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風一拉開冬的序幕,釀一缸米酒便成了母親的頭等大事。
劈柴,洗缸,借大蒸籠,買糯米和酒曲……母親忙得腳不沾地,屋里屋外,奔進奔出。糯米浸泡數小時甚至一夜,倒進蒸籠,用大火蒸。灶膛火光舞躍,鍋上白霧繚繞,錐形的竹編蒸籠蓋如山尖隱沒于霧靄中。米香味不管不顧地彌散開來,空氣中飄漾起一絲甜味。糯米蒸熟后,母親將其攤于竹席“納涼”,待涼透,悉數入缸,細細密密地撒上碾成粉末的酒曲,她邊撒邊攪拌,盡量混均勻糯米飯和酒曲,最后用手壓實,中間留個洞,以便觀察酒釀的發酵程度。為保證發酵所需的溫度,酒缸先以竹篩子為蓋,后覆上舊棉被,像孵什么寶貝一樣。
酒缸置于我和弟弟的小房間,幾日后,酒香藏不住了,香得滿屋子都是,姐弟倆在夢里都能聞到,這個時候,酒釀就可以“下水”了。大清早,母親輕手輕腳開門,走下臺階,空水桶在院墻外碰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像一塊石子兒扔進結了薄冰的河面,某種固定的東西被打破,震得寂靜的空氣微微發顫。母親去了山邊挑山泉水,“下水”用山泉水,釀出的酒尤其甘醇?;貋頃r,她一拐進小道,我便聽到了腳步聲,如錘子一下一下擊打地面,“嗨喲嗨喲”聲輕輕相隨,進門,帶進來一股冷氣,而母親臉上紅撲撲熱騰騰,鼻尖和額頭正滲出細汗。放下滿滿兩桶山泉水,她邊脫外套邊贊嘆:“這山泉水真是清啊,跟煤油似的?!?/p>
山泉水燒開,晾涼,用水瓢舀起,慢慢注入已經發酵的酒釀。母親老說一斤糯米一斤水,意思是,按照這個比例釀出的米酒濃稠醇厚,是上品,但有時候,她會根據自家的狀況適當調整,如,調成一斤糯米兩斤水,這樣,釀出的新酒度數會低一些,家人萬一貪多亦不易醉。根據米酒的發酵狀況,“下水”可一次完成,也可以分兩次,全憑母親肉眼所察而定。“下水”后還是要蓋好篩子和棉被,讓微生物繼續好好發酵,母親叮囑我們,不可隨意掀開看,酒“出氣”了,就不香了。
熟透的原漿釀造純手工米酒呈乳白色,半濁半清,醇香四溢,母親以竹瓢舀酒,讓我們過去看,神情頗為自得,繼而又垂下眼,低聲說有這樣的好酒,外公若還在該多好。外公極愛喝酒,依稀記得,每天清晨,他都捏起一盅白酒喝得滋滋兒作響,一年到頭,外公只能喝劣質白酒,以前,填飽肚子都難,糧食用來釀酒那是無法想象的奢侈。由此,每逢外公的忌日,母親總會供上一大碗自釀的米酒。
米酒飄香的日子,父親所在的運輸船仿佛變得通情達理,靠岸比之前勤了。中午時分,陽光從窗戶大模大樣闖進來,越過父親的頭頂,給桌上的飯菜鋪一層暖暖的光亮,父親端起熱乎乎的米酒,抿一口,眼睛瞇起,夸張地“啊”一聲,而后,夾一筷子菜入口。母親在旁笑他,做神仙也不過如此嘛。父親喝酒不多,獨酌,每餐一小碗米酒,下酒菜不挑,花生米、魚鲞等皆可,酒足飯飽后,他還能坐在自家院子曬一會兒太陽,對于海員來說,這樣的生活彌足珍貴。
父親在家,登門造訪的賓客自然比平日多,親戚、同事、朋友,不管人家為何而來,父親都認為他們是循著酒香過來的,必留人喝酒,并親自炒上幾個小菜招待。眾人贊酒好,夸母親的釀酒手藝了得,父親的小眼睛亮亮的,說話聲愈發高亢起來。把酒言歡間,有鄰居經過院子,好奇地停下張望,父母親連忙招呼他喝一碗再走。于是,這冬日的時光便生生慢了下來。
喝母親自釀米酒最多的人,是外舅公,完全超過了父親。外舅公生得濃眉大眼,有兩個深酒窩,他惜酒,擅品酒,是真正愛酒之人。外舅公說米酒溫熱不燥,實為滋補品,母親釀就的米酒,他年年喝,時不時提出意見或建議,如“偏淡,水加多了,下回發酵時間可以再久一點”之類。外舅公在海運公司當會計,而我家就在海運公司附近,每年,母親釀好了米酒,他順道來吃便飯的頻率明顯高了。他對下酒菜幾乎沒什么要求,只說小蔥攤蛋就很好。那年月,蔥自家地里常年種著,蛋為自家的雞所生,這個菜算得上唾手可得。外舅公“滋滋滋”一口米酒,“嘖嘖嘖”一口小蔥攤蛋,長壽眉輕輕一皺,接著,整張臉大幅度舒展開來,就此陷入自我陶醉境界,紅潤潤的光從他的額頭和臉頰緩緩透出來。
有一回,父親舀完米酒忘了蓋上蓋子,濃濃酒香引來了老鼠,一只小老鼠經不住誘惑,縱身一躍,淹死在酒缸里,也可能是醉死的。大半缸米酒就這么廢了,母親心疼得頓足,連連埋怨父親,然事已至此,說什么都于事無補,只得計劃重新做一缸,否則,過年都沒酒喝了。被老鼠污染的酒倒掉亦可惜,便給了同村養豬人家。
次日,外舅公來吃飯,得知了此事,愛酒如命的他直呼太可惜了,轉而說母親不會當家,實在浪費,剛死掉的老鼠又沒啥關系,撈出來就好了,可以繼續給他喝,只要別告知翻進過老鼠。母親哭笑不得,安慰他米酒有營養,豬喝了能長肉,還賺了人情,也算略有所值了。果然,到過年時,養豬人家送來了幾斤豬肉,豬長得甚為肥壯,主人認為我家的米酒功勞不小,我圍著豬肉轉了一圈,又湊近聞了聞,總感覺這肉透著點酒香,應該叫外舅公來吃肉。
母親重新做了缸米酒,這下,對蓋子可上心了,反復查看是否蓋緊,還要壓上重物,以防老鼠們為了美酒而大動干戈。母親萬萬沒想到,防得了老鼠,卻沒防住小酒鬼。寒假里,兩位同學來家里做作業,一進我那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她倆便翕動鼻子:“怎么那么香,怎么那么香!”做了一會兒作業,心思又放飛了,互相嗅嗅身上的衣服,還真沾染了酒香,三個人圍著酒缸,彈彈缸身,拍拍缸蓋。她們問我米酒是什么味道,我搖頭。母親告誡過,小孩子不能喝酒,會變笨。不過,人一多,膽子便大了,何不趁機嘗一嘗?拿了個碗,你一口我一口,喝完再舀,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喝,然后,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三個小臉蛋都紅通通的,捂著嘴偷樂。其中一位晃悠悠走到門檻,突然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母親聽到動靜從外間趕來,方知我們偷喝了米酒,她好氣又好笑:“小孩子喝酒會變成笨蛋的,看,連路都走不好了吧?”
母親不準小孩子喝酒,不過,一年之中,總會做那么幾次酒釀蛋讓我和弟弟解饞。撈出點酒糟,兌水,燒煮時加入白砂糖,以及打得碎碎的雞蛋,母親做的酒釀蛋乳白里飄了點點黃,顏色怪好看,由于兌水多,酒味幾近無,我們把它當甜羹吃。
酒釀蛋吃得最過癮的是過年時,當然,米酒消耗量最大的,也是那會。島上人家看重過年,物質貧瘠年代,平日里省吃儉用,過年卻要盡量過得豐富而隆重,尤其吃食,必得同時滿足兩點,種類多和量足。食物主要為正月里宴請而備,親戚們聚在一起,今天你家,明天他家,后天我家,一家一家輪著來,每家吃中晚兩餐,能鬧騰十來天。
正月家宴,主人使出十八般武藝,各種海鮮肉食、蔬菜水果、冷盤熱菜、羹湯小吃一一上桌,若有特色菜,那更是錦上添花。我家的自釀米酒算是一大特色,為宴飲加分不少。父親搬出平素收起來的大圓桌,氣派地擺于屋子中央,菜未齊,酒先喝,滾燙的米酒端上來,一碗一碗地倒。男人們率先圍坐,以外舅公為首,大舅小舅大姨父二姨父小姨父等作陪,菜一個接一個上,酒一次又一次地碰,場面不可阻擋地熱烈起來。女人跟孩子圍在圓桌第二層,或站或坐,吃著又稠又香的酒釀燉蛋,見縫插針地聊上幾句。紅光滿面的男人們時而看一眼身后的人,時而提醒再去熱些米酒來,神情和語氣里溢出的滿足感無處可藏。
聚一起喝酒,氣氛烘托起來,酒量個個比平時大了,舌頭也變得分外靈光,說話呈滔滔不絕之勢,憶苦思甜,揮斥方遒。而嘴巴沒個把門,一言不合,借著酒勁爭吵,鬧作一團的事也偶有發生。有一年,大家正喝到興頭上,不知為何事,父親跟小舅起了爭執,一聲壓過一聲,一句趕過一句,互不相讓。父親騰地站起,盛米酒的碗在桌上重重一扣,乳白色的酒液飛濺,小舅不甘示弱,憤怒到揮著拳頭咆哮,其他人試圖調節,兩張赤紅的臉根本聽不進,連最受尊敬的外舅公出言制止也不管用。終于,失去理智的小舅把拳頭落在了父親身上,然后奪門而出。父親本就脾氣暴躁,酒精刺激加這么一拱火,竟拿了把菜刀欲追出去。大家慌忙拉住他,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阻,他總算慢慢冷靜下來。阿姨舅媽們嘟囔,說“阿姐啊,往后米酒得限量供應,不能想添就添,隨他們喝,大過年的,親戚們難得相聚,唉!”母親順著她們道:“就是,明年少釀點!”
親戚們怕父親和小舅就此生了嫌隙,想找個機會讓兩人和解,然他倆都是海員,回家次數本就不多,碰到一起的機會更少。日子如書頁,一頁一頁翻過,轉眼又到過年,正月里聚餐是雷打不動的規矩,母親的米酒亦按時上了桌,推杯換盞中,父親和小舅到底沖破了些許尷尬,逐漸自在,進而言笑晏晏了。
柔和的燈光,蒸騰的熱氣,酡紅的臉龐,米酒的醇香環擁著一屋子的人。我接過母親端來的酒釀蛋,里面還加了小圓子,甜香、軟糯,吃完暖烘烘暈乎乎,沒過一會兒,在大人們的家長里短中沉沉睡去,屋外的寒意肅殺只在遙遠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