導，肯定得著書立說。老曲那第一本著作的文字錄入、欄目設計、內容編排，就是在江夫人指導下，由康霞圓滿完成的；當時，老曲一邊皺著眉頭，一邊笑呵呵地點頭示意說好哩好哩。此后，康霞每每登門請教，江夫人但凡輪休在家，一定會親自下廚，燉一鍋野山藥臘豬蹄湯共享，說吃了這大補，女人皮膚會更美更細更白哦！江夫人遠看相貌還行，畢竟底子在。康霞原本年輕，只是學習差一點兒，才勉勉強強拿到高職文憑，進了報社印務中心制作車間。智慧雖然基本上用到長漂亮方面了，但完成一個工作日錄入和敲字一萬六千字，兩個版的定量倒是沒甚問題。另外，康霞愛笑，見人態度好，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待真有人去招惹撩撥，卻十分矜持，不笑也不上鉤了。

江夫人原來是中心醫院住院部內二科護士長，病床從來都是緊缺物資，所以不靠老公靠自己，混得也是人五人六的。大約時常輪班上夜班辛苦，便不到55歲，一拿到本專業最高職稱的副高，即副主任護師，不管不顧地就退了休，去早早在京城五環里買給兒子的四室兩衛大房子納福了。不過，聽說這次江夫人憤怒而絕望的是，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地在自家臥室雙人枕頭上方兩人結婚照的鏡框角角，相當于加固鉚釘的位置，安裝了針孔攝像頭，就可以遠在千里之外卻決勝帷幄之中，結果每天手機里看著清清白白，卻沒想人家另辟蹊徑，別有洞天呵……

江夫人又豈止是惱羞成怒，估計殺人放火的念頭都有了。

老曲不是駱駝，可這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的確確是輕于鴻毛，相當于奪命稻草的是江夫人的微信、短信信息，還有夾雜著那沓相片和暴露了行蹤的打印文字之類。當這些紙片、相片什么的飽含著江夫人萬丈怒火又自京城寄回時，真有點兒像是不言不語，卻一招致命的門框上晃悠的那條似乎之前并沒有使用過的咖啡色的西服領帶，雖柔弱似水，卻一劍封喉！

自作孽，不可活。

十多年前，老社長兼總編輯退休，空出全社唯一一個正高職稱時，新領導、下派的社長、黨委書記兼總編輯老曲讓它繼續空著，先折騰自己很快拿到副高。五年資歷夠了，自己跑到省上繞了一大圈，又陪市上主管領導風塵仆仆考察新傳媒事業及融媒體發展，然后，那本明白如話老少皆宜的自由詩、訪歐游記與豌豆雜說等生活隨筆融為一體的著作，也由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出版社正式出版，是為專著；單獨署名，或是在眾多署名中一直領銜的一干文字，先在本報頭版頭條刊出，再在省上評選，獲得了幾個新聞一二等獎，現在三三兩兩也跟來了，證書厚厚一沓，個人業務成果豐碩；再如此嚴格從容地申報到省上，經上級批準，獲得正高職稱的資格；再以本報社名義，把自己聘上正高，公示時也是眾望所歸地一片叫好。工資跟著又是漲了一大截子，比之堂堂正正的正縣處級的日報社社長，倒是大為可觀：有人給推算過，按前幾任社領導退休實例，獲得正高職稱，老曲這幾年里還要漲出兩三千元哩——誰都知道，老曲怕不是喜歡那點小錢哩！

顥文、老段幾個科班出身，副高拿了十多年的，先是眼巴巴看著，后是苦巴巴候著——候著也是干候，老曲比他們還年輕著哩！

然而，人在做，天在看，機會終于來了。

本周一，50周歲的新社長、黨委書記兼總編輯老劉到位，臉黑紅，脖項也粗，頭發黑黝黝的不用染色。當過縣武裝部政委和市紀委二室主任的他講話很利落：人死了組織會有結論，不要跟著網上什么蛐蟮死了罪該萬死之類瞎起哄，也不要胡亂猜疑誰是內奸叛徒甫志高王金彪，有意思嗎？當務之急是凝聚人心把宣傳任務完成好，把扶貧攻堅、鄉村振興主題宣傳做好，把融媒體做好，把編采人員切身利益真正關心好！

顥文認為他說得都好，最接地氣的當然是他講話結尾時說的：編輯記者職稱良性晉升盡快推進和解決一線編采人員就餐難。

于是，本周二，報社機關福利性的食堂在負一層開業；本周三，從初級到高級，總編辦張貼了職稱申報細則；周四，也就是昨天的上午，通知今天下午兩點開評委會，利用周末沒有干擾，優先評審副高晉升正高職稱的申報。

差五分鐘兩點，顥文進會議室，總編辦副主任小李眼睛撲閃了一下，伸手接過手機，放置門口桌上的塑料筐里，里邊已經有了兩三個了。

老劉坐在正對著門口的主席位上喝茶，并不抬頭看人。老段進來，緊坐在顥文身旁的會議室側面，新聞攝影部主任肖東進來時，老劉才抬頭看看示個意，看他坐到自己斜對面。

老劉社長鼻子哼了聲，面無表情說：“開始述職！”肖東趕忙拿出一沓子文字，咳嗽了一聲亮嗓子，嘴唇些許蠕動有了表情。老段一看，回過頭惱怒地盯了肖東一眼，背轉身九十度表示抗議。顥文從包里取自己資料的手，也停到半道上，好像這是突發事件，他也是準備不足吧。

小李略一猶豫，便笑盈盈地說按規矩來，并朝老劉社長眼光問詢了片刻，放大了聲音說：“年紀大的先來，請副刊專刊部的顥文主任介紹。”

獲獎作品的名目、檔次，論文或專著出處云云，顥文、老段、肖東三個人各有千秋地過了一次堂。小李則按程序補充說，三人經審查，均具備申報正高暨高級編輯或高級記者資質。然后全場啞然，只等上邊發話。

“評職稱要講資歷學歷，但是更要講工作實績！咱們是媒體么，評職稱當然要看新聞成果和業務能力……”

老劉社長說的是句句真理，沒有半點含糊。

顥文是全國重點大學中文系的，一畢業就來報社，30多年里先后擔任政教文藝部副主任，一家雜志的主編及現在的副刊專刊部主任，今年59歲；肖東，中等師范畢業，57歲；老段，58歲，也是西安的部屬大學本科畢業，現任政法生活部主任。

現在已是11月份，顥文明年這時該退休了，也就不必評職稱了。

顥文之所以格外重視這個唯一的機會，說到底，并不十分介意正高職稱比正縣處級工資高個千兒八百，而是有個尊嚴在里面——又是名牌大學畢業的科班，又是國家級的作家協會會員，喊他老師的文學弟子遍布市內外，還上過省報、省臺幾次專題節目，總不能連個水到渠成的事情都辦不好吧？何況高級編輯含金量極高，全市整個媒體，包括電臺、電視臺和報社，也僅僅一個指標。物以稀為貴，獲得正高職稱，才足以標注自己幾十年的辛勤勞動，才可以很有面子地顧盼自雄哩。

……若不是老曲掛了，誰還有戲？

可老劉社長那席話，顥文總感覺有點兒莫測高深哩。

接著，老劉社長加重了語氣，望著肖東說：“你再詳細說說。”肖東又掏出一沓打印紙，敘述了一遍自己三十多年一直從事新聞編采工作的履歷及五篇省上新聞一等獎篇目，內容和切入的新聞角度；說了自己兩年不脫產地努力，熬更守夜，終于拿到省委黨校函授的新聞本科學歷，還夾雜一些采訪體會與感情，倒是聲情并茂的，眼角還泛出水分：一次，到一個遭遇二十年不遇的泥石流災害的邊遠縣的鄉村采訪，差點被山崖上滾落的石頭砸到，接著又被野蜂襲擊，鼻青眼腫地堅持完采訪。幾天后所寫的《站起來的人們》新聞特寫，發表在省、市報頭版二條……老劉社長露出笑，欣慰的笑，感動地點點頭，其他人也配合地微微一笑，然后表情不大動彈了，身子還是穩穩的。對于一個處在貧困地區的主流媒體記者，幾乎誰都有“過五關斬六將”的經歷，只是說與不說，要看契機。

省上新聞一等獎是申報正高職稱的硬件，顥文也獲得過：一位國家領導人視察顥文的家鄉——一個以在荒山坡上修田造地，獲得糧食增產的以“石坎坎"金碗碗”聞名的小縣城，顥文有幸陪同采訪，新華社發通稿時執筆人顥文排在第二，后來這篇新聞特寫果然獲獎，但只有這一篇。副刊就是“副”的，有價值的要聞本來也輪不到他，遑論獲獎。

然而，肖東有發表的新聞論文卻無專著，事急，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雖然不是硬件缺失，但量化起來總有不足。顥文獲的獎除了省市作協、《星星》《文匯報》等頒發的二十多個詩歌、散文、散文詩、小說作品獎外，還有新聞論文發表，尤其是前年省上出版社給他出版過一本報告文學集，全是他在正式報刊發表作品的精選，是全社獨一無二的；按照相關政策規定，所有文藝作品及其獲獎均不得作為新聞職稱申報評審的依據，只可作為參考。因此，他在國家級重點報刊發表的各種文學作品、在出版社出版的幾本詩集及其獲獎和他的本市第一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頭銜，也只能是“參考”了。但是，報告文學集按評審政策規定，可視為新聞作品專著，理應加分。這樣，又使他與肖東似乎互有優勢而難分伯仲。

此刻，老劉社長并沒讓他“再說說”，這又是個敏感時段，顥文感覺有點兒堵得慌，還有目光一道又一道掃過來，他得盡力地堆出點兒平靜給大家看，也并不理會老段胳膊肘使勁地撞他了三五回……何必哩！

有用嗎？

終于，憋了半天的老段，側身盯了老劉社長一眼，臉更黑了，沉下嗓子說：“你不是還有一個全國一等獎么？也‘再說說’讓大家聽。”

顥文的那個一等獎，是一篇寫三位陜西籍著名作家的報告文學，后收入他的報告文學集。其中兩位年長者，均是他的大學校友和老師，另一位則是他加入中國作協的介紹人。他骨子里敬重這三位先生和他們的經典作品。從北京、西安采訪到寫作，下了半個月的功夫，發表時占了省報副刊和自己報副刊大半個版。當年底全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年會在福建武夷山召開和評選作品時，當時的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和中國記者協會的領導也來指導參評了，獲一等獎的證書也就蓋了中國記者協會和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兩家的公章，全國1000多家報社的4600多件副刊作品參評，一等獎僅10個；本省參評的報社18家，僅自己獲一等獎，省報、市臺和本報還為此發了新聞消息。

剛才顥文已經在述職時講過了這些，現在沒想到老段卻拿來說事。

“新聞職稱只認記者協會的獎，別的只是參考。”肖東一改平時顏色，略略停頓一下后，毫不含糊地把話說完整。

老劉社長臉上似乎出現點兒表情，但到底什么也沒有說，臉還是平平板板，看不出傾向。

顥文感覺到眾人此刻關注度正在高漲，更多的目光密集地投放過來了。他目光放空地望著面前。

“人家這一等獎證書上蓋有中國記者協會的章子，說明上邊承認。”老段仍然是背過身子甕聲說道，不管不顧。

這回，另外七八個參會的也明顯地點起頭，可老劉社長臉色還是穩穩當當，看不出波瀾。

“蓋了章子也不是中國新聞獎！”肖東仿佛受到了鼓舞，堅持自己說法。聲音卻明顯地低了下去，好像有點兒中氣不足了。

“當然不是中國新聞獎，要是中國新聞獎，現在還需爭論？可那畢竟是中國記者協會頒發的，那就是咱們新聞專業最高權威機構認定的！你有嗎？”

“你有嗎？”

老段不依不饒，還把臉偏過來，身子也轉過來，有些猙獰地盯著肖東，恨不得眼睛里扔出把快刀子！

又停頓了半會兒，氛圍有點靜得窒息。

老劉社長這時神色嚴峻地說：“這都快四點了，開短會，現場票決，少數服從多數咋樣？”他向小李示意，小李一點頭，身后一名總編辦工作人員端起會議記錄本立刻起身，先再次清點人數，再把早就準備好的投票不多不少地發給大家。投票上從上到下有顥文、老段、肖東三個人名字，右邊空格里就待投票人劃對號。只是，投票的最下邊有一行五號黑體字的提示：凡劃對號只能選一人，可以不劃，但若多劃，此票作廢。

這回該老段臉色不好看了。

他似乎沉不住氣地抬起頭亂望，可被看到的人除了小李俏臉上波瀾不驚，還是笑盈盈地對他禮貌性地點個頭，其他人避開眼睛，木然地仰望著天花板；有個別的暗暗地嘆口氣，還偷偷瞄了瞄老劉社長臉色，又回頭盯住了顥文。

電話就是這時響起來了，一陣接一陣，是會議室對面社長自己辦公室的。今兒卻無人及時接聽。老劉社長挺了一下胸脯，但并不起身，下巴揚了下，小李才趕忙走過去，轉回來也是急匆匆的。她走到老劉社長跟前弓下身低聲說了句什么，老劉社長一怔，慌忙起身去了。

再回到會議室，大家都是坐得端直了。空氣也靜，靜到紋絲不動，眼睛則是齊刷刷看向老劉社長。

老劉社長看了又看小李遞上來的投票統計，怔了怔，從塑料筐里取回手機往小包里塞，沉吟了會兒才開口說：“今天會議很好很民主，我剛才看了投票結果，大家意見有點兒分歧，這個很正常，暢所欲言么！”不過，老劉社長頓了頓，克制了一下語速，說：“大部分人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自己也明確表個態：本人同意顥文的正高職稱申報……沒有意見了吧？那就少數服從多數，就這樣定了，不再討論了。”老劉社長又盯了一眼小李，把自己桌前倒扣的紙片翻轉展開，拈起來向大家示意，正是剛才分發給他的投票，顥文名字的右邊，果然是個對號。

老劉社長又在小李遞過來的紙張上寫了個啥，臉色緩了緩，說：“我已經簽了字，總編辦盡快把評審結果上報市上省上審批；我剛才說了，工作實績和業務能力不能不看重，咱們是媒體么！讓肖東多說幾句沒有什么不好，媒體就是主打新聞，這是鐵定的規矩，也是全報社人員的事業方向，當然，著書立說，聲名遠播的老同志，難道不是工作實績和業務成果突出？這些老同志當然是我們新聞單位的寶貴財富，承載擔當責任和文化自信，職稱理應優先解決；并以此類推，獎優罰懶，形成機制。”老劉社長環顧了一下，表情有些嚴肅，說：“市上主管領導剛才肯定了我們的做法……市上明天上午八點開會通知我參加，布置檢查今年鄉村振興工作和年底安全工作，還得準備個會議材料，沒有啥了，散會！”

老段發起組織了包括十來個新老伙計踴躍報名參加的晚餐慶賀聚會，他們說該意思一下，就在負一樓自家單位的餐廳整，不費事。顥文面露微笑地堅決拒絕了。出會議室門時，肖東也走過來朝他象征性微笑，示好，他也連忙回個笑，不可喪失風度哩。狼多肉少，世情所致，老段、肖東和他之間又有多少恩怨情仇？更何況之前他們珠聯璧合，同仇敵愾。

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情深意切，化干戈為玉帛，造化北宋文明昌盛；宋高宗罷兵四大將，興盛南宋一百五十年，且封王封侯，恩養張俊，韓世忠，劉光世，不也是史實與佳話？至于岳飛，且聽后人徐徐道來這位英雄的精忠報國吧！無論如何，趙構以太上皇尊貴，恩準孝宗皇帝小兒平反岳飛，撫恤后人，不也是宏大手筆，時人額手稱頌哩！

來日好像方長哦……

此時此刻，步履匆匆的他，還真有事要做。

底樓后側拐角處，一大排丁香花繁葉茂壓彎了腰，幾乎擋住了來路，新異的花香鋪天蓋地，小李果然候在那里。見他撥開花枝走到眼前，她雖是面帶笑容，輕聲說：“恭喜啦！”卻使勁地剜了他一眼，然后自顧自地低頭擺弄手機上的小掛件……他曉得。

那年，他們一道去參加了全國報紙副刊研究會桂林年會。她和他聯手的作品獲獎，一篇5000字的專訪。小李處在業務管理崗位，走的當然是新聞專業技術職稱路子，多些獲獎，多些鋪墊和支撐么，獲得一年一度的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評審出的18個二等獎中一個，還真是意外之喜哩。

年會和頒獎結束后，他和她順路去了陽朔——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月亮山上的碩大圓洞的遠近距離在旅游車曲緩行進中變幻，或月牙狀，或玉盤狀，直到抵近了又是一番嶙峋光景而令人著迷，還真是月有圓缺，人有際遇，旅次蒼茫，前景幽明，且好水流清淺，疏離了漓江昏黃中的魚腥濃烈，然后在神話般的大榕樹下，那不停復制，商業化強烈的產品推銷夾雜在煽情中，暈頭轉向，繼而又興致索然。

轉個身，他和她逗留在色彩斑斕、綿延不已的地攤上，還真是東張西望，目不暇接的。大榕樹得長多少年，才有這樣的模樣？覆蓋面積怕有五百多平方米吧，當真亭亭如蓋，遮天蔽日哦，那么大，又那么綠！劉三姐哩？那么多的胖的瘦的俊美的，這邊唱畢那邊唱，裊裊娜娜的，鶯歌燕舞的，一片此起彼落，眼花繚亂。

驀地，他聽到了她的歡叫：她先看到了那枚楓葉形的玉墜，在那寡淡淡地清幽，帶鑲嵌寶石把的銀刀，邊緣全是綠銹的銅鏡，三五枚半明不暗的袁大頭和泛著青光的一灘銅錢鋪展，大好頭顱牛首骨居中，兩眼自是無神空洞，大紅鋪布發黑，看得出也是見過歲月的。主人老瘦，黃眼珠子深陷，腮幫子下巴發須無多，格子花布頭巾纏牢了頭顱，看似氣定神閑地蹲守，煙蒂卻是灑落了一地。

是的，總得有點標記才是。

不久，當地文聯一家雜志，刊發了他應約的詩歌《漓江水》：“一江水斑斕/微咸/劉三姐的裙裾和眼淚/浮草，泥腥席卷而去，咆哮的拳頭直指天空/岸的臂，一點一點打翻/魚蝦飛上堤壩/泡沫的季節里，流動五彩的慌/扶起陽朔城池的瘦骨頭，趁著黑/穿越月亮山的小門洞/沿著大榕樹伸展的手指尖，更快——/遠遁”

只是，他果真遠遁了嗎？

他慌忙著打的，十多分鐘趕回住宅小區。剛走出電梯門，不待掏家門鑰匙，小他十多歲的妻，笑容滿面地打開門迎了上來。果然，周部長賢伉儷笑盈盈地坐在自家餐廳。妻拿起拉菲干紅，眉黑似漆，臉龐方正的周部長手腳麻利地拉開茶幾抽屜，取出開瓶器，五顏六色的拼盤滋滋潤潤候著，顥文深情地說：“謝謝玉蘭，謝謝部長！來，我們夫妻先敬你們一個。”玉蘭，也就是部長夫人目光流轉，連連說：“彼此彼此，謝謝您鼓勵我在文學的道路上不停進步哩！”拿起杯子與顥文碰上，妻則滿臉嫵媚，笑靨似花，對著部長碰了又碰，然后他敬部長，妻子敬玉蘭，交叉互敬……

大約二十年前，他在市文研室邀約的一次文學講座上結識江玉蘭，才知他大她十來歲，卻師出同門。她畢業回本地師院中文系當老師，孩子婆母帶，丈夫由市委辦綜合科長下派到一個邊遠縣任副縣長，常年不在家，大好時間剛好用來讀寫，第一部散文集出版，還是顥文寫的序，又幫忙聯系師兄擔任社長的大學出版社出版。顥文第一任妻子帶女兒去了美國探親再不回來，玉蘭便把在外縣文廣局工作的閨蜜，介紹給了顥文為妻；妻眉目娟秀，工作上進，上過市婦聯的巾幗英雄榜，她那在本縣農機局任副股長的前夫聽信謠言，硬說自己妻子與本縣主管文化縣長老周有染，常年跟著東奔西跑，沒白沒黑，自己沾不上邊。市縣紀委里里外外，認認真真調查，否定了此事。可是縣小人少嘴多，好在沒有孩子，婚姻也就終結。后來，妻順利調到市紀委二室，還是搞辦公室文秘，然后跟顥文辦了手續，穩穩當當過起了這么多年小日子。

老段昨晚電話急切切說，看到肖東周四當天下午快下班時去了老劉社長辦公室，七點多出來時器宇軒昂的。老段說：“老劉你知道嗎？當年縣人民武裝部任副政委時廉潔奉公先進事跡上了省報頭條，就是他寫的”“……你去了嗎？你不去就都完蛋，沒有你了也就沒有了我！”

老段牙齒咬得咯嘣嘣響，真的是慌不擇路，說話粗魯了許多。

他何嘗沒去老劉辦公室？妻子準備的那張卡一直裝著，可老劉屋里一整天人來人往，還有就是，自己總以為屈辱，一輩子憑本事考大學當科長拿副高，從沒有送過禮，求過人，現在臨退休了，去做那事？

那道門檻高高在上，還真的有時過不去哩！

其實，小李才是第一個接到電話的人，昨天下午下班他還在公交車上。近期宣傳報道要點、主管領導履新、本社負責人工作日志及本周工作匯總等資訊動態，本是總編辦負責的工作范疇。小李謙恭而敬業，經常是忙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家，尤其是最近事多，更忙。

大家都曉得，這個他當年任副主考，從應屆大學畢業生招聘會上相中的女孩，果然了得：進報社七八年間，工作，結婚，提拔，順順當當，上下滿意地走了過來，總編辦么，還真的是上傳下達，總理機要哩！她的丈夫原本在他手下當娛記，后來由他推薦，去了市文聯的一家雜志社，干起副主編，時不時還以文會友，弄點筆會征文，與顥文聯手在報刊上互動一把。盡管有人說他們夫妻關系不好，經常冷戰，至今都三十歲過了還沒要小孩，可是，世相迷幻，人間風光熱鬧處又有多少真，多少空？又有多少霧里看花，水里撈月！

——誰又說得準呢？

比如老曲，那位很是炫目的前任社領導哩！

那天，康霞電話倒是蠻客氣，說不忙吧？不忙了請來社長辦坐坐，見顥文默然不語，嘆口氣，說曲社長有點事想請你來諞諞。

老曲社長平日里倒是沒有這么多的客氣，一把手一般都是干練勁道得多，老曲走路也是自帶風聲的。康霞的好心顥文也得領情，他那本報告文學集，也是康霞幫著錄入，編排的大樣，然后制作光盤送審出版社的，果然干凈齊整，差錯率連萬分之一都不到，遠遠低于國家的出版差錯標準。責任編輯高興地打來電話說。顥文明白，給康霞馬上轉過去兩千元，可人家不收，說你幫我姐文學創作那么多，這算啥！停頓了片刻，顥文才想起是說江玉蘭。這樣，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怎樣回謝，還是有些近不得地遠不得，成了個事情。然后哩，然后身不由己了，事情果真多起來了，大勢所趨了。

放下電話兩分鐘，顥文就從自己的九樓上到十六樓的社長辦：果然，老曲一人獨坐，面前一杯水一包煙，顯然，今天是給顥文開專題哩。

“你比我小幾歲？”老曲社長帶著笑便直奔主題，放下遞給顥文的那支硬中華，仔仔細細看著顥文臉。顥文從不抽煙，這按說全社都是知道的。

“說貴人多忘事吧？你屬雞，比我小兩歲哩！”

懶得用“您”，誰又不曉得誰，輕松點兒都好。

“是吧？”老曲社長眉毛都不皺，并不感到意外，還是笑著盯著他，神情很是專注。片刻后說：“職稱，你的職稱，會考慮的。馬上讓康主任打報告，再向市上申請個指標，這算是個啥事情？……你跟他們不一樣哩！上的是重點大學，作品名氣也還有，再有一年多退休吧？抓緊點。”

老曲社長說話斷斷續續，讓人聽著蠻熱忱的，眼睛倒是一直沒有閑著。

顥文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說了聲：“謝謝！”再無話說。

片刻后起身，算是告辭。老曲社長目光如鉤，又重重地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起身。

臨了，顥文還是回過身子說：“你也有56歲零9個月了吧？”一聽，老曲社長的目光陡然間光焰灼灼的，乜他，臉也揚起來了。

“老社長倒是60歲退的。”顥文不溫不火，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有的放矢，一字一句說完了。慢騰騰出門，也不怎么看剛好進門，端來了瓷杯茶水的康霞和她的笑。

電梯下沉，心卻向上，顥文陡然間有了久違了的萬分輕松感，真的。

還是有些不忍。

那杯茶水一看一聞，就知道用的是今年上好的以富硒而聞名遐邇的紫陽縣的茶，清明前的毛尖。杯具素白，湯水青黃，板栗香味濃烈。清咸豐年間編纂的《紫陽縣志》說原產地只有巴掌大，是每年專門給皇帝老兒進貢的珍品。

顥文是識貨的，只是可惜了哦！

然后哩，然后就是等電梯時偶爾相遇，老曲社長和他都在一樓電梯口等——電梯其實很公平，電梯其實也公正，誰在這個點兒都得等。只是，等候的人，看著對方時四平八穩的，又像是舉重若輕的，也像是熟視無睹的，但一定是沒有欲言又止，左顧右盼的。又經過了一段時日的人員來來往往，大大小小有了響動，那位領導的事上上下下都知曉了，然后就是網上熱鬧了許久的江講師發帖子的事，和緊密相連，此起彼伏的一片狼藉。

網上有時真無聊！

放下小李電話，雖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顥文陡然來了精神，一把抓牢了扶手。可到家里后又起波瀾，妻臉色赭紅，堅決不應承：四十多歲的女人了，安生日子過著，而且越來越省心，沒有誰愿意節外生枝，再想折騰。可是，顥文說：“我當真耽擱不起啊！”聲音顫顫的，真有些瘆人。顥文堅決地遞上了那張卡，急促地說：“這次，可是為了我哩！該你出場了，怕啥？”

妻怔了怔，漲紅的臉上帶著憤怒，可她卻什么也沒說，低下頭，沒有接那張卡。

陳 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曾獲中國記者協會、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金獎、陜西省作家協會組詩獎，出版詩集、散文集《藍星星》《金月亮》《這方天空》《我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