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到下班了,老劉專程接上我回市里。劉副校長下班早,先是在任職的學校親自拎著水桶刷車,然后沖著天空看了看天氣——這是我們昨天約好的,要不是因為有考試,他本可以更早回家。
出了公司大門,右轉五十米左右,必定路過一個鐵道口。周末,又逢鐵道口也是十字路口,又逢過小火車,又逢“五一”前夕,小鎮顯得比平時熱鬧和繁華許多。
久久未能通過鐵道口。老劉的心態開始不平靜起來,他舉起手機對著擁擠的車輛和人群,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怒道:“我一定要拍下來發到朋友圈,我就奇了怪了,為啥每次從這里經過都要過小火車,一列兩列也就罷了,還三列四列,欺人太甚!”其實他有點夸張,我經常經過鐵道口進出公司,的確經常過小火車,但多的時候也就連著兩列,通常是一個火車頭或一列運煤車,孤獨地蜿蜒在老鐵道線上。
我坐在老劉旁邊,副駕駛的座位,把頭靠在椅背上,有些心不在焉。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身體亦有些疲憊,在老劉的嘮叨聲中扭頭看天空的云。我其實什么也沒看到,包括擁擠的車流和天上大堆大堆的流云——在這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居然是如此空落的目光和寥落的心緒。
鐵道口是老鐵道口,鐵路線是老鐵道線,以前載人,是出關入關的必經之路。前面不遠的小站,多年前我上大學就是從那里乘坐慢車進的京城。后來發生變化,高鐵沒經過這里,鐵路線就只管載煤,一列列運往秦皇島碼頭。這時,又聽到老劉說,等半天只過了一個火車頭,啥也沒拍著。
早春的時候,我一個人步行經過鐵道口,站在陌生又熟悉的鐵路邊默默看鐵軌,它比以前漂亮了,兩邊有綠化帶,西府海棠和月季花叢正開著粉色的黃色的花朵。春天如此繁盛,千朵萬朵壓枝低。縱是如此,這個叫“王家崗”的道口雖然還在,周邊已經面目全非。比如,曾經住在王家崗的姑父家由于拆遷搬離后,在那個區域矗立起一座玲瓏寶塔,據說是保佑著金山新區四方大眾。姑父,在剛剛過去的春天,因病客死在閨女居住的他鄉的養老院,到了兒也沒回到日日夜夜有“喀嚓喀嚓”鐵軌聲傳來的王家崗老家。
不變的是,鐵路南面依然是高大的工廠,我工作后的第一個“單位”就曾經存在那里,曾經是個大礦。煤礦破產以后,在原址建成了大型不銹鋼廠和兩個電廠。我走了,我的高中同桌老張來了,他就在新建的不銹鋼廠工作。如今,他似乎也快要走了,退城搬遷的名單里有他們單位的名字,據說這一次要搬到海邊,可他不信,總是說“搬啥搬!”老劉也來了,在離鋼廠、電廠不遠的中學當校領導。
誰知整整十七年后,我又回來了,在老張的隔壁,從長頭發的同桌變成了隔壁班的中年婦女。我們三個高中同學約好吃飯,老劉和老張來我新單位。老張說,閉起眼抬起一只腳,如果能堅持六秒就說明血管沒有老化。心臟總不好受的老劉能堅持,我堅持不了三秒。
在鐵道和工廠高大的圍墻之間,有一條僻靜幽深的小路,少有行人。記得當年這條路被一個瘋男人霸占,他長長的頭發打綹成臟發辮,夏天也穿著棉大衣,霸占了圍墻下的陰影。我出礦區從來不敢騎車走這條路。即使夏天,這條路也是陰森蔽日。
現在,十七年后,我站在鐵路邊,看鐵軌延伸到不可預料的遠方,看遠方是否有火車駛來——最好下來一個人或幾個人,微笑著對我說,坐著春天的火車來看你啦。來著一個人的,應當是位靜默的男子。結伴幾個人來的,應當是上一個單位我那些嘰嘰喳喳的女友們。
終于通過了王家崗道口。我問老劉,你還記得嗎,高中時第一堂作文講讀課我倆的作文,我們寫的是范文。他說記得,我寫的是理想。我說我不記得了,只記得語文老師是白老師。
白老師高高大大,帶領我們創辦了油印校刊《竹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文學的春天方興未艾。我記得就兩期,我負責詩歌,老劉負責散文。《竹風》于我倆都有裨益,老劉的兒子就叫竹風。而我,也是成就了愛情和婚姻——一名外校男生看到流傳到當地的刊物,居然對詩歌作者暗生情愫,青春之美,也就在于此吧。
我又問老劉,為啥當初都是范文,一個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個卻在寫作的道路上堅持了下來。
老劉是當事人,能說啥,陷入沉思,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時,手機上出現兩張圖片,是親愛的高中母校麗鈞校長發來的。
麗鈞校長說,一個高三的女生,抓起這本書就跑了。兩天后送回了書和這篇文字。
她還說,我叫她小涵。知道你是學姐,高興地歡叫起來。
我低頭看那張手寫的紙張圖片,筆跡清秀認真,第一句話:“當看到粉紅色的封面時,我的心安靜了,安靜綻放的花朵,讓人甘心墮落在這一片花的世界。”
一時,很感激美編老師把我的第二本書《夜深同花說相思》的封面設計成粉紅色,它無意中安撫了一位待考女生那顆驛動的心。
我準備送小涵一本簽名版。說到簽名,想到高三語文老師潘老師不久前的教誨:您文章寫得好但要練字。哪個字寫不好請看字帖上的字,對照練習。別歪歪斜斜的,筆畫要工整然后結合自己特點。要寫得娟秀清麗,字如其人。
好慚愧。
我的漢字書寫,和我的娟秀清麗,都還是我的理想。
潘老師,我的內心一直住著一個女漢子。心很硬,好像秋天母校里的山楂樹結出的紅果,摘下來一咬,挺可口,內核卻硌了牙。當然,大多數時候柔如花蕊。
潘老師年輕時很帥!父子倆真像,我和他的長子也是高中同學。潘老師,廣東人,1964年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作為優秀生代表支援外省建設,被分配到北方的一所百年礦區任教,一教就是一輩子。
很慚愧,一直沒有去看望潘老師。
也一直沒有回到校園,看看《竹風》的發祥地。
就旁若無人地跑到麗鈞校長的朋友圈偷來幾張美圖,她愛花,把我們的母校打扮得花園一樣。她也很美,名氣大得不行不行的,是我和小涵等眾多迷妹的偶像。
校園里黃刺梅開得正盛,燦若煙霞。我記得學校操場邊也有。春天的早晨,有人跑步,有人背書,獨我看著黃刺梅發呆。呆呆地,又一個春天來了又走了,呆呆地,不知未來走向何方。
青春,除了美,還有彷徨。
中年,除了彷徨,還有美。
我多次經過鐵道口進進出出公司,有時候抬頭望一眼幽深的鐵路,在想,有誰能坐著火車來看看我呢。在這擁擠的“五一”,鐵道口邊盛開著粉色的西府海棠和黃色的月季,千朵萬朵壓枝低。耳邊輕輕響起一首歌——“在那遙遠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開的她……”
無論如何,送小涵小學妹的書,還是等到高考過后吧。
小毅的花園
四時有序。這是大自然的原則和規矩。
但這件事,現代人早已打破,比如寒冬吃西瓜、西紅柿、黃瓜,初夏吃大白菜、大蘋果、大鴨梨。
應季的東西最合時宜,看起來頗有圓滿,比如適齡時的婚姻,青年時代的友誼,也是自然有序的表現。不合時宜,是個性,也是一種可疑,需要過了集體的關。這是舊話了,現在冬天可以吃西瓜,母胎單身過得也很自在。不過,花兒們,依然遵循大自然的規則,適時開放和墜落。
仲夏時節,花事已見寥落,集體綠肥紅瘦。小毅說,現在是百合季,再不來就真成百草園了。
于是就臨時打了火車票,動車,時間短價格優,一小時十分鐘就進京了。
偏偏錯過了火車,送站的和出行的兩個大人在城北小站沉浸于手機,完全是沒有任何壓力心不在焉又互相以為對方明了所致。誤會,誤解,誤車——錯過有時你無法避免,何以只有火車。
一笑了之,改簽了車票,沒有打道回府,也沒有斤斤計較。于是我就如期到了心心念念許久的小毅的花園,也見到了許久許久沒有見面的小毅。她在地鐵出口接我,穿著黑色T恤深藍背帶園丁裝,好像剛放下花鋤還帶著泥土的芬芳,臉龐卻依舊是舊時模樣。連身材都是,記得大學時她就進行身材管理不吃晚飯,有時則買一塊烤紅薯,在冬天的風中品嘗美味。自律這習慣看來她保持至今。
我是以看百合花的名義來的,就先欣賞一下小毅精心伺候的園藝庭院中這個時節當值的百合吧。
小毅家的百合長得高大,不是家庭常買的切花的那種,也不是我在別處看到的栽在土里的那種,這是樹合。高大,粗壯,簡直有參天之勢,令人忍不住贊嘆。反正我之前沒見過。
落雨了。剛剛好。
我們在陽光房喝茶,生活不要太小資。小毅精心沏出的英式紅茶,用精致的花色細瓷茶杯盛著,琥珀色。天貓精靈化妝鏡智能音箱放出動聽的音樂,是林憶蓮的《我坐在這里》——“我坐在這里,看時間溜過”。
一時,很恍惚,仿佛我們昨夜沒有談到白發,眼花,病痛,郁結和未來。
仿佛還在520宿舍,騎了單車去長安街賽特大廈販玫瑰花,回來高價賣給高年級戀愛中的男生向女孩獻殷勤。
感謝時光逝去,我們和歲月同步,并和它確認過眼神。你來過,有相遇,有分離。
在小毅家的花園,除了百合,繡球也是當季。
我剪了一枝粉色繡球,怕小毅心疼,沒敢多剪。她卻很大方的樣子,讓我帶回去放在桌子上。臨了還是忘了,依然放在她的桌子上。
花廊下,我把繡球花在小毅的丸子頭上面擺弄,想找了最美的視角,把花插上去。
就這樣吧,回來的高鐵上,我還沒有寫完,就到站了。距離從來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走出。活著是在于行走,還是在于停駐?行走很重要,結局是什么不必在意。停駐也很重要,步履不停到底得到了什么。這短暫又漫長的時光,縱然不會走過千山萬水,也會走過小河坑洼。即使不會停駐名山大川,也會賞花在小毅的花園。
深一腳,淺一腳,就是生命的翻山越嶺。
小毅的花園,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庭院。
楊 荻:女,本名楊春梅,供職于開灤(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出版散文集《塵世是唯一的天堂》《夜深同花說相思》,先后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