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大狼狗

一

兇神惡煞般的兩只大狼狗，狂吠著朝六歲的我猛撲過來！

我想，我要被咬死了！瞬間從奔向影院的狂熱跌入生死大逃亡的深坑。“坑”內(nèi)漆黑一片，只有兩只土黃色夾雜著斑塊狀黑色皮毛的大狼狗。狼狗身軀高大，它們嗥叫的聲音里有惡狼般的兇狠，像極了電影里跟隨著扛刺刀、掃蕩村莊的“日本鬼子”身邊的狼狗。它們不是迎面而來，而是在我瘋跑到忘乎所以的時候，突然從我身后“嗖”地一聲躥出來的……

我家住在皖南山區(qū)，距離黃山風景區(qū)五十公里不到。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那里有山路十八彎，急轉(zhuǎn)彎、陡坡隨處可見。年幼的我經(jīng)常會聽大人們說哪里發(fā)生了車禍，死傷了多少人。我家附近有“三線廠”，廠里的職工多數(shù)來自上海。“三線廠”的子弟中學叫儀電中學，儀電中學的大會堂也是食堂，里每個周四下午播放電影。為了能夠看到更多的片尾，我們這群鄉(xiāng)村的孩子一放了學就啟動“瘋跑模式”，直奔儀電中學的大會堂。

為了抄近道，我從“上海佬”的工房門前跑過，結(jié)果被兩只大狼狗盯上了。當我意識到兩只大狼狗從身后追趕我時，我嚇得半死，連哭帶喊地逃，逃到一個高高的臺階處，我不假思索縱身一躍，跳到了臺階下的馬路中央，摔倒后的我天旋地轉(zhuǎn)，心想：完了，這會要是來輛車，就會軋死我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了爸爸，看見了“三線廠”的醫(yī)務(wù)室里藍色的窗簾，空氣里漂浮著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那一刻爸爸顯得無比溫和，他安慰我說，沒事了，不怕！說完話，他靠近了我，我聞到了爸爸身上勞動時流出的汗水味。這味道令我心安。我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繁重的體力活令他總是疲憊不堪，他幾乎不陪我們孩子玩，甚至都不給我們一個好臉色看。為了不惹爸爸生氣或少惹他生氣，平常我都小心地避讓著他。

二

關(guān)于恐狗，我感覺背后有東西需要探索。可能并不是單純的怕狗，我想在您的幫助下，看看事件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好的。聽起來，您對恐狗這件事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了解。您是想探索恐狗背后可能會有什么，是這樣嗎？

是的。就在剛剛我跟您講述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三十五歲騎單車摔倒的事。當時，我的車輪突然間打滑，我連人帶車摔倒在了公路上。摔倒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疼痛（當時我的膝蓋和手臂多處嚴重擦傷，傷口出血），而是恐懼，我心想：完了，后面如果來車，就會軋死我了！這句話和我六歲被狗追跳到馬路上想到的居然是同一句！兩件事的發(fā)生相隔了二十九年，我感覺兩次恐懼的背后可能是同一個東西。令我害怕的，怕到感覺自己可能隨時都會死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這的確是一個巨大的恐懼！狗狂叫的時候，它們是追著您的嗎？

是的，狗緊緊地追著我了。我至今都記得那兩只狗兇殘的樣子。這件事發(fā)生在四十三年前，兩只狗早就不在人世了。但它們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它們帶給我的恐懼還在影響著我的生活。

是的，兩只大狼狗它們已經(jīng)非物理性存在，但它們于您而言是心理性地“存活”著。

當年那個六歲的、剛剛上學的小女孩，壓根沒有想到工房里會有狗，只顧著自己跑向電影院……

兩只狼狗是猛地躥出來的？

是的。

你跳下去之后就暈倒了，就沒有記憶了？

是的。

一個六歲的女孩，突然地被兩只大狼狗追趕，換了誰都會被嚇暈的。

是的，很恐怖。這事我沒跟別人講起過。后來我家養(yǎng)過狗。我養(yǎng)的最后那條狗叫“歡歡”，是一只大黃狗。農(nóng)村那時候搞什么“打狗隊”，可能是預(yù)防狂犬病吧！“歡歡”就在我眼皮底下被“打狗隊”的人活活打死了。當時我躲在房間里哭得稀里嘩啦的（眼淚落下，傷心），我不忍心看“歡歡”被打死的慘狀，但我在房間里依然能清楚地聽見它凄慘的叫聲，每一聲都像刀子扎在我的心里。可是，年幼的我無能為力，我無力對抗“打狗隊”的殺戮！從那以后，我就決心再也不養(yǎng)狗了，太傷心！

這的確是一段非常沉重、非常傷心的往事！

是的，很傷心（眼淚繼續(xù)流）。

三

下面，請憑著您的直覺，在我給出的五元氣質(zhì)寶寶（一種咨詢工具）當中分別選出自己的代表、兩只狼狗的代表和您當時恐懼的代表，然后按照您的想法擺放出來。

兩只狗在我身后追趕我，我的右側(cè)是恐懼。當我看見兩只狗的代表擺上來時，心跳就不自主地加快了。

好的，那您閉上眼睛，感受一下您剛才感受到的恐慌。0-10分，0分代表沒有恐懼，10分代表非常恐懼。當年，當您發(fā)現(xiàn)身后有兩只大狼狗追趕時，您的恐懼大概能有幾分了？

10分，當時我感覺我的命都快沒了！

10分，這的確是一份巨大的恐懼！而您，帶著這份恐懼生活了四十三年，真是難為你了！好，下面請跟隨我的口令做呼吸放松……檢索一下您的身體，看看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腰不舒服，這是我平常比較常見的。因為工作，我總是久坐。小時候我的膝蓋總是酸。

此時此刻，您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開始我感覺到是腰不舒服，后來我又感覺到膝蓋涼，我好像連接到了小時候膝蓋酸軟的感覺。

膝蓋酸軟。人在什么情況下會感覺到膝蓋酸軟呢？

害怕的時候，跑不動。

跑不動，是嚇得腿軟的那種感覺嗎？

對。我小時候有很多年膝蓋不好，稍微受點涼、受點累就疼就酸。也沒治療，長大后自然就好了。

會不會有種可能，當年的恐懼藏在了膝蓋里？因為，人恐懼的時候會本能地想跑，此時需要一副強健的膝蓋。如果膝蓋里藏著恐懼，自然就酸軟無力了。

對，當年的恐懼沒有釋放過。今天我第一次把這件事完整地講述出來！

來，請跟隨我對著您酸軟的膝蓋說幾句話……

六歲的小女孩面對如此巨大的恐懼，真是太不容易了！當時，您有沒有想過，要是爸媽來了就好了！

我沒有想過有大人來，我好像從小到大都沒有求助父母的想法。好像別的孩子有困難找父母都覺得是理所當然，而我如果找父母求助，我會覺得是給父母添麻煩。所以，從小到大對父母我一直是“報喜不報憂”的。

聽到這里，讓我感覺到當年六歲的女孩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

從前我以為是懂事，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當時我也只是個小孩，為什么我就不能求助父母？為什么我不會跟父母撒嬌？為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在扛？只是因為我是老大？一個人遇到困難，連父母都不能求助，她還能求助誰？（眼淚開始落下）后來我工作以后，我也不想麻煩領(lǐng)導、不想麻煩同事，和父母互動的模式是一樣的——什么事都是自己扛，默默地做了很多事情，沒有人知道！

什么都要自己扛，您真是太不容易了！默默地做了很多事情，沒有人知道。

我自己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是憑著良心在做事，就夠了！

您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人，看到您可以如此深度地打開自己，讓我看見了您內(nèi)在的力量。

其實，我心里也很渴望像別的孩子一樣跟父母撒嬌，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我從來不敢跟他們說我想要什么東西，我擔心我要的東西他們買不起，他們就會很難過。

您在體諒父母的不容易。

是的。我不敢要新衣服，不敢要好吃的，更不敢要玩具。我媽有一點特別好，她說，你只要想買書，借錢我都給你買！所以，在買書這一塊我是能得到充分滿足的。

四

現(xiàn)在，我們來看一下恐懼的代表，再看看兩只大狼狗的代表。

我覺得我小時候一直生活在壓力之下。家里窮是一個方面，另一面是我父母總是大打出手，一點小事就爭吵，然后迅速地升級到動手。我媽媽曾經(jīng)因為被我爸打而喝農(nóng)藥自殺。我記得我媽被搶救的場景……我媽快死了，我的兩個妹妹一邊一個圍著我哭……

從小我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家。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讀書的目標就是上大學。后來因為我爸身體不好，他五十歲就不能干體力活了。媽媽希望我這個老大可以早日幫助他們養(yǎng)家，我被迫上了中專。這事對我來講也是一個創(chuàng)傷，是我生命里巨大的遺憾。

聽起來的確是個遺憾。

是的，很遺憾。

……

其實我爸爸非常善良，他只是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情緒失控。他十六歲我爺爺就去世了，留下六口人讓他養(yǎng)活（我奶奶是被“裹足”的小腳奶奶）！現(xiàn)在我想我媽挨打有挨打的原因，幾乎每次都是我媽要罵到我爸揍她以后她才能住嘴。她總是挑那些激怒別人的話說。她在外面從來不給我爸留面子，她有點“人來瘋”，人越多的時候她就越讓我爸出丑。而我爸偏偏又是那種臉皮薄、愛面子的人。所以，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媽也該打，她歇斯底里。

聽起來，您對爸爸是不是有了一些認同？

后來我都有了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媽要不撩我爸揍她，好像都不能證明我爸愛她。我爸平常對我媽很好。媽媽好像在求關(guān)注，她好像在通過讓我爸爸揍她的方式來證明我爸其實對她是好的。因為，每次揍完以后，我爸爸就開始跟她道歉、求她原諒。我甚至在想，我媽是不是在享受我爸的道歉？平常，她搞不過我爸。只有她挨打了之后，我爸爸開始認輸了。我爸爸一認輸、道歉，就證明他在乎她、離不開她。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也搞不清楚。

有可能。

對，我爸爸跟她道歉的時候她有優(yōu)越感。每次她回娘家很久，我爸爸就要去外婆家接她，三番五次地接她。她好像享受這個東西，接她代表我爸爸在認錯。我現(xiàn)在想，好像是這么回事。

對于當年幼小的您就造成了很大的壓力，那個時候的您無法理解這些的。

對，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爸媽隨時都會離婚，他們總是大呼小叫地吵架弄得滿村人都知道，我出去都覺得抬不起頭。我同意他們離婚。只要不離婚就意味著我媽會一直挨揍。所以，那個時候我屏蔽了我自己的感受，我沒有從一個小孩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每次他們說離婚時我都希望他們離。他們一天不離，說不準什么時候爸爸臉色一變，媽媽就會挨打，令我非常不安。實際上，我心里又害怕他們離婚。畢竟，我只是個小孩，下面還有兩個妹妹，爸爸媽媽我們都需要……

小小年紀的您，承擔了這么多，確實很困難！

對。從小別人都說我懂事，其實我是硬生生把自己支楞起來的。

是的。現(xiàn)在堅強的你就是這樣被逼著漸漸長大的。

真是這樣，被逼著“長大”。這個長大是需要加一個引號的。

五

今天是個很好的成長的機會，借由恐懼，我們看到了那個需要幫助的內(nèi)在小孩。

對。

恐懼的里面可能還有什么呢？

恐懼，跟爸媽有關(guān)系嗎？我在想那條狗追我，我對那種突發(fā)的事情是很恐懼的，就像我害怕爸爸媽媽突然一下子就吵架、打起來。這可能是我一直都有的恐懼。

那種突發(fā)的、糟糕的事情會讓你感到恐懼？

是的。

下面，請跟您的恐懼連接一下。

我先想一下，恐懼對我來講是什么東西？

好的。

我害怕狗會咬我，我害怕我跑不掉。但是，其實我又感覺到恐懼是我的一個朋友，因為有它我才沒有被狗咬，對不對？恐懼在幫助我逃脫危險的處境。

這是一個很好的發(fā)現(xiàn)！

對，恐懼是我的朋友。恐懼感覺自己挺委屈的。它說：我?guī)土四隳敲炊嗄悴恢溃@些年你只記得我讓你害怕的部分，你不知道我在默默地保護著你。好的，我現(xiàn)在可以跟恐懼對話了。

好的，請閉上您的眼睛，感受一下您心中10分的恐懼。今天，您打算跟它說點什么呢？

恐懼，您好！謝謝您在當年幫助我逃脫了兩只大狼狗的追趕。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誤解了您、害怕您，我想是因為那時我很小，沒法理解您。但是今天，我看到了您，理解了您！現(xiàn)在我有一個愿望：希望未來的日子里，我能夠以一顆平常心去面對一只狗，帶著我的善意。從前我看到狗就緊張，狗可能也能看出我?guī)е婪痘驍骋狻Ｋ裕磥砦蚁Ｍ敼酚孀邅淼臅r候，我可以不再慌張，能夠做到若無其事地走過。如果它們很可愛，我也可以試著摸摸它們的頭，不再刻意繞著道走。其實那些狗并不是真的可怕，是我把自己的恐懼投射給了它們，使得我所見到的每一只狗都變得“兇神惡煞”般面目可憎。

未來的生活中，我希望有一個適度的恐懼感就夠了。過度恐懼會令我變得非常敏感，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么大個人連一只小狗都害怕！

是的。當您這樣跟恐懼說完之后，它是怎么回復您的？

恐懼同意了。它同意以后給我保留一個適度的恐懼，非緊急情況下不啟動。

非常好。從此后，我們對恐懼有了新的解讀和體驗。還有沒有？比如您從臺階上跳下來之后，害怕車來了。

車代表的是什么？碾壓我的車，其實并不存在！為什么我兩次摔倒都是這種感覺，擔心后面可能會來車碾壓我？

這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事。

實際并未發(fā)生，車壓根不存在！車可能是我對未來的負面猜想。在我跳下去、摔倒在地的當下，是我對未來負面猜想引發(fā)的恐懼。

對。

實際上，我有我自己的未來，我的未來就是兩次摔倒后都沒有車來碾壓我。我爬起來之后，是可以安靜地、帶著松弛感等待未來到來，而不是帶著負面猜想、預(yù)設(shè)糟糕，引發(fā)恐懼。

是的，從容不迫。

對。事實上，我兩次都爬起來了。第二次是我自己爬起來的。因為擔心后面來車碾壓我，我顧不上傷口的疼痛、第一時間爬起來的。恐懼在保護著我、提醒著我、催促著我趕緊爬起來！

這是好事兒。

對，此刻我突然感覺到我好有能量、有資源，身體配合也很好。

是的，很棒！

未來再來，我就不擔心了，我也不怕未來碾壓我了。

太好了。現(xiàn)在，我們回頭再看看這兩只大狼狗。

狼狗沒有敵意，它們也是受到了驚嚇。它們看見一個小女孩穿件紅色的衣服從它們面前狂奔而去的時候，它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它們在防御，追趕、狂吠是狼狗的防御。它們是自衛(wèi)，不是攻擊。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認為是它們在攻擊我，而其實它們是自衛(wèi)。也許，它們才是被侵犯的一方，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害者”。通過今天的探索，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入侵者”。

好像真是這樣的。各類代表的位置需要調(diào)整嗎？

狼狗的代表可以撤下去了，因為這兩只狗早就不在了。

恐懼的代表呢？

恐懼可以撤到最邊緣，離我很遠，保留一份適度恐懼就可以了。

您自己的代表呢？

可以換個大號的，我想我應(yīng)該是一個有著智氣的頭腦，帶著勇氣的身體的人。我的眼睛朝前看，恐懼在我身后完全地保護著我。

好，如果現(xiàn)在讓您再次給恐懼評分的話，您會打出幾分？

現(xiàn)在我覺得大概是2-3分的恐懼，非緊急情況下不會啟動。

此時的恐懼是對您的一種保護。

是的。

太好了，您看到了那個智勇雙全的自己嗎？

還真是，太棒了！這次探索太重要了，有意思、大有收獲。謝謝您！

時間關(guān)系，我們今天的訪談就停在這里了，可以嗎？

好的。

古紅香：女。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在《陽光》《關(guān)東文學》《當代護士》《中國煤炭報》等刊物，曾出版文學作品集《纖纖蘭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