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站在自家二層樓房的背面,面向大山,抬手指向山谷對面那片坡地說:“滿溢,看,那幾十畝茶園是祖上留下的,我這輩子指望著它吃飯了。”
滿溢順著方向看去,對面山谷坡地上,從谷底到坡頂,極寬的長坡排滿了一排排被修正圓潤的茶樹,好大一片坡地呀,綠意盎然。滿溢羨慕地說:“黎叔,您真是個地主啊。”黎叔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從黎叔家茶園的山谷,再向遠處,被云霧繚繞的山脈就是魏巍五指山。在這里能看到五指的拇指,它站在透著純藍色的天空下為黎叔點贊、為整個滿村點贊、為整個海南島點贊。五指山是海南島的地標之一,它像一個符號鑲嵌在中國的版圖上。
陽光普照在潑灑了綠墨的山谷,風動時,陽光也在葉間跳動閃爍,霎時會有一道光直逼眼眸,讓人睜不開眼睛。五指山海拔1867米。黎叔家海拔600米,這是滿溢用手機軟件測量過的,這種海拔高度最適合人類居住。五指山腳下的景區入口有監控屏幕顯示:負氧離子16200個/立方米,溫度:15.7/℃。這是冬季,也是海南島旱季的五指山。在滿村,因海拔高度和地理位置的緣故,濕度有70/%左右。

滿溢,這個從北方來的女子,認為這里自然環境優美寧靜,空氣清新且極具穿透力,是仙人才能居住的地方,任何美麗的詞匯都難以描述這里的美。當她站在高處舉目四望時,總是感動得想流淚,連綿的群山和深深的谷底,雨林的磅礴氣勢,極致的滿綠以及山脈以各種姿態一層一層錯落著伸向遙遠的天際……身在海南島這片壯麗的熱帶雨林里,人的渺小是可知的,站在高處她總會雙手合十向著大山,她敬仰大自然、崇拜大自然。她愛每一棵樹木、每一棵小草。她甚至想成為一名義務護林員,可以和同伴們進入雨林腹地無人區,這是她的夢想。
看罷茶園,黎叔轉身指引滿溢回到他家一樓的茶店。拐過樓角,是通向山谷谷底的臺階,下到谷底就是五指山國家森林公園景區,滿溢就是從谷底爬上來的,從谷底爬上來就進了滿村,立刻進入眼簾的是黎叔家的茶店。這里可以隱約聽到峽谷山溪在低處吟唱的調子,委婉中更有一種山野氣息。有鳥兒的配樂,極其和諧的和聲。這讓滿溢總能產生一種悲憫之心,想和著它們一起歌唱。這種悲憫從何而來?也許滿溢悲憫自己不能真正成為山野的成員,哪怕成為一棵無名樹,也能與山野共呼吸。

在黎叔茶店復座。
他說:“我們的茶樹在80年代就種植在自家坡地上,現在正值壯年時期,抽芽正旺,采茶的時間是根據每年冬季的溫度而確定,一般在二月或三月采摘春茶,有時在一月就開始了。這時的茶葉是絕對不打藥的。春茶干凈,此時,茶的味道對喝茶人極有誘惑力、更富有營養價值。黎叔從種茶、制茶、賣茶都有自己的業道。滿村,是五指山景區內不可多見的景區村,在茶店里,黎叔是個坐著不動就能見世面的人,見過世界各地的游客并與之聊茶,聊熱帶雨林,聊人生觀,更聊黎族人的茶經、黎族人的文化經。黎叔生在此、長在此,從未離開過這座如仙境般的山脈,很少出山卻是個見過世界的人。黎叔通透豁達,但也充分保有著大山里黎人的本分,60歲的人了從來沒有外出謀生,一直窩在這座黎族人敬仰的、至高無上的大山里,可見他對大山的眷戀與珍惜,也足以證明不離開大山是黎叔最明智的選擇。我們聊起制茶的過程,黎叔毫不保留,侃侃而談,談的都是黎叔的茶經。



滿溢所知道的關于五指山自然保護區里的野生古茶樹的事情很少,但知曉一點點。聊起這些古茶樹,黎叔是專家。在早前,每年五月,山民起早,天不亮就帶上鍋、米、簡單的工具進山,向著古茶樹的位置攀登,古茶樹的地點、具體位置黎叔通通都知曉,滿溢豎起耳朵一個字不漏地聽著……這些古樹茶有一千多年的樹齡,十分珍貴。對于滿溢來說這些古樹是自己敬仰的樹神,她極其盼望自己能有機會登上山峰,親自看看、觸摸一下這些神級的古樹。
其實,滿溢也是個喝茶的人,愛茶的人。那一年,在海南島中部的瓊中地區九百米海拔的雨林里,滿溢第一次見到古茶樹,第一次見到了古茶樹的果實。八月,萬物都在陽光里精進著,古茶樹已經結了果,飽滿的果實像胖嘟嘟的嬰兒,滿溢激動地對著果實雙手隔空抱住它們,面對這自生自長的野生植物,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萬物都有生命,滿溢覺得自己可以和萬物對話。同伴們建議多采些茶帶回去,滿溢則建議每人只能采摘一小把帶走,不能多采。并且古茶樹所在的位置一定要保密、不可告知其他人。滿溢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害怕有些人的貪婪無度,傷害了這幾棵古樹,因為它們并不在熱帶雨林保護區內。幾年過去了,滿溢經常會想念它們,并沒有再去打擾,希望它們健康成長。
滿溢把帶回家的那一把古樹茶視為珍寶,放在一個精致的小竹筐里委凋,八月的茶葉已經飽經了天地精華,葉子很厚實,滿溢輕輕揉捻,然后放在微熱的小鐵鍋里翻炒,漸漸香氣散出,滿溢內心的愉悅驟升,她閉著眼睛嗅著,生怕浪費了這香氣。為什么一定要喝那些所謂的嫩茶?這些充分飽經了天地精華的老茶,那味道有多厚重、綿潤和講道理呢!對,這就是老茶的道理。帶回來的這一把茶,滿溢獨享一次,與眾分享一次。這是她最濃香的一次品茗,沒有之前、沒有之后,那味道記憶猶新。
想要去到五指山雨林里古茶樹的位置需要歷盡艱險,要考慮熱帶雨林中野生動物的襲擊以及山高路險的因素。熱帶雨林里是另外一個社會結構,那是植物和動物們的國度,如果不了解雨林就不要盲目進入,那是另外的世界。
熱帶雨林中動植物豐富、植物茂密不見天日,路況艱難,從滿村出發采摘古樹茶需要七八個小時的路程,五月,是熱帶雨林多雨的季節,給登山人增加了難度。偌大的叢林里,有讓人迷失方向的各種因素,一旦迷失在雨林里就走不出大山。
從前,采茶人到達古茶樹地點后,在樹下搭起草棚住下,第二天將采摘的鮮茶運回村子,回到村子已近傍晚。由于下山路徑更加艱難,真正能運到山下的鮮茶數量并不多。這種新鮮茶葉要賣到幾百元一斤,七斤鮮茶出一斤茶葉,所以古樹茶價格十分昂貴。由于野生古茶樹生長在熱帶雨林保護區內,海拔在一千多米以上,為避免對雨林的破壞,目前,已經禁止進入雨林采摘古樹茶,國家森林管理局在古茶樹區域已經安裝了監控,按照自然保護區管理法,保護區內的動植物受到國家保護,是不可隨意采摘和破壞的,否則是違法的行為。

黎叔的昵稱叫“野茶”。他個子瘦高,約有1.78米,皮膚很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在滿溢看來海南人的皮膚都較黑,并且有飽經風霜的外貌。在三亞,曾經有人對滿溢說:“五指山是最好的養生之地,那里的人皮膚很白。”黎嬸的皮膚比黎叔更白,看上去和黎叔一樣年輕。
滿溢每次在微信里看到黎叔的昵稱:“野茶”這兩個字,總會惦記起那些長在山巔之上的古茶樹——滿溢心目中的“樹神”,也記起黎族茶人的那些“茶經”。
山欄稻,千百年來它只能生長在海南島北緯18度范圍,這正是五指山山脈延綿的山脈之地,其中包括五指山、白沙、瓊中、保亭、樂東等地。這里森林茂密、雨水充分、光照充足。如果把山欄稻移到其他地區則無法生長。比如水田種植山欄稻更是無法成活,山欄稻是一種旱稻,一年只產一季。千百年來海南島中部黎族和苗族的祖先很早就開始種植山欄稻。不施肥、不打農藥,完全是刀耕火種的原始種植方式。
山欄米的營養價值很高,富含硒、鐵、鋅、鉀、鈣、B族等微量元素,比普通大米營養價值高很多倍。
多年前,黎叔家這片茶園,坡地上種的是山欄稻。那時黎叔還小,但黎叔對小時候的記憶很清晰。
冬末春初,祖父帶家人上山、去坡地里“砍山”,在坡地找一塊合適的平地搭建起草棚,安頓下來,然后宰殺公雞祭祀山神,祈求今年能有好收成。
家里長輩們將地里茂密的灌木、荊棘、荒草等全部砍掉,要砍完這片坡地上的灌木、雜草等,實在需要有些時日。砍掉的枝葉、雜草鋪撒在坡地上等待干枯。再過些日子,祖母帶著火種來到坡地上點火焚燒,熊熊山火在父親、母親以及祖母的看護下一燒就是一整天,坡地上遍地黑黢黢的,一片狼藉,像黎明前的黑暗。地里的蟲卵、細菌等也被消滅在灰燼里。燒盡的草木灰悄悄演變成山欄生長必需的肥料,有了這些草木灰肥料,山欄這一生就不需要其他肥料的補給,草木灰足以讓山欄茁壯生長、結出飽滿的稻米。
春雷響,萬象更新,第一場春雨滋潤了地表,祖父又帶上一家人,帶上山欄稻的種子重返這片坡地,這次要把挑空、離地的草棚搭建在坡地的中心地帶,以方便后期管理田地。
隨后,父親把幾根筆直的、直徑約有十厘米左右、與人體高度差不多的木棍削得像小學生用的巨大鉛筆,男人們拿著這尖頭木棍在地里插出一個一個的小孔,深度約在十厘米左右,相隔的距離約有15厘米上下。祖母和母親、姐姐們在那些小空洞里放入三五粒山欄稻種子,用腳踢開雨后松軟的土壤,把小孔洞覆蓋好,再用腳踩一踩,山欄稻的播種過程就算結束了。
不多的時日,大片的禾苗已經站立在坡地上了,整個山谷穿上嫩綠的衣裝,春天的復蘇使山谷和山脈顯得年輕又活力四射,鳥兒的歌聲更使山谷充滿了浪漫色彩,山谷,這個天然音箱,鳥鳴聲聲悠遠著向五指山峰傳去,也傳到了黎叔家低矮的院落里。鳥鳴過后,山谷又回歸初始的寧靜。
“那種寧靜的呀,你能聽見太陽說話,與太陽對話的是去年掉在地上的一顆干果的爆裂聲,當那些細小的聲響全部消失后,一切歸于沉寂……突然,在身后飛出一只山鷓鴣,能把人嚇一個激靈,然后,又是一片寂靜……”黎叔陷入記憶的眼神凝視著窗外的大山喃喃地說著。

當稻穗沉甸甸地垂下頭,喜悅和麻煩的事就來了,那時,山里人煙稀少,野生動物四處橫行,山欄稻米是野豬最喜歡的食物,野豬成群結隊常常光臨山欄稻這片坡地。山猴子更是不速之客,何況還有鳥類等野生動物們,它們在這里來去自由,搞不好一年辛苦種植的山欄稻毀于這些鳥獸的手里。
多年前一個晴朗的早晨,黎叔的祖父和父親帶上些吃的走進雨林,他們要去更高的地方選上幾根木制較硬的材料。幾天后父子倆帶回兩根直徑15公分左右、長2米多的圓木,經過打磨整理,硬邦邦的圓木光滑整潔,父親把兩根木頭放在陰涼處等待散掉木料中的水分,非常認真地對待它們,經常對木料敲上幾下。
此時,山欄稻谷彎了頭,父親運來那兩根圓滾滾的木頭,把它們吊在草棚前高高的瞭望臺的架子上,左右各一根。父親又取出兩根短木,拿在手里敲打被吊起的原木,霎時間,山谷中響徹起清脆、空靈的敲擊聲,“咚咚咚……”山谷里的野豬、山猴子、鳥雀們頓時逃得無影無蹤。

在山欄稻即將成熟之際,祖父在山欄稻田里搭建的草棚成為守護這片田地的堅實堡壘,父親擔任起守望稻田的任務,每當那清脆而空靈的敲擊聲響徹山谷,小小的黎叔就像聽到祖先袍隆扣的一道命令一樣,感受到了無比愉悅的安全感,像躺在媽媽懷抱中一樣。幼小的心靈從那一刻起有了一種天然自成的責任感,他知道那些鳥獸們再也不敢偷吃自家那些山欄稻谷了。
滿溢好奇地問黎叔:那兩根原木是不是黃花梨木啊?黎叔只是笑而不語。滿溢知道,黎叔父親的打擊木是他們的祖先傳下來的,經過演變現在已成為黎族有名的打擊樂器:“叮咚木”。
怎樣更好地防止山欄稻被野獸偷獵,黎族人想盡了法子。
祖父后來又在打擊木的遠處,用藤蔓連接兩根竹竿,使之產生聯動,敲一下原木,遠處的一對竹竿也在隨后敲響,這也是先祖們傳承下來的。后來黎族的竹竿舞也是受到這種形式的啟發。

十一月,滿村的山民終于挨過了多雨、潮濕的夏天。冬季的藍天白云、干干爽爽的大地映著山欄稻的成熟,一切都在收獲的季節里。一家人帶上收割山欄稻專用的“手捻刀”在坡地里收割稻米。這大片的稻谷,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收割完成。小小的黎叔站在田間看著媽媽的食指勾過來一小縷稻穗、拇指順勢壓一下握在手心的“手捻刀”,一縷稻穗就離開了稻桿。小小黎叔看著看著就順著山谷奔跑起來,一種不清晰的高興和滿足使這個小小的心靈想在山嶺中狂奔,他只知道“家里有稻米”意味著什么。
那年,小黎叔家的山欄稻豐收了,一家人喜氣洋洋。傍晚,祖父在院子里拔掉成活了三年的芭蕉樹,在芭蕉樹下挖出一壇儲存了三年的山欄酒,這是黎族人地藏老酒的方式叫“biang扣”,黎語的意思是:埋在地下的酒。那種非地下地藏的叫“biang”。這種珍貴的“biang扣”只有在重大場合才會取出來用。
父親小心翼翼打開酒壇的封口,一股酒香瞬間飄出,所有人都湊過來,伸著腦袋循著飄出的股股酒香而搖晃著腦袋。閉上眼睛,只顧著去嗅那酒的特別的香氣。壇里蕩著棕黑色的酒液,有一塊雞蛋大小的酒糟漂浮在酒壇的中央,看上去并不好看,可那香氣還在上移著飄到空氣中。
這是酒質上乘的陳年佳釀,算是一種烈酒,不可多飲,父親舀出一勺酒液,分到每個人的碗里,然后在每個碗里兌上水,調勻后的酒液依然濃厚、香氣逼人。這一晚,小小黎叔一直記憶至今。

已是傍晚,滿溢不知不覺在黎叔的茶店里竟然呆了幾個小時,滿溢離開茶店,又要去鄉村的那家民宿了。明天,她還要繼續行走在群山之中,體驗大山、雨林和黎苗族的文化盛宴,滿溢與雨林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