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一二,1977年生,湖南省郴州市北湖區人,中國楹聯學會第七屆名譽理事、湖南省楹聯家協會常務理事。獲“全國優秀楹聯教師”“湖南對聯文化傳承人”“郴州聯壇十秀”“北湖區優秀文藝工作者”等稱號。與梁大宏先生合作主編《格言聯墨品鑒》。對聯作品發表于《湖南日報》《中國楹聯報》《對聯》《中國當代楹聯藝術家大辭典》《當代佳聯選評》《當代佳聯品鑒》《湖南對聯大典》《湖湘楹聯百家》等百余種報刊書籍。
陽春三月,詩意盎然,欣讀《凌一二格言聯選》。記得曾國藩說過君子有三樂,其中有“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讀到美文好詩好聯,吟哦擊節,真一樂也。
凌一二先生原名凌見軍。筆名比原名新穎且耐人尋味。“凌”諧音“零”,由“零”至“一”,由“一”至“二”,契合老子“有生于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哲學,也符合當代的“宇宙大爆炸”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宇宙并非無邊無際,也非無始無終,其產生于一個既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的“奇點”,時間大約是137億年前,那是從無到有的創世時刻。老子的思想和現代科學如此驚人的相似、神奇的契合,在凌一二這個筆名中體現出來了,豈不妙哉?
言歸正傳。我今天要談的是郴州凌一二先生的格言聯。
格言警句,或妙手偶得,或厚積薄發,且大多發自名人之口,出自大家之筆。即使是名流巨卿,其嘉言妙句,也并非信手拈來。這既需要人生的磨煉,還需要時間的沉淀,所謂“吹盡狂沙始見金”。至于格言聯,較之普通格言,其難度似乎又高出一籌。
首先,我想簡要地梳理一下格言聯的發展史。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楹聯系從古代詩文辭賦中的對偶句逐漸演化、發展而來。這個發展過程大約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對偶階段。時間跨度為先秦、兩漢至南北朝。在這一段時期的古詩文中,很早就出現了一些比較整齊的對偶句。那些具有格言警句性質的對偶句,則可稱之為最早的格言聯。如《尚書·武成》中的“滿招損,謙受益”《論語·述而》中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漢代五言詩《長歌行》中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流傳至今。
這個時期的格言對偶,字數多從三字到七字之間,對仗很寬松,字數、詞性、句式大體能相對,但缺乏平仄的對仗。這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言:“意義的排偶較早起,聲音的對仗是從它推演出來的。”(《朱光潛美學文集》第十二章)
第二階段是駢偶階段。駢體文起源于東漢的辭賦,興于魏晉,盛于南北朝。駢體文從其名稱即可知,它是崇尚對偶、多由對偶句組成的文體。這種對偶句連續運用,又稱排偶或駢偶。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評價駢體文是“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駢偶中也有不少嘉言警句。如初唐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即有“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等句,充滿了人生哲理,千載之后讀來仍令人感慨唏噓,仿佛一陣驚悚掠過脊梁。
駢偶式的格言,其最大的特點是“四六”句式及其變化形式。它主要有四字對偶、六字對偶、八字對偶、十字對偶、十二字對偶等形式。前面所舉例子即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第三階段是律偶階段。律偶,即格律詩中的對偶句。這種詩體又稱近體詩,起步于南北朝,正式形成于唐代。律偶的字數由駢偶句喜用偶數向奇數轉化,最后定格為五言、七言,對仗精確而工穩,聲律對仗已成熟。正如朱光潛所說:“對稱原則由意義推廣到聲音方面”(《朱光潛美學文集》第十二章)。
律偶中的格言哲理對句在唐詩中并非很多,但一經出現,即膾炙人口,成為千古絕唱。如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羅隱的“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許渾的“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等。
宋詩中可以稱得上格言的對句,有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蘇軾的“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程顥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蘇麟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等等,也不是太多。宋詞中的格言式對句就更少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了。
真正意義上的楹聯,大概起源于五代,成型于宋、元,成熟于明代,繁榮于清代。因此,真正的格言聯,要到明清兩代,才迎來了創作與傳播的高峰。
明代的格言聯很多,如解縉的“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祝枝山的“每聞善事心先喜;但見奇書手自抄”,金圣嘆的“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歸器內,各現方圓”等。
清代,特別是晚清的格言聯可說是浩如繁星了。從文化名流到政界大員,從早期的紀曉嵐、李漁、朱彝尊、鄭板橋、鄧石如、梁同書、翁方綱、袁枚、陶澍、阮元、李調元,到后來的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彭玉麟、李鴻章、郭嵩燾等,都留下了大量的格言聯語。這種格言聯與書法相結合,雙向奔赴,成為藝術珍品。其中又以曾國藩為代表,其格言聯寓厚重于平易之中,體現出深刻的人生哲理。如:“取人為善,與人為善;樂以終身,憂以終身”“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群居守口,獨居守心”“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不為圣賢,即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等等。吳恭亨《對聯話》稱贊其格言聯“談理較若深邃”“以代座右箴銘”“不可徒作儷言讀”,堪稱的評。
明末至清代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文體:清言小品,涌現出了如屠隆《婆羅館清言》、陳繼儒《小窗幽記》、呂坤《呻吟語》、洪應明《菜根譚》、張潮《幽夢影》、王永彬《圍爐夜話》、金纓《格言聯璧》等一批優秀之作。這些作品原創或收錄了大量的格言警句,其中不少是比較工整的對句,堪稱集格言聯之大成。其中尤以《小窗幽記》《格言聯璧》《圍爐夜話》為最。《小窗幽記》格言聯如“讀書隨處凈土;閉門即是深山”“文章不療山水癖;身心每被野云羈”“不作風波于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等等。《格言聯璧》格言聯如“古今來許多世家,無非積德;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讀書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獲報,自然夢穩心安”“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等。《圍爐夜話》則有“家縱貧寒,也須留讀書種子;人雖富貴,不可忘稼穡艱辛”“教子弟于幼時,便當有正大光明氣象;檢身心于平日,不可無憂勤惕厲工夫”“世風之狡詐多端,到底忠厚人顛撲不破;末俗以繁華相尚,終覺冷淡處趣味彌長”等,皆至為深刻,不勝枚舉。
明清兩代又出現了眾多的蒙學經典,如《增廣賢文》《一法通》之類,也堪稱格言聯的寶庫,因為大家所熟知,這里不再贅述。
綜上所述,足見格言聯是含金量極高的一種對聯體裁,實為堂堂大雅、錦心繡口、字字珠璣,殊為難得。歷代詩詞駢賦浩如煙海,但真正流傳于世的格言對句卻是鳳毛麟角。明清以來,格言聯創作進入黃金時期,佳作不可勝數,但也是眾多大家的共同努力結果,很多格言聯在流播過程中經過不斷的修改完善,實際也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十年磨一劍,凌一二先生心無旁騖,專意于創作格言聯。這些格言聯數量竟達500副之多,且熔鑄人生智慧,不乏妙聯佳作。楹聯界諸多名家,應邀鑒賞品評,給予很高評價。我通覽其格言聯,認為其確實很有獨到之處,不少堪稱嘉言妙筆,令人驚嘆擊節。
總覽其特色,可用凌一二先生自己的一副格言聯來概括:“平平淡淡非平淡,簡簡單單不簡單。”具體來說,其亮點有:一是言短意豐。其格言聯多為短制,但言簡意賅,容量很大。“謀生不必死心眼,碰硬豈能軟骨頭”,此聯曾錄入《2013佳聯三百副》,表達了內方外圓的人生哲學,十分深刻。“醉倒不忘天下事,醒來便讀枕邊書”,這副七言聯蘊含著豐富的潛臺詞,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二是俗不失雅。凌一二先生格言聯的一大特色,即特別通俗,接地氣,常用一些俗語、俚語、口語入聯,但俗中又雅,雅俗共賞,或令人拍案叫絕,或令人掩卷沉思。“若無半點能拿手,哪有一天會出頭”“若無兩下多充電,一有時間便讀書”,皆為流水對法,純用口語,信手拈來,卻極富深意。“往來上下,不卑不亢;多少東西,可有可無”,此聯道中庸而極高明,令人徹底開悟。三是平中見奇。“人生不必千千結,機遇何曾五五開”,此聯收入《2015佳聯三百副》,編者點評是:“千千結對五五開,出人意料,但很工整。造句直接利落,寓意在焉,令人回味。”“莫要虛情而作也;豈能實事不為之”,此聯融“反對”“正對”于一體,結尾以虛字相對,句法高古,頗有奇氣。
“一字千金千字少,千篇一律一篇多。”這是凌一二先生的一副格言聯佳作。上聯是對閱讀好文美文而意猶未盡的一種悵嘆,下聯則是對文藝界寫作公式化的一聲棒喝,堪稱史上一篇最短而最佳的文學評論。格言聯創作也是如此。其最佳者就是“一字千金”,兼具哲理、才情,讀來令人如飲甘醇、如沐長風,而最落俗套者則是“千篇一律”。今喜讀凌一二先生之格言聯,余嘉其言賞其行而樂為之序。
2024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