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北京城最初的記憶,是我四五歲時對鐘鼓樓附近四合院模糊的印象。那時候,爸爸在北京當兵,媽媽每年都會帶著我坐綠皮火車去探望。姥姥有個姐姐住在鐘鼓樓附近胡同里的一間四合院里,每年媽媽都拎著大包小裹的松籽、蘑菇等各種東北特產去看姨姥姥。
那時候的北京城,沒有如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輛,也沒有那么多聳入云端的高樓。媽媽緊緊拉著我的手,在北京的各條街道穿行。幼小的我目不暇接地看著紅墻和黃色琉璃瓦的古建筑,聞著街道旁早餐攤上炸焦圈兒的油香與新鮮豆汁兒的醇厚味道,看著從青磚灰瓦的四合院里推著自行車出來上早班的人們。與鄰居簡單打個招呼后,他們騎上車子穿梭在多如牛毛的、窄小的胡同里。
一群自由的白鴿在湛藍的天空中飛過,在北京兩座古建筑——鐘樓和鼓樓之間盤旋。隨著白鴿翅膀不停地扇動,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輕鳴在耳邊縈繞,宛如清晨一首悠遠綿長的曲子。
我興奮地指著天上的鴿群,向媽媽嚷道:“媽媽,聽小鴿子叫聲多好聽!”
媽媽搖搖頭對著我說:“傻孩子,那是鴿哨聲!”
我一臉茫然,小小失落了一會兒,然后,又興奮地追逐著鴿群飛翔的方向,向胡同深處姨姥姥家的四合院跑去,一心想著探一探這些鴿群的秘密。
一踏入四合院,在天井中曬太陽的富態的姨姥姥就把我抱起來親了又親。她高興地問我媽媽:“小華,你母親身體怎么樣了?見外了,每次來都拿這些東西。這次來就在家里多住幾天。”
媽媽連忙一一回答,不住地點頭。
我從姨姥姥的懷里跳下來,向著鴿群的方向望去。
只見四合院的露臺上,同院子的幾個爺爺并排坐在一個四層木制鴿棚旁的長椅上,他們正一起望著天空中的鴿群。一位鄰居爺爺精神抖擻且有節律地敲打著鐵盆,發出刺耳的聲響。而干瘦的姨姥爺威風凜凜地站在露臺上,舞動著一支綁著紅布條的長竹竿,指揮著鴿群飛翔的方向,引導它們歸巢。
姨姥爺如同一名大將軍晃動著令旗,小鴿子們則像自律的士兵聽從指揮,一會突左,一會沖右,盤旋在空中,隊伍越來越壯大。姨姥爺令旗一擺,小鴿子們紛紛乖乖飛回鴿棚,咕咕地叫著,盡情享受著食物和清水。
“老頭子剛剛退休閑不住,就自制幾個鴿哨和鄰居們在露臺養上了鴿子。”姨姥姥微笑著說。
媽媽點了點頭。
“姨姥爺,小鴿子現在叫聲怎么跟在天空中不一樣了?”我好奇地問道。
“這叫鴿子哨。”姨姥爺從籠子里抓起領頭的小鴿子。
我看見鴿子尾巴的羽毛處,綁著一排竹制的小筒。
“你看,竹制鴿哨中有金屬簧片,鴿子飛翔的時候,氣流通過竹筒的吹氣孔進入筒內,會引起簧片的振動,并在管殼中形成氣柱共鳴。這就形成了那個動聽的鴿哨聲。”姨姥爺耐心向我解釋著。
我輕輕地捧起小鴿子,愛惜地摸著鴿哨,感覺它十分神奇。
隨后幾天,在媽媽跟姨姥姥逛大柵欄忙碌采購時,我就如同小尾巴一樣跟在姨姥爺后面,觀察他做鴿哨,養鴿子。
姨姥爺告訴我,鴿哨是老北京一種民間的物件。鴿哨由蘆管、竹子、葫蘆和瓢等材料制成。按著造型種類分葫蘆類、聯筒類、星排類、星眼類四種。姨姥爺在這些老伙計中,最是心靈手巧,所以用竹子制作聯筒簡易鴿哨的任務就交給了他。一開始是設計形狀,再根據設計找到相應的竹子材料,然后開始挖口、打磨、粘接、鑲把、刻孔、校音、刷漆,經過多番工序之后,一個凝聚著手工者心血的小小鴿哨便制成了。
給鴿子的尾巴安裝鴿哨,也是有講究的。先挑選一只身體壯碩、羽毛豐滿、飛翔耐力好的雄鴿作為頭鴿。因為幼小的鴿崽身子嬌嫩,背不起沉重的竹制鴿哨。安裝鴿哨時,要先用一塊布罩住鴿子的頭部,以防它掙扎。然后找出鴿子尾羽最中間的兩根羽毛,用針線在羽毛兩厘米左右的位置給它穿起來,把竹制鴿哨縫上,左右各繞一圈,把線打結以便牢固。
姨姥爺和他的鄰居們養鴿放飛,主要是讓鴿群圍繞著鐘鼓樓來回“飛盤”。等待鴿群起飛后,圍繞四合院一再盤旋,漸盤漸高,直薄云霄。雖然鴿子的身體看起來小得翩翩如彩蝶,但仍抬頭可見。十五分鐘左右,待鴿群徐徐盤下,齊齊落至露臺。訓練得當,鴿群可以三起三落,歷經一兩個小時才收盤歸巢。
而姨姥爺他們最喜歡的,卻是一種叫“走趟子”的放飛方式。就是選幾只壯鴿——取其血氣方剛、喜歡遠游,清晨起飛,帶著鴿群迎著北京中軸線,向著太陽初升的地方飛去。他們幾個人在露臺擺上小桌子,弄幾碟花生米、豆腐干,慢慢品著酒、聊著天,等待鴿群中午歸來。
姨姥爺喝到酣暢處,總要講起北京城中軸線的來歷,他總為自己居住的四合院坐落在中軸線上而自豪。
“傳說大明燕王朱棣掃北時經過燕山,發現幽州地下有一條孽龍飛出,常常禍害百姓。燕王朱棣為了防止孽龍作惡,找到通風水的大軍師——高僧姚廣孝,勘測出一條能夠匯聚天下正氣的中軸線,按照八臂哪吒三太子的形象來建造北京城。哪吒的腦袋是正陽門,甕城東西開門是他的耳朵,眼睛是正陽門里的兩眼井。崇文門、東便門、朝陽門、東直門是一邊的四臂,宣武門、西便門、阜成門、西直門是另外一邊的四臂。安定門、德勝門是他的兩只腳。皇城是哪吒的五臟,天安門是五臟口,中間這條長長的平道,是食道。用三太子的法身鎮壓著孽龍,所以華夏大地得以風調雨順、繁榮昌盛。”姨姥爺微醺時,講起了神話故事。
“哪兒有那么玄乎,趕快喝吧,老于。一會兒鴿群歸巢咱們又該忙乎了。”鄰居勸說。
姨姥爺聽了聽,天空中沒有鴿哨響起,不慌不忙地說:“還早呢!鴿群還沒到景山呢,從鐘鼓樓到永定門得多遠呀!多給它們一些時間,會回來的。”
我抬起小腦袋望向空中,仿佛姨姥爺的那一群鴿子正沿著北京的中軸線歸巢。
2024年,北京中軸線申遺成功。這時,姨姥姥和姨姥爺已經過世多年。鐘鼓樓周圍四合院里露臺上的鴿棚早已消失。北京城一座座現代化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一條條立交橋縱橫交錯,一輛輛汽車多如過江之鯽,鐘樓和鼓樓再也不是中軸線上的制高點。
我帶著媽媽來旅游,再也沒找到原來那些四合院,再也沒聽過天空中清脆悅耳的鴿哨聲,更找不到小時候那北京的味道了。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看不見以前那些美好的事物了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方正有序、棋盤格局、中軸對稱、禮序樂和的千年古都北京的中軸線上,一群鴿子迎著朝陽飛翔,一陣陣鴿哨聲由遠及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