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馬櫻花

天剛黑，大哥就叫蒲洪良過去一下。蒲洪良進屋，看見沒過門的大嫂也在。她身穿藍底繡花衣，頭戴花公雞帽，耳畔串串紅絨吊墜直垂到腮邊，遮擋住半張臉，另外半張臉紅彤彤的，與紅燦燦的花公雞帽很匹配，整個模樣如一朵綻放的馬櫻花。“聽三圈眼說，明晚你們要去羅木耳跳腳？”大哥和藹地說。“是呢，去玩一下。”“要去當兵的人了，那種地方少去，別惹出一些麻煩事回來，實在要去，跳跳腳就回來得了。

蒲洪良剛回自己的屋子，阿四就急匆匆找來，“洪良哥，洪良哥，聽說你們要去羅木耳跳腳，求求你帶上我嘛，我實在是太想去了。”蒲洪良看著阿四，想了一會兒才說：“要去也可以，不過你得買兩包大重九香煙，才可能得到三圈眼和畢再旺的許可。”阿四說：“大重九香煙很貴的，要四五十元錢一包，我媽不會給錢。”蒲洪良說：“阿四，你這憨包，你要錢買煙抽，你媽當然不會給，你要這么跟你媽說，‘阿嬤，我要去羅木耳跳腳場上找媳婦，給我五十元錢。’我敢保證，你媽會樂呵呵的給你一百元。”

阿四回家后，照著蒲洪良教給他的說法，直截了當地說：“阿嬤，給我五十元錢。”“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你知道你爸走的早，家里就我一個人操持，賣個把豬雞，只夠買油鹽醬醋，其他地方一分錢來源也沒有，你才十七歲多，還不能出去打工賺錢，家里就靠我一個人支撐，我容易嗎？”“我要和三圈眼他們去羅木耳跳腳場上找媳婦，蒲洪良說要我買兩包大重九煙才帶我去。”“啥！”阿四的媽媽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然后兩眼瞇成一朵花，趕忙上樓翻箱倒柜拿了一百元錢給阿四，心里說：“阿四長大了，我的阿四長大了！”

蜈蚣山平緩冗長，北高南低，趴在夜空下如向北爬行的巨大蜈蚣，黑沉沉一眼望不到頭。蒲洪良的心也是黑沉沉的，他覺得無緣無故走這么遠的山路去跳一場腳，毫無意義，簡直是亂彈琴。走在蜈蚣嶺山脊上，向東望那懸掛在紫云峰山腰的村落，燈火星星點點，覺得那是一個古老的星系，那里應該有很多古老的傳說，人們和美的耕種，田間地頭相愛相隨，甜蜜云云。西邊，漩渦山下，栗樹村里散落一些零星的幽燈，感覺那是遙遠的啟明星。

畢再旺嗓門大，兩掌圍唇，對著紫云峰，像一只公雞那樣伸長脖子，“嗷哄，嗷哄”，連打兩聲鳴，意猶未盡，又對著西邊的漩渦山，“嗷哄，嗷哄”叫了兩聲，那樣兒像是牛牯子尋找愛情顯示自己的雄壯威武。他巴不得脖子都伸到栗樹村，叫醒那里已經入睡的姑娘。蒲洪良對畢再旺的這番騷哄不以為然，只當是枝頭叫春的鳥雀罷了，他之所以來跳腳，是為了壓制入伍前的心猿意馬。

栗樹村頭，亮起幾道電筒燈光，對著蜈蚣嶺晃出幾個圓圈，接著亮三下滅三下，不知啥意思。蒲洪良心里一陣嘀咕，跳腳的門道這么多，連暗號都用上了。“嗷呵，嗷呵，”栗樹村坡腳傳來打鳴聲，是姑娘脆亮的嗓門。“有門，對上了，是栗樹姑娘的約邀。”畢再旺大喜。蒲洪良皺了一下眉，連面都沒見上，都能約到姑娘？

聽著“嗷哄”聲，阿四的心癢癢的，他如一頭小牯子，抹抹手袖，清清嗓子，蹬蹬“蹄子”，躍躍欲試。“嗷——喔，嗷——唔”，他像鳴不清叫不直的小公雞，嗷唔兩聲，覺得過癮。他巴不得長出翅膀飛到羅木耳，飛進簇簇綻放的“馬櫻花”叢，顯出一副花多憑君采的神色，可惜沒有任何一個村落的姑娘應和。與之不同的是，古井無波的蒲洪良的內心卻有另一番感慨，他覺得愛情這種東西也太奇妙了，分分鐘就能把死氣沉沉的夜山盤活。

汩汩流淌的雙龍河，一邊催促夜幕下的大山入眠，一邊為即將開放的“馬櫻花”做好前奏。

羅木耳的草坪上，大圓石隨處灑落，東一個西一塊，甚是壯觀。平地里果然聚集了許多十里八鄉趕來跳腳的姑娘小伙。姑娘們一色兒頭戴花公雞帽，身穿花衣裳，腳穿繡花鞋，花邊喇叭褲飄飄，宛如一簇簇綻放在山野間的馬櫻花。她們手牽手圍成圈兒，活脫脫如盛開的馬櫻花叢。歌聲應和三弦，“啊哩啰，啊哩啰”，淙淙的弦子聲響徹云霄，嚶嚶的二胡聲繚繞夜山，左腳舞姍姍如魅，歌聲舞姿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月亮亮堂堂，亮堂小姑娘，小姑娘哪里去，崗納跳腳去……”

“棠梨花花開，桃花李花開，梨花開呢好，桃花開呢好……”

“前頭踢一腳，后面踢一腳，管你喜歡不喜歡，都來跳腳來……”

“小老頭，神抖抖，皮帶拉兩下，來跳腳……”

跳腳調接龍唱開，左腳舞不斷變換花樣。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畢再旺一行四人，見有如此多的姑娘，很快加入跳腳隊伍，一時忘了疲倦。他們瞄著賊眼，看看哪兒的姑娘最美，就往哪兒鉆，火速擠入陣營。三圈眼奮力割著二胡，脆生生的二胡聲一聲聲蓋過姑娘嘹亮的歌聲，暫時占了上風。幽幽的星光、朦朧的月色，誰也看不清他的眼球上有三個圈。平時死瞇羊眼，萎靡不振，此刻月光中英姿偉岸，雄赳赳氣昂昂，展盡風騷，要不是他小時候父母背著他薅苞谷天天看太陽，把眼睛看成青光眼，他現在恐怕要跳八丈高呢！

阿四身穿白襯衣，抱著那部雕龍刻鳳的弦子，呱呱的聲音震天響，弦頭粉色絨球活似龍王吐珠，在月色中甚是亮眼。為了來跳腳，來前特地爬進牛圈從老水牛角上削得一片牛角片作為弦子彈片，這會兒，用牛角片拼命刮著他心愛的三弦，差點兒把弦刮斷。不知有沒有姑娘青睞他。

彝山跳腳場，實際上是彝家男女青年談情說愛的地方。跳腳能看出一個人的活氣，能看出一個人的生龍活虎的干勁兒。在不斷跳動中，不斷活躍氣氛，不知不覺中引起對方的愛慕、好感，找到自己中意的情人，找到自己的伴侶。

蒲洪良欣賞著月色中盡情歡跳的姑娘們。你看，她們頭上閃著紅艷艷的馬櫻花，脖子上響著珍珠瑪瑙的咔嚓聲，圍腰的長尾帶抖落一席花香，撩出整齊的美腿，咋看都好看。

遠處的村落只剩下幾盞幽幽的燈，大概舍不得高山頭上熱鬧的馬櫻花，哪怕遠遠地觀望一眼都幸福。夜色啊，你為什么這樣撩人！你為什么使無數男女青年瘋狂，你帶給彝山青年男女無憂無慮的愛，帶給她們最幸福的長夜！你的心胸多么寬廣！

蒲洪良想著，看著，生起許多惆悵！他想，馬上就要去當兵了，離開家鄉，離開可愛的彝山夜晚，去遙遠的邊疆，保家衛國。他哥很快要結婚了，二十四歲的哥留在家里，結婚生子，照顧老人，養育后代。十八歲的蒲洪良不大不小，懵懵懂懂，整天在家熬著也不是辦法，也不曉得今后的人生路會怎樣。一切等當兵回來再說。他不想跳腳了，他轉身欲往大石頭方向走，想在那里坐坐，想想未來。

“阿哥，跳腳嘛！”有個姑娘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如一股電流襲入蒲洪良的耳。不曉得姑娘是叫哪個阿哥，反正聲音離他很近，像是對他說的。朦朧的月光中，一個個子高挑、身材婉約的姑娘，在月光下迸射著火花，看著他，想把外表堅定內心柔軟的蒲洪良熔化。他看不清她的面頰，但可以從聲音里感知到，她一定是個清澈的姑娘。談個姑娘？他心頭有千萬個蠱蟲啃噬，萬分難受，讓他蠢蠢欲動。微風輕拂，松林輕輕搖頭，搖醒了眼前的一切。一切美好都冷靜下來。

眉月陰冷，如黛的群山綿延起伏，奔向遠方。冷涼的犬吠從遠遠的村落里傳來，一切都彌漫著冷。除了跳腳的人，大石頭是冰冷的，松林是陰冷的，周圍一切都是沉默的冷。

溫柔的手，柔弱無骨，就像海綿寶寶的手。蒲洪良小心翼翼地牽著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捏壞。女孩像寒冬里的一束火花溫暖了蒲洪良，激活了他的心，現在，他暢快無比，所有的感覺都奇特甜蜜。緊緊攥著對方的手，手心里全是溫柔，全是汗，可是她們彼此握得更緊。跟著節拍，出左腳，邁右腳，很快，蒲洪良跟上了跳腳對伍的節奏，心情越發澎湃起來，覺得所有跳腳的姑娘都很美，就像綻放在山坡上的馬櫻花。

畢再旺牽著一個姑娘的手，毫無聲息地移出跳腳圈。三圈眼的二胡魅力四射，阿四的弦子正當上主角，他們毫不知覺。時間過早了些，十二點鐘還沒到，還沒到自由散打的時候，畢再旺亂了規矩。

星光燦爛，月色乳白，黑黝黝的大石頭旁，人群陡然騷動起來。只見幾個小伙子，隆起雄肩，涌向畢再旺。那樣兒像是故意顯擺自己的威武雄壯，不打架，對著月亮拍拍胸膛是可以的，看看姑娘跟誰走！

女孩子們不慌不忙，她們裝作視而不見，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為了爭奪配偶而爭斗的雄性一族，盡管斗得頭破血流，雌性們依然悠閑地吃草，她們只喜歡威武雄壯的勝利者。

三圈眼眼疾手快，拎著他的蛇皮馬尾二胡，橫在畢再旺和與他牽手的姑娘面前。阿四抱著他的龍飛鳳舞的三弦擋在攆來的小伙面前，不管情形怎樣，他們本能地作出反應。

幾個莽漢一愣，不知擋在前面的是何方神圣，頓時停下來，待看見攔截者只拎著把二胡，抱了一個破弦子，平時又沒見過這兩個人，頓時惱羞成怒。他們占著人多勢眾，來不及仔細思考，挺起胸脯就推搡過來。阿四連忙用弦子招架，“砰”，龍鳳戲珠的弦子四分五裂，彩色木片四處分散。三圈眼拎著他的蛇皮馬尾二胡，握著兩只二胡耳朵，向放肆的幾個人甩去，也著實把幾個莽漢嚇退了幾步，二胡上的松香瞬間彌漫在夜色中，嗆得幾個漢子摳鼻子抹眼。

畢再旺和那姑娘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不知畢再旺領走了誰的戀人，或者說是誰的戀人看上了畢再旺。隨著他倆的消失，那些伙子也安靜了下來，一切又恢復如常。

蒲洪良沒有興趣再去跳腳。他來到一個大石頭后面的松林里，慢慢等那姑娘。等十二點之后，跳腳隊伍散了再把她送回家。他找一個地方坐好，盯緊跳腳場，尋覓姑娘的身影。看去看來都是一些穿花公雞帽的人，他找不到他熟悉的身影，心里很著急，他想跑到場子上一個一個辨認。

松林外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過來了。來人輕手輕腳，不一會兒就來到松林邊，輕聲喊道：“阿哥，阿哥，你在哪里？”原來這是剛才約蒲洪良跳腳的姑娘，蒲洪良著急的心才放下來。

蒲洪良不吭聲，躡手躡腳走出來，一把把姑娘拉進松林。女孩也不吃驚，不害怕，她知道拉她的人是蒲洪良。

月光朦朧，松林幽幽，姑娘身上銀光亮閃，金銀首飾配合花公雞帽的尊容，像一朵雍容華貴的馬櫻花，散發著讓人心動的芳香。

姑娘解下圍腰，鋪墊在紫紅色的松毛地上，柔聲說，“阿哥，坐這里吧！”稍遲疑，蒲洪良羞澀地坐在了姑娘的圍腰布上，姑娘也緊挨著他坐了下來。躁動的跳腳隊伍漸漸散去，夜漸漸陷入深沉。此時，整個山頭，包括月色、星光都是屬于他們兩人的了。

“阿哥，今晚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蒲洪良側臉看去，只見月色中的姑娘，如一汪泉水，一臉的清澈、純潔。

“你是哪個村的？”

“我和你大嫂是一個村的，是你大嫂的堂妹，我叫李金秀。”

“哦，那就好，回去時順路，我送你回家吧！”

“嗯。”李金秀很自然地答應了。她接著說：“我姐李金花說，你們要來羅木耳跳腳，我就跟來了。我們同村來了三個姐妹，其中有一個和剛才那個畢正旺去了，她說她看上了畢正旺，不想跟漩渦山的那個好了。”

金秀的目光如情似水，飽含千言萬語。面對緘默的大山，蒲洪良的心如兔子般亂竄。大嫂昨晚來過，一定是她告訴了李金花他們要來羅木耳跳腳的消息。姑娘是沖著他來的，他當然要照顧好她。

李金秀身上散發著女孩特有的體香、伴隨喂豬時留下的豬味、干農活時余留的汗味、摞松毛時留下的松毛味，什么味都有，反正這些味道蒲洪良都喜歡，地地道道的農家味。李金秀平復心情，屏住呼吸，但不爭氣的心跳出賣了她的心情，蒲洪良感覺了她緊促的呼吸。他的心也在猛烈地跳動，他不知該怎么做。月亮高傲陰柔，不舍得跌下西山，任憑蒲洪良與金秀互訴衷腸。松林一片寧靜。

“阿哥，我想好了，你就放心去當兵吧，我會等你回來，二年、三年、十年我都會等。你走后，我不會再來這種地方跳腳了。這是我答應我姐的，你去當兵，保家衛國，是值得驕傲的事，我最佩服這樣的人，我一定等你回來，嫁給你。”

“放心吧，就算十多年不回來，我也會等你。”

蒲洪良很感動。如今，男多女少的山區，二十多歲的女孩很少見，人家早就嫁人或跑外地打工去了，大齡青年很難找到媳婦，可金秀不顧一切等他，他怎能不感動呢。

“秀，我走后你咋辦，怎么熬過這幾年？”李金秀莞爾一笑說：“沒事的，哥，你走后，我就天天在家做農活，白天撿柴、摞松毛、種莊稼，養豬、喂雞、放牧牲口，晚上縫鞋墊、繡花、縫衣服做嫁衣。我會想方設法打發時光，呵呵……”

多懂事的姑娘。他想，他一定要娶金秀，不辜負她的期望，他一定要讓她幸福，這是他的愿望。此時，松林靜悄悄的，山山嶺嶺飄蕩著乳白的月光，她們似乎漂浮在美麗的夜色中，自由地談情說愛。他試著把手放在金秀的肩膀上，金秀軟軟的身子像泥鰍一樣滑進他的胸膛。

向前望去，龍馬河幽深狹長，透著神秘怡人的色彩，催人向往。

龍馬河邊有個仙人洞，洞的對面懸崖上有兩個求子洞，求子洞左右并排在懸崖上。有些情人相約來到仙人洞里，向對面的求子洞扔石子，如果扔進左邊的洞，說明將來她們會生個男孩，如果扔進右邊的洞里，那今后他們會生個女孩。

蒲洪良把金秀從懷里扶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去仙人洞玩好嗎？”金秀抬起亮汪汪的眼睛，“嗯嗯”點頭。她知道阿哥把她當媳婦了。

去往仙人洞的路比較陡峭，路邊山石奇特，道路崎嶇不好走，一路上金秀緊緊拉著蒲洪良的手，生怕阿哥從身邊溜走，蒲洪良的手也緊緊拽著金秀小巧柔軟的手，生怕一不小心，金秀會滑進深箐掉下懸崖。

洞府很寬敞，足有兩間房子那么大，輕輕說句話都會把聲音擴大，回音裊裊，似魔幻的聲音從大地深處涌來，似仙人的聲音從天空飄來。金秀輕聲說：“阿哥，我怕。”“秀，別怕。”兩人的聲音都很輕，卻在仙人洞里縹縹緲緲，久久回蕩。“這是仙人住的地方，我倆也當一次仙人。”金秀呵呵笑開來，“好，咱們當仙人，呵呵，呵呵。”

他倆在仙人洞里撿些石子向對面峭壁上扔去，對面籃圈大的黑洞里傳來哐當的聲音，石子碰墻后掉下懸崖，半晌才聽見崖底傳來咕咚聲。蒙蒙的夜色中看不清石子是否扔進洞里，也看不清扔進左洞還是右洞，兩人都一口氣扔了二十多個石子，金秀前俯后仰笑個不停，說道：“夠了夠了，生男生女都夠了，呵呵……呵呵……”

回家的路悠遠曲折。一路上，山歡水笑，山一程水一程。泉水叮咚，怪石嶙峋，樹影婆娑。忽而攔河水壩，忽而小橋流水，忽而荊棘藤蔓叢生，忽而老樹騎石……到處是美妙景致。金秀總是走在前也怕走在后也怕，她們只好并排走。來時走山梁，一馬平川，回去時走山箐，停停走走。

水聲越來越大，道路愈來愈崎嶇，兩邊陡峭的山崖上，石筍林立，石柱擎天。抬頭仰望，蒼松在刀削般的石柱上昂首挺立，在夜色中儼然是一個個威武的士兵，堅守仙山秘境。夜空在山谷的夾縫上方形成一條明晃晃的銀河，不知鵲橋在何方。他們走著走著，進入了大板橋瀑布群。

雪白的瀑布從腹空的斷崖上飛濺下來，撞擊在下面的青石板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沉悶的聲音，如暴風驟雨，若松濤陣陣，傳得很遠很遠。蒲洪良牽著金秀的手從瀑布下的石腔中弓腰穿過，瀑布飄飄，藤蔓飄飄，人心飄飄，飄飄的阿妹牽緊阿哥的手。石梯之上，掛壁石溝里翻滾著泉水，浩浩蕩蕩流向山腰的梯田。蒲洪良獨愛這溝泉水，它育孕了多少彝家兒女。拽著崖壁上垂下的藤蔓，背靠懸崖小心向上挪，方能到達上游，這是必經之路。蒲洪良左手抓著碗口粗的藤子，右手抓著金秀的手，背靠石墻，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上挪。金秀身上的銀鏈子和石壁擦得咔嚓咔嚓響，但她不怕，她巴不得多待會兒，很刺激。

瀑布上游，水流平緩，銀亮亮溜過石板，跳入石槽、石臼里，嘻嘻呵呵嬉笑打鬧，從一個石槽滾入另一個石臼，一個接一個，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跳下石崖，變成藍汪汪的幽靈。

一塊燒焦了的寬大木板，黑黝黝橫在龍馬河上。橋兩頭垂柳站崗，柳條飄飄撩著橋面。橋就四平八穩橫在柳樹中間，安安穩穩，百年不動搖。蒲洪良慢悠悠走上橋面，閃閃腰，試試板橋晃不晃，穩不穩，牢不牢。金秀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她怕阿哥掉進河，也怕自己跌入河。河水在橋下汩汩流淌，蒲洪良不敢動蕩，木樁子似的站在橋上。他不能轉身，也不敢掙扎，不然兩人都會掉進河里。金秀膽大，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選擇這樣的表達方式。

蒲洪良不動，任由金秀抱著。橋下水流汩汩，橋上風兒輕輕。“秀，別這樣，好嗎？這里危險。”

金秀把手抱得更緊。“不，我不嘛，我就想抱著你。”蒲洪良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只好央求說：“好好，好妹妹，你抱，你抱。”又過會兒，金秀才小聲說：“哥，你要答應我，回來娶我，好嗎？”蒲洪良哭笑不得，就為這事，還用得著這樣，自己還求之不得呢，自己又不是什么美男子。“好好，你看上我，我還求之不得呢，先過去再說，不然咱倆都掉下去，死了，才劃不來呢。”

“呵呵，你可要說話算話，如果你不回來娶我，我就從這里跳下去，死給你看。”“好，好，我一定回來娶你。”金秀依然抱著蒲洪良。她在他耳根小聲命令道：“準備好，聽口令，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蒲洪良挪著小腿，依著口令有驚無險地過了橋。迷人的月光傾瀉而下，水面泛著乳白的光，板橋飄飄中透著久違的幸福，舔舐著黏在一起的馬櫻花纏繞的彝家漢子。此時，一切都沉浸在美妙的情境中。

哎！這個李金秀。

橋這邊，是一道陡峭的山崖，上面趴著彎彎折折的石階，是人工開鑿出來的千級天梯。只要上了石梯，上面就是一馬平川，約莫再走半小時就可以到家了。蒲洪良仰望天梯，長長舒了一口氣。

“秀，累不累。”“啊！”金秀沒反應過來。蒲洪良蹲下身子一把把她背在身上，“我背你上天梯。”金秀在他背上撒嬌掄小拳頭，“你壞，你壞。”她把頭緊緊靠在蒲洪良的肩膀上，掉下幸福的眼淚。

曲曲折折的石階，曲曲折折的心情，曲曲折折的幸福，這大概就是人生。

你以后不準和別的姑娘好。”

“除了你，別的姑娘我誰都看不上。”

“呵呵”，金秀甜甜地笑了，然后狠狠在蒲洪良的肩膀上咬了一嘴，蒲洪良“啊喲”叫了一聲。“給你留下一個難忘的記憶。”

到達山頂，遙遠的東方之巔，泛起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