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把冬臘月腌菜、腌肉統稱為腌臘。家鄉人大概把腌制的素稱為菜,葷稱為臘,合成為腌臘。
俗語云:“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跟著節氣的步伐,村里人上山割野韭菜,挖野韭菜根,挖藠頭,到田地、菜園里收蘿卜、青菜,殺自己喂養的年豬……開啟了腌臘的寶貴時光。
母親這個時候是家里最忙的人,她將家里的壇子、罐子、能用的瓶子找出來,一一洗好晾曬。上山或割或挖需要的腌制食材,到田地里背回一籃籃蘿卜、青菜……像收集珍寶一樣為腌臘做著虔誠的準備。這些腌臘傾注了母親對家的深情,承載著我們對美味的期盼,保障了家人來年的生活。在年復一年的做腌臘中,母親駕輕就熟,推陳出新,與生活發酵,釀出了人生哲理。
母親做腌臘先做素臘再做葷臘,素臘忌油葷,沾染了會失去素的精氣神,另外,先素后葷,是飲食規律,也是生活哲學。
母親最先腌制的是野藠頭。這些經受高山風霜的小精靈,在清水的漂洗下,晶瑩剔透,水汽晾干后,母親把它們拍扁,或者切兩半,倒入大盆里,加上鹽巴、辣子還有一些特別的調料,輕揉一會,藠頭的水分流出,就像紅了雙頰的待嫁新娘。母親小心地把她們送到罐子里,塞緊,密封。初腌的藠頭有點沖,像鄉野的女子,帶著原生態的倔強,這個時候直接吃,夠味,炒肉,恰好祛除肉的腥膻,鮮香脆爽,讓人垂涎欲滴。腌透的藠頭,就像經過生活洗禮的女子,帶著歲月的滄桑,用來炒肉,口感醇厚,用來煮魚,有魚肉的鮮美撐腰,酸而不寡。
腌蘿卜、青菜是必不可少的,母親把白白胖胖的蘿卜洗干凈,一部分砌成條狀,一部分砌成絲狀,均勻地散在竹籬笆上晾曬,再把野韭菜和青菜洗好,一把把捆好,曬在拉線或者樹杈里。冬日的陽光毫不吝嗇,帶著干爽的氣質,穩沉莊重地檢閱、培訓“待嫁的新人”。
當蘿卜條被陽光感動得柔軟之時,就是腌制的最佳時期。母親說,腌蘿卜條,一定要放紅花椒,紅花椒的香麻與蘿卜的寡辣中和就是美味。腌青菜時母親定要放點野韭菜根和胡蘿卜丁,青菜入了野韭菜根的味,就少了寡淡,胡蘿卜丁,帶來甜味,還能增色,這三樣一起,是梅干腌菜的絕配。母親說這是一物降一物,相克相生。
黃豆是個寶,做腌臘自然少不了它。母親做豆腐,得選一個清靜的日子,須把大門關緊,不讓閑雜人進來,在場的人不能亂講話。如果有干擾,豆腐娘娘會生氣,豆腐就做不成功,或者出品量會減少。母親用手磨磨漿做石膏豆腐。她莊重地泡豆,磨豆,擠豆漿,煮豆漿,點石膏……一道道工序,在“豆腐娘娘”神秘色彩的籠罩下,在我眼里,被演繹得像藝術又像法術。后來,在化學里學到了做豆腐的原理,明白了“豆腐娘娘生氣”是因為點石膏的火候或者石膏的量把握不好。做豆腐,在我記憶里成了一件神圣莊嚴的事情。母親現在仍用手磨磨漿,在柴火灶上做石膏豆腐。她說,這種豆腐,做出來有筋骨。豆腐壓好打成小方塊,一層稻草,一層豆腐,放在發酵箱里進行發酵。在時間的催促下,豆腐長出白絨絨的毛,再晾曬一下,就可以腌制了。母親腌的是素乳腐,這種乳腐保存時間長,豆腐味更濃,并且可以就地取材地放入姜塊、干辣椒包、干芋頭花,也可以用菜葉子包住豆腐腌制。這些普通的食材,在豆腐的滋養下,又是別一番味道。
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蒸了再發酵,就可以舂了做豆豉粑粑。如果豆腐渣太散,可以拌點糯米飯。做豆豉粑粑,少不了蒜苗頭,蒜香與豆腐渣完美結合。小時候放學回家,母親會提前在火炭上燒塊豆豉粑粑,甄子里盛碗冒熱氣的飯,加上米湯,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亢奮的饑腸,傳遞著愛的味道。豆豉粑粑,還可以炒肥肉或雞蛋。客人突然來訪,封閉的農村,一時買不到熟菜,拿塊豆豉炒雞蛋,總能救急。
做水豆豉相對簡單些。豆浸泡,煮熟,再涼到四十度左右,母親把它們倒入一個紗布口袋,在口袋中央放一瓶被稱為“豆豉老倌”的熱水,然后把口袋結緊,埋在松毛堆里發酵。三五天后打開,黃豆之間竟拉起了一條條濃密的黏絲。這個時候,加上調料腌制,就是豆豉。小時候,母親做豆豉時,會給一旁的我們手里放一小撮,說可以直接吃。我把豆豉一個一個吸到嘴里,細細品味這份幸福。多年來,我一直愛吃剛拌好的豆豉。今天便利的網絡,讓我輕易地買到納豆粉,煮一鍋黃豆,在格子樓里也能發酵,像母親一樣加上調料,慢慢咀嚼著童年的味道,帶著家鄉的溫暖氣息,總能俘獲我的內心。
相對于腌素臘,腌葷臘講究要少些。母親腌的葷臘主要有臘肉、臘腸還有臘渣。
臘肉塊,是簡單用鹽腌制后,掛起來,風干就行。腌火腿,除了抹上厚厚的鹽,還需要一周的浸泡時間,等鹽水充分進入到肉里,才能拿出來掛干,有些熱的地方還要壓火腿,使肉質緊實,才不容易壞。
老家殺豬后就灌臘腸,選一些不好成塊腌制的肉,砌碎,配上特制調料,灌好,風干就行。現在做臘腸,也講究起來了,不要肉皮,把肉打成肉末,調料也分廣味、川味,分段均勻。童年的臘腸,帶著隨意性,就地取材,自給自足,味道更濃,豆子豐收就多做點豆腐腸,小米豐收就多做點面腸,有的還做洋芋腸。做這種臘腸,需要拌入豬血,上色,并且能很好地把少量的肉和豆腐、面結合一起,也是物盡所用的哲學。
蠟渣有兩種,一種是骨頭渣,一種是蘿卜渣。骨頭渣被譽為腌臘之冠,是所有腌臘的“主心骨”。將排骨砍成塊,鹽、生姜絲、辣椒面、花椒面、白酒等拌均勻,裝進土罐里,發酵腌制。半個月后,蒸一碗來下飯,真是過口難忘的美食。
蘿卜渣是用曬干的蘿卜絲、豬頭肉、炒面來腌制蘿卜絲,蒸一下,豬頭肉,煮好,砌塊,加上炒面、辣椒面、鹽、花椒面,均勻拌好,裝進壇子和罐里,密封好,可以長時間保存。
腌臘,是春節待客和農忙時的佳品。節日里,親朋好友一起,幾杯燒酒下肚,心焦口苦,一碗腌菜湯或一盤蘿卜干,酸脆爽辣,正好解酒。或是吃油膩了,來點腌藠頭和酸腌菜,解膩開胃,酸爽過癮。農忙時,來不及做菜,掏碗腌菜來炒肉,蒸盤蘿卜渣,不失為一道應急的上等美味。
腌臘,彰顯著家鄉女人的心靈手巧和本事。家鄉有這樣的俚語“你在州我在縣,你家媳婦我看見。”說的是通過腌臘,可以推知對方家里女人的行事風格及賢惠程度。女人能干,自然能給男人長臉,雖然在縣里也比州上強。
饑荒年代,腌臘是窮苦人家的救命菜。
過去,腌臘是為了儲存食物,拉伸飲食長度,避免“有得飽飽脹,沒得烤火向”,讓食物在生活中細水長流。如今,有了冰箱和反季蔬菜,各家也不用擔心食物匱乏。母親仍不厭其煩地花時間做腌臘,并且根據村里種植情況有了新品種,村里種藥材山葵,就做山葵腌菜;種豌豆,就做豆尖腌菜;種菊花,就腌菊花,保留酸爽還有食療功效。也許腌臘是冬臘月的儀式感,母親在季節的儀式里用鹽腌制生活和情感,等待時間的造化,留住人情的味道。
這些味道是母親的味道,是家鄉的味道,總讓人“才下舌尖,又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