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伸向傳統 一手伸向生活

石魯（1919—1982）原名馮亞珩，四川省仁壽縣人。他1938年投身抗日救亡運動，1940年投奔延安，開始以畫筆為宣傳工具獻身革命，因仰慕石濤和魯迅，易名石魯。作為中國美術史論界公認的20世紀中國畫壇開宗立派的巨匠，石魯是中國畫領域里富于探索性、創造性和實驗性的藝術家，是“長安畫派”的領軍人物，他用一生的創作探索，踐行和堅守著自己的藝術追求和理念。他立志在革新改造中國畫的基礎上，以“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的理念，注重在生活中發現創作靈感，在傳統中尋找創新資源，因此他的藝術探索極具活力，作品極具個性。其主要繪畫作品有《古長城外》《轉戰陜北》《山區修梯田》《延河飲馬（草圖）》《東方欲曉》《南泥灣途中》《東渡》等。

一、從《陜北寫生冊》看石魯1950年代中國畫的創作軌跡

《陜北寫生冊》（圖1）是石魯于1950年代后期所創作的一套表現陜北地域風光的小尺幅山水寫生冊頁，我們透過這套寫生冊頁所處的時代情境，追溯和考察石魯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畫的創作軌跡，能更深體會畫家在特定時代情境下對中國畫繼承與革新、深入生活和現實體察、文人畫的寫意精神、鮮明地域特色的藝術表現等的思考與實踐。進入50年代，石魯開始從事因戰爭中斷十年的中國畫創作，從美術普及的版畫宣傳創作轉向個人藝術的探索與提高。在美術界發起改造舊國畫的思潮里，在其時中國畫壇再度經歷的中國畫論爭中，石魯明確了自身對中國畫探索的發展方向和道路，倡導畫家不僅要繼承與發展傳統，而且也要深入體察現實生活，從生活實際中挖掘創作的素材，確立并踐行了“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這一繪畫指導思想，他的這一藝術主張所產生的深刻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1950—1953年，石魯多次赴甘肅祁連山區、青海藏區寫生，《王同志來了》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1954年，石魯創作了《古長城外》《開天辟地》和《移山圖》等，畫家描繪了社會主義生產建設初期人們生產勞動的火熱場面和激動人心的生活新面貌，這些作品成為其深入生活與藝術創作相結合的成功驗證，為他的中國畫創新之路邁開了第一步。1955—1956年，由于國際文化事務的需要，石魯接連出訪了印度和埃及等國家，這些文明古國的文化遺跡和人文風光給畫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畫出很多富有異域特色的素描和水墨設色人物畫、風景畫，使其在對待本民族繪畫傳統問題上獲得極大的啟迪。1957年，石魯多次赴陜西、陜北農村寫生，同年九月陪同傅抱石所率領的江蘇寫生團赴延安寫生，創作了中國畫作品《高山放牧》《劈山開渠》和《延安故居》等。1958年，石魯去陜南鎮巴寫生，創作出中國畫作品《山區修梯田》。石魯于同年9月在《美術研究》上發表了《為什么要繼承和發展民族優秀傳統》文章，文中表明“現實生活是今天藝術的基礎，要把傳統形式與新內容相結合”的觀點，頗具藝術啟發意義。1959年，石魯接受中國革命博物館的命題創作《轉戰陜北》，赴北京作畫。此作體現出在新時代背景下，石魯對藝術構思、筆墨語言、繪畫觀念、精神傳達等方面進行了全方位的探索。畫家堅持“對景寫生”的創作理念，運用高度提煉概括的意象詮釋主題，摒棄了敘述情節的描繪方式，把偉人精神、對革命的向往和謳歌與其自身對歷史事件的真實感受、在陜北寫生的生活實感結合在一起。這幅作品具有很強的抒情色彩，成為其創作成熟期的代表力作之一。

《陜北寫生冊》上有石魯的題識：“秋林。寫于長安。石魯。”此作由石魯的女兒石丹題扉頁：“石魯陜北寫生”并鈐印：石丹，由著名人物畫家王子武題跋：“石魯先生畫作素為世人所重，皆因其才識過人，情真意切也。此冊當屬其50年代所為耳。子武識于無冬山居。”并鈐印：子武。根據前文對石魯1950年代中國畫創作軌跡所做的簡要梳理，同時結合畫家50年代不同創作時段作品的題材內容、技法特點、繪畫面貌等，筆者認為此套山水寫生冊頁應為石魯在1957至1958年間所作。是冊與創作于1953年的《王同志來了》、1954年的《古長城外》、1955—1956年的印度和埃及寫生作品和1959年的《轉戰陜北》共同構成了石魯整個1950年代的中國畫創作探索的發展脈絡。《陜北寫生冊》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套寫生冊頁，也成為石魯此后山水畫題材創作的重要根基，是其筆墨語言和表現技法的高度凝練所在。從此冊中，我們能更好地體會石魯對中國畫的繼承與發展、中國畫的表現題材和內容、對景寫生與創作、藝術取舍與構思等問題的思考認識、選擇路徑和解決策略。1961年第6期《美術》雜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新意新情——西安美協中國畫研究室習作展座談會紀錄》中有石魯的發言記錄，他提出：“如何推陳出新，如何創造合乎新內容的新形式，還是我們正在摸索的大問題。”發言最后，石魯表明自己的藝術立場：“只要把生活、傳統、創造不可分割地聯系起來，不斷地努力，我想我們這個時代是應該出現更多更好的創作的。”《陜北寫生冊》為我們展現的正是石魯把生活、傳統和創造三者聯系起來看待的中國畫探索實踐的新面貌，由此套冊頁入手，追尋石魯1950年代中國畫的創作軌跡，我們能更深層次地體會石魯此一時期的藝術探索方向和創作表達路徑。

二、從《陜北寫生冊》看石魯深入生活的表達新意

1949年，石魯調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創作部工作，隨文協遷居西安。這位未及而立之年的川籍畫家安家古長安后，開始把目光投向廣袤的西北大地。自1950年青海藏區寫生開始，石魯在整個1950年代頻繁往來西北各省寫生，青海、甘肅、陜南、陜北到處留下石魯背著畫囊寫生創作的身影。艾中信曾回憶過1953年在烏鞘嶺上第一次遇見石魯山水寫生作畫時的情景：“在修筑蘭新鐵路的工地上畫風景寫生時，我偶然間看到一個旅行家裝束的人，他背著一套非常特殊的行囊，很令人注目。此人在東張西望走上一個山坡，放下行囊，打開，原來是一具用精細木料和皮革制的小案桌，還附帶一把小椅子。他坐定下來，好像‘捏面人’似地從玲瓏的小抽屜取出一些小巧的工具，原來是小型的文房四寶——紙墨筆硯、顏料碟子、水盂還加水罐子 ……樣樣齊備。他面對著祁連山，瞇起眼睛，就在這大自然的環抱中，實地畫起水墨山水來。”從這段話中，我們能看出石魯是竭力主張師法造化、尊重自然的畫家，他用“對景寫生”的形式把當時自己對自然實景的現實感受敏銳快速地捕捉下來。在陜北的荒嶺叢林中，石魯攜帶自制的小畫箱（隨身的“八寶畫囊”）（圖2）必然是為了外出寫生而精心設計制作的，這種畫箱要方便收取，確保能在地理環境和天氣復雜多變的黃土高原上自如寫生。在陜北山間河邊架起來的“小案桌”上，石魯把眼前所見的生活實景藝術性地表現出來了，體現出畫家對生活的深刻體察和卓越的創作才能，他不僅僅是對自然景色進行了簡單照搬式的描繪，更是通過細膩入微的筆法和色墨，將陜北人民的生活情態、情感世界以及地域特色生動地呈現在畫面上，他把自身對這片黃土地的深厚情感融入了藝術探索與創作之中。

石魯曾說過：“為畫而生活則畫死，為生活而畫則畫活。”可見，畫家應從現實生活中汲取藝術營養的重要性。在1957—1958年間，石魯創作的《陜北寫生冊》描繪了畫家于陜北核心區域所見的秋日景象，此套冊頁蘊含了豐富多元的寫生韻味，生動形象地呈現出陜北地形地貌的復雜特點，不僅為我們展現了溝壑縱橫、雄渾厚重的黃土高原所具有的獨特藝術美感，而且還描繪了為黃土高原塑形的九曲黃河、壯勢雄強的山峰，移山辟地的高鐵吊臂，以及寧靜質樸的陜北村落和悠遠淡然的秋日林木。下面筆者結合陜北黃土高原的自然景觀和石魯對生活、寫生與創作的認識和理解，分析石魯在《陜北寫生冊》中對生活實景的藝術性表現都體現在哪些方面。

從《陜北寫生冊》里的這八幅山水冊頁所呈現的表現內容的豐富性和繪畫面貌、視覺感受的差異性來看，我們能體會到石魯對生活實景的描繪具有極強的現場感和真實感，反映出畫家對陜北地域特色的深度挖掘和表現。圖3是石魯對陜北山中小景的生動描繪，畫家取景的范圍縮小，拉近鏡頭，將觀察的視角聚焦在細微的平凡之處，畫中的點景人物表現得很精彩，描繪了一位身穿陜北典型服裝的老農趕驢送糧，走在他前面的是幾頭馱運貨物的毛驢，逐漸消失在前方蜿蜒的山路上，給人一種“筆有盡而意無窮”的觀感體驗，周圍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秋日景象，石魯對樹木、道路、土地的刻畫也十分符合當地植被脆硬、雜木叢生、道路蜿蜒崎嶇的特點，整幅畫面具有靜謐溫馨的氛圍特點。圖4表現的景物非常豐富，此畫采取仰視視角，把遠景蜿蜒起伏的山脈、溝壑縱橫的黃土坡地和中景洶涌的黃河、近景的起伏山峰都形象地描繪出來了，其中在黃河里漂流的兩艘船只、在山頂上的電塔、在山里建成的村落、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為點睛之筆，使畫面富有新時代的生機和活力，整幅畫面散發著一種古老滄桑與現代文明交織的獨特視覺感受，體現出畫家對現實生活的深入體察和敏銳的藝術感知力。圖5和圖6為觀者展現了陜北氣勢雄渾、高聳雄奇、嶙峋溝壑的山峰，前者更突出山峰粗糙脆硬、溝壑縱橫的質感，山峰上點綴著一些窯洞，給人一種更加真實的視覺觀感；后者的近景為墨色濃重的高大雄壯的山脈，一條蜿蜒崎嶇的山路與霧氣繚繞的遠山呼應，畫面的部分留白處理，虛實相生，蘊藏著一種生命氣息涌動的意象，意味無窮。

石魯認為“在藝術形式的創造中，藝術并不是對生活作攝影式的反映，它必須是通過藝術家的創造和個性的發揮，才可能多樣地、豐富地反映現實生活的復雜性。”《陜北寫生冊》正是石魯反映現實生活的藝術個性的表現。在此套山水冊頁中，石魯以陜北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為創作源泉，通過細膩的觀察和獨特的藝術表現，將陜北山水的多面性和復雜性表現得淋漓盡致。通過這套冊頁，我們也可看出石魯鮮明的個人作畫風格，這種個人獨特表現面貌的形成，既是他對藝術個性的追求，也是其創造精神的體現。

石魯曾說過：“生活為我傳新意，我為生活傳精神。”總的來說，石魯的創造精神在《陜北寫生冊》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石魯的這些小尺幅山水畫作既有傳統山水的深遠意境，又富有現代生活的時代氣息，展現了他對深入生活與寫生創作、傳統繼承與發展的獨到理解。從這些作品中，我們能看出石魯并非簡單地模仿自然或傳統，而是通過其切身思考和感悟，將自然景觀、生活感受與傳統技法融為一體，從而在畫作中創造性地反映出陜北的地域特色和風土人情。石魯通過深入生活、山水寫生、挖掘傳統、勇于創新的方式，創作出這一系列充滿生活氣息和詩意情懷的山水畫作品，具有獨特的表達新意和視覺觀感。石魯此一階段的藝術探索和寫生實踐，為現代中國畫的創新發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啟示。

三、從《陜北寫生冊》看石魯對傳統中國畫語言的再探索

石魯在1950年代致力于中國畫的繼承、發展與創新，他的創作不僅源自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切身體悟，更深受傳統中國畫的滋養和熏陶。在《陜北寫生冊》中，他運用獨特的藝術構思、構圖方式、筆墨和設色技法等中國畫語言表現出陜北黃土地貌、地形特點和生產建設、生活場景以及平凡小景的豐富畫面，畫面中既有高聳雄奇的山峰、蜿蜒曲折的山路、為黃土高原塑形的九曲黃河，也有靜謐質樸的陜北窯洞與村落、悠遠平實的秋日林木，這體現出石魯以自然實景為根基的同時，用變化生動的形式語言和表現技法把眼前所見的不同生活景觀表現出來，呈現出富有新意和創造特點的表現面貌。接下來，筆者進一步探析石魯在這套山水冊頁中對傳統中國畫語言的探索所具有的時代意義和創造價值。

《陜北寫生冊》展現了石魯對傳統中國語言和表現技法的繼承與創新，以及對文人寫意精神意蘊的表達與拓展，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石魯對黃土高原特有的地貌、地質進行了深入的觀察和分析，這種具有鮮明特點的地貌環境激發了畫家的創作靈感與表現熱情。在寫生冊中，我們可以看出石魯的筆法是以黃土高原山峰的質地、結構、精神氣貌得以開創的，他采用傳統的斧劈皴、披麻皴、解索皴，運用了大刀闊斧的拖泥帶水皴，這是對黃土高原特殊地貌的長期觀察和體悟所高度概括、提煉的一種用筆方式，從而形成了具有石魯鮮明風格的“黃土高原皴”，這種皴法也被許多長安畫派的畫家沿用和進一步豐富發展。同時，此套冊頁體現出石魯對畫面節奏感和層次感的追求（圖7），他運用熟練的筆觸和變化豐富的墨色將自然實景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他巧妙地運用粗細、濃淡、虛實、曲直、疾徐等不同變化的線條描繪不同的自然實景，他注重墨色的干濕、濃淡的對比變化，并與豐富的色彩和諧統一于畫面當中，使得畫面既具有厚重質樸的地域特色，又不失靈動與凈透（圖8）。

其次，石魯在此冊中對傳統中國畫語言的探索還體現在色彩的運用上。他不再拘泥于傳統中國畫中固定的色彩搭配方式，而是根據自然的光色變化、畫面的表現需要和個人的審美經驗，大膽嘗試不同色彩的組合形式。他善于運用色彩的對比與呼應，營造出既和諧豐富又充滿張力的色彩氛圍。

最后，石魯在此冊中對傳統中國畫的構圖布局方式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創新。他打破了傳統山水畫常見的“高遠”“深遠”的構圖方式，根據陜北高原的實際景觀和自身的審美感受，靈活運用不同的取景方法和圖式特點，將有些局部進行了留白處理，使畫面空間更加遠闊，意味無窮。他善于將山峰、深谷、黃河水流、村莊、窯洞、電塔、毛驢、老農、卡車、秋日林木等多種繪畫元素有機結合在一起，構成一幅幅既具有傳統形式美感又不失現代生活氣息的畫面。

此外，石魯在寫生冊中還對傳統山水畫的畫面元素和表達意境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拓展。他不再拘泥于表現傳統山水畫中的程式概念化的山水、云霧、松石、點景人物等元素，而是將描繪視角轉向了陜北黃土地上親眼所見的生活場景和人物形象。他通過描繪山峰質地、秋日林木、黃河兩岸、農民趕驢馱貨和旅人騎驢、陜北民居特色，賦予了傳統中國畫新的審美意境和時代氣象。

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從石魯的《陜北寫生冊》入手，探析畫家1950年代的中國畫的創作軌跡，可知此套冊頁的創作年份介于《古長城外》和《轉戰陜北》這兩幅力作之間。筆者試圖貼近石魯所處的歷史語境，把他的繪畫理論與創作實踐緊密地聯系起來看待，對此套冊頁進行多方面的考察和分析，感受這些畫作的表現內容所具有的生活實感和石魯在觀察視角、藝術取舍方面所體現的獨特之處。

從《陜北寫生冊》中，我們能體會到石魯在1950年代對“中國畫繼承與創新”這一時代命題所做的相當程度的努力和突破。石魯在構思、構圖、筆墨章法、色彩和意境表達等方面帶有鮮明的個人藝術特色，這體現出他在理論與創作層面對傳統中國畫語言的再探索所富有的深度和新意，使得其此一階段的創作實踐達到一個新的藝術高度。石魯的這套山水冊頁不僅具有傳統文人寫意畫的韻味，還融入了富有新時代氣息和陜北地域特色的畫面元素。石魯于1950年代對生活、傳統和創造的多維度認識和探索為其之后的創作積累了豐厚的藝術經驗，也對“長安畫派”的其他畫家產生了一定的啟發意義和深遠的藝術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