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來好春光

在漁村，文林就像個可有可無的人。可有，是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漁村人；可無，是因為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里，村民們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

稍加熟識文林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不善與人打交道，向來都是獨來獨往，有時一整年村民們都很難見到他一面，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尤其是最近幾年，鄰居說過年時文林都不曾回來，一處破舊的老宅子，大門上常年掛著一把冰冷的鐵將軍，就像文林那張總是陰沉著的面孔，看著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有膽大好奇的村民扒著門縫往院子里一瞅，蒿草已經長滿了整個院子，有的甚至已經高過了院墻，村民看后禁不住心酸地感嘆：唉，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簡直比墳地還要荒涼。這文林，八成不會是死在外邊了吧。

村主任正愁不知道該如何聯系文林，誰知文林卻像嗅到腥味的貓一樣，突然回來了。是的，正如村民們所猜測的一樣，文林一聽到漁村正實施鄉村振興戰略要整體搬遷的消息，立刻就趕回來了。

村主任說：“回來得正好，反正馬上就要搬遷了，我看你那老宅子也不用再收拾了，把屋里有用的東西劃拉劃拉就盡快搬離吧。”“我不搬。”文林說。“為啥不搬？”村主任問。“就是不搬，沒啥。”還沒等村主任再說話，文林轉身就走了。

看著文林不歡而去的背影，村主任的心里就有些納悶了，那些年逾八九旬的老人們不搬，故土難離的情結根深蒂固，還能讓人理解，可這文林二十五年都一直漂泊在外，能對漁村有多深的情結呢？除了戶口落在漁村，村里十幾歲的孩子們都沒一個人能認得他，他這是打的什么主意呢？再說了，就他家那處破舊的老宅子，打他爺爺那一輩蓋起來，就沒好好修整過，據說二十五年前就開始跑風漏雨，如今就算不搬離，也已經成了搖搖欲墜的危房。而現在政府統一規劃，給村民們建造了整齊漂亮的花園式新民居，他文林有什么理由不搬離呢？即使他不第一個帶頭搬離，也不能拖全村人的后腿啊。

村主任有些犯了難，絞盡腦汁也不理解，文林究竟想干什么？這可不行，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而影響了村里的全盤工作，村主任自言自語道，于是晚上去了文林家。院門沒上鎖，推開門，整個院子里黑漆漆的，屋里也沒有掌燈，一人多高的蒿草被風一吹，嘩啦啦地使勁搖晃，村主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文林在家嗎？”村主任喊了一句，屋里沒人應聲。喊到第三聲，屋里的燈亮了，村主任進了屋。一進屋，一股發霉的味道就嗆鼻地撲來，村主任使勁打了個噴嚏，鼻子這才好受了一些，剛才簡直就嗆得喘不過氣來。等村主任定睛再一看，整個屋里落滿了灰塵，屋頂上，墻旮旯，到處都結滿了蜘蛛網，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村主任心里想著，但沒敢說出來。

村主任問文林：“吃過晚飯了沒有？”話說出去才感覺自己說了一句廢話，桌子上一桶吃剩的方便面就擺在那里，好像還冒著熱氣呢，或許正因為有那點熱乎氣兒，沒有取暖設施的屋里才顯得沒有冰窖那么冷。

和村主任記憶中一樣，眼前文林的這副面孔，除了比二十五年前蒼老了許多，依舊像暴雨來臨前的天空一樣陰沉著，沒有一點生氣，甚至沒有絲毫血色，木樁子一樣坐在那里，和一座雕塑沒什么區別。

“文林你心里有啥想法就說說，漁村整體搬遷是政府為了改善民生，實施鄉村振興的重大戰略，這一點你總能理解吧？”村主任見文林一直不說話，就先打破了僵局。“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政府給老百姓辦好事咋能不理解呢？可我就是不想搬，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這座老宅子里。”文林回答。

“年紀輕輕的說哪門子喪氣話？拆舊房，搬新居，全村人都高興，好日子才剛開始呢，等以后住進整齊漂亮的新居，你一定會為今天說出的這番話感到慚愧。再說了，故土難離我不是不理解，包括我，打娘胎一出來，還沒嗅到我娘身上的奶水味兒，就先嗅到了漁村的海腥味兒，我對離開漁村也是萬般不舍。可常言說人挪活，樹挪死，搬離漁村是為了更好地活著，讓生命活出更幸福的質量，人生在世，求什么？求的不就是幸福嗎？”村主任語重心長地對文林說。

“主任，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就算您說破了天，我也不會搬，請您不要再浪費口舌了，還是早點回去吧。”文林聽不進村主任的勸說，立馬就下了逐客令。村主任看文林態度堅決，說白了根本就聽不進勸，只好作罷，轉身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鄰居們就看到文林在院子里拔草，不到半天的工夫，原本沒有生機的院子就被文林收拾得有了一絲活氣兒，看上去總算像個人住的院子了。下午，文林又開始在院子里搭梯子上房，把房頂的破洞像補衣服一樣挨個兒都用泥巴糊上，等黃昏時煙囪里冒出一縷炊煙，一處死氣沉沉的老宅子頓時就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氣。

看來文林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抗搬遷了，原本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咋還一夜之間就成了漁村出了名的釘子戶了呢？真給漁村丟臉。鄰居們見狀都紛紛議論起來。就在前幾天，漁村的村民們茶余飯后的話題還都是圍繞著搬遷轉，現在又不約而同地圍繞著文林抗搬遷轉。

其實，即使沒有搬遷這檔子事兒，文林突然回到漁村，也絕對是個熱門話題。二十五年來，對于漁村人來說，文林就像是一個隱士，偶爾在“江湖”上制造一點兒動靜，譬如過年時回來噼里啪啦地放上幾掛鞭炮，然后就鎖門走人，要么就像最近幾年，完全銷聲匿跡，退隱“江湖”。

真是一個怪人，不僅村里不認識文林的孩子們這么說，就連認識文林的那些大人們也這么說。確實，二十五年的無情歲月，別說是街坊鄰里，就算是親朋好友，距離也會疏遠起來，誰知道這個怪人突然回到漁村，心里打的是什么歪主意。難道一個集體的名譽要因為這一個人蒙羞？在整體搬遷這件事上，咱漁村可是受到了區里和市里兩級政府的表揚呢，就連新聞媒體對咱漁村的關注也始終熱度不減。

二十五年離家在外，漁村人本該具備的淳樸民風，在他身上看來早就沒了，否則也不至于給漁村人拖后腿。在漁村，關于對文林的議論，就像三月里刮起的春風，好像越來越熱烈了。

的確，對于這座沉寂了幾十年的漁村，今年的春風感覺比往年都要溫暖，春光也比往年都要明媚。要知道，關于漁村整體拆遷的春風，其實已經刮了十一年，唯有今年的春風，一刮就刮進了漁村人溫暖的心坎兒里，漁村人怎能不歡天喜地。想著漁村即將告別經濟發展緩慢、人居環境落后的現狀，很快就能開啟花園式民居春光明媚般的嶄新生活，村民們的心里就更加春潮蕩漾了。

文林其實已經聽到了村民們對他的議論，但那張表情始終如一的臉上，仿佛對村民們的議論根本就置若罔聞。沒辦法，村主任只好把文林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反映給了搬遷工作組，張組長聽完村主任的匯報后，覺得問題比較嚴重，必須盡快拿出方案，做通文林的思想工作。

張組長雖然年輕，但參加工作早，且早些年一直在基層工作，有著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這次被臨時抽調到漁村搬遷工作組，并且被組織上委以組長的重任，區領導們就是看中了他工作態度認真、踏實吃苦、經驗豐富。

關于文林的特殊情況，張組長沒有急著先去找文林談話，而是又走訪了漁村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年近七旬的王大爺說：“文林這小子，做人做事確實有些怪異，這二十五年因為幾乎和他沒什么接觸，所以對他現在的情況也并不了解，但我感覺，他不愿搬遷的原因既然不是向政府要錢，就說明一定另有隱情。其實這小子小時候還是挺活潑開朗的，腦子也機靈，和他爺爺、爸爸一樣，成年后都是打魚的好手，但自從結婚以后，確切地說是孩子丟了以后，性格就突然變得郁郁寡歡了。唉，出了那種事換了誰也受不了啊，孩子丟了，好好一個家庭的歡樂和幸福也就沒了，尤其是他媳婦因為想孩子傷心過度，沒過多久就去世了，他的性格從此就變得更加孤僻了，幾乎和村里人誰也不來往，見了面也不說話。”

王大爺的一席話，無異于給了張組長莫大的提示，這就對了！因為村主任在匯報文林的情況時，也曾將文林丟孩子的事和現在的事聯系在一起，但又不好判斷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按理說，丟孩子的事已經過去二十五年了，文林一直離家在外，不就是不愿意面對老宅睹物思親嗎？他應該比誰都愿意立刻搬離啊。

想到這里，張組長又陷入了沉思，他必須盡快從這兩件事中找出必然的聯系，才好去做文林的思想工作，如果找不到有效的線索，整個漁村的搬遷工作就會因文林一個人變得被動。

張組長正琢磨著文林的事，突然想起前幾天剛發生的一件事。那天，工作組在幫助一位老奶奶搬家時，老奶奶抱著老伴兒的照片就哭了起來，那悲痛的情形，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禁不住掉下了眼淚。

其實在搬遷工作啟動之初，老奶奶也是說什么都不愿搬離漁村，后來老奶奶的兒子說了一句話：“娘，咱可是革命軍人的家屬，一切都要聽黨和政府的話，這話不是您一直教育我們的嗎？何況這次搬遷，是黨和政府為老百姓辦好事，咱可不能辜負了黨和政府對老百姓的關懷哪！”

老奶奶一聽，馬上對工作組說：“同志們，對不起，我老糊涂了，搬，我馬上搬。”至于老奶奶為什么抱著老伴兒的照片哭呢？原來是因為老伴兒犧牲時尸體沒找到，老奶奶就一直認為老伴兒還活著，或許哪天就會突然回來，老奶奶一旦搬走了，老伴兒找不到家該咋辦？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奶奶從心里也知道老伴兒不可能再回來了，但她老人家心里總有這么個念想，因為有這個念想才一直支撐著她活到九十多歲身體還硬硬朗朗。

想到這里，張組長立刻興奮地告訴了村主任，村主任一分析覺得張組長的推測有道理，倆人馬上就去了文林家。剛走到文林家大門口，就見文林正蹲在那里，用抹布擦拭門前的一個石墩，邊擦拭邊流淚。張組長和村主任什么也沒說，也幫著文林一起擦拭起來。

擦拭完石墩，又擦拭大門，雖然都是幾十年的老物件，但很快就被擦拭得油光錚亮。該擦拭的都擦拭完了，張組長和村主任都累得滿頭大汗。這時，張組長對文林說：“文林，如果我們沒猜錯的話，你不愿搬離漁村的原因，是怕孩子有一天突然回來找不到家吧？正因為如此，這二十五年來你才一直都沒有翻新老宅子。”

張組長的話還沒說完，文林就已經泣不成聲，他的心里苦啊，他捶胸頓足，仰天長泣，繼而撕心裂肺地說：“我有罪啊，二十五年前有一次帶著孩子趕集，誰知竟把孩子丟了，害得我媳婦也因此英年早逝，這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愧疚中活著啊。并且，我之所以一直在外，這二十五年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就是為了尋找孩子，可直到現在也沒找到啊。”

想起老奶奶幾十年來癡情地等老伴兒，再聽著眼前的文林二十五年來苦苦尋找孩子的傾訴，張組長和村主任的眼淚也像決堤的河水一瀉而下。尤其是，當文林斬釘截鐵地從口中說出：“張組長，村主任，請你們相信，我不是釘子戶，我就是為了等孩子，找不到孩子，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啊。不怕你們笑話，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里，我曾無數次有過輕生的念頭，可每次一想到孩子還沒有找到，我就不敢死啊，找不到孩子，到另一個世界我咋去見孩子他媽呢？”

“我們理解，我們知道，這么多年，苦了你了。”村主任說著突然站起來，話鋒一轉又生氣地對文林說：“你就這么信不過我？信不過村‘兩委’干部啊？你不知道眾人拾柴火焰高、集體的力量大如山嗎？你丟失的孩子難道就不是咱漁村人的孩子嗎？漁村不是你的家嗎？”

文林說：“不是，主任，村干部都有工作要做，村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拖累大家，我一個人辛苦就夠了。”

村主任這么一說，張組長的淚水就更加洶涌了。這段時間，雖然他在漁村工作的時間不長，但他從心里能由衷地感受到漁村人是那么淳樸善良，尤其是村里的兩委干部，廢寢忘食，任勞任怨，為了整體搬遷工作，每天都奮戰在工作的第一線，生怕一絲小小的疏漏影響了全盤工作的進展。

張組長告訴文林：“孩子丟失時雖然只有六歲，但已經對童年的生活有了一定的記憶，如果孩子現在還活著，在信息如此發達的今天，通過媒體用老照片喚起孩子內心深處的記憶，應該是尋找孩子的一個好辦法。你看這樣好不好，村主任負責搜集漁村二十五年前的老照片，我去向區領導匯報，爭取以政府的名義通過媒體來尋找孩子，應該更能引起社會的廣泛重視。”

文林聽后直點頭，那張陰沉了二十五年的臉，終于綻放出了一絲久違的笑容。村主任又親切地對文林說：“政府早就為新漁村謀劃好了，漁村所有的老宅子都會拍照存檔，所有的老物件都會編號組卷，將來存放在村史館，作為漁村歷史的記憶永久珍藏，等將來再建成網上村史館，全世界的人都能了解到漁村的光榮歷史，說不定到哪一天孩子看到那些老照片，就會自己回來尋找爸爸。”

文林聽到村主任這一席話，立刻拍著胸脯激動地說：“等拍完老宅子的照片我就馬上搬離，決不給咱漁村人拖后腿。”張組長向區領導匯報完文林的情況后，區領導十分重視，立刻開會研究并形成決議，責成區委宣傳部、廣播電視臺等相關部門，組成尋子工作組，盡快著手幫助文林尋找丟失了二十五年的孩子。

不久，一部以漁村整體搬遷為背景，以尋找文林丟失的孩子為主題的宣傳片《三月里來好春光》，迅速火爆網絡等各大媒體。片中，文林站在自家尚未拆遷的老宅子門前，手捧著兒子六歲時的照片，漁村二十五年前的老照片在片中相繼插播，文林深情地對著身在遠方的兒子說：“兒子，漁村要喬遷新址了，新址就在原址附近，等你回來后，記得來新漁村找爸爸，咱們的新家比二十五年前漂亮多了。還有，漁村今年三月的春光真明媚，明媚得讓爸爸一直想掉眼淚！”

孫慶豐：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詩刊》《小說選刊》《青年文學》《時代文學》《啄木鳥》《飛天》等刊物，曾獲魯藜詩歌獎、梁斌小說獎、延安文學獎等獎項。著有詩集《春天的過錯》、短篇小說集《湛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