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國古代歷史長河中,朝代更迭往往伴隨著劇烈的社會動蕩,而每一次動蕩都會催生出一批遺民群體。明清交替之際,明遺民群體尤為引人注目,他們堅守故國忠誠、抵制新朝習俗,李世熊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熊,生于萬歷三十年(1602年),字元仲,號愧庵、寒支,福建寧化人,作為明末清初的杰出學者,在清軍入閩后隱居40余載,專注于學術研究,留下了多部具有較高價值的著作,其中最為人稱道的便是《錢神志》(圖1)。
《錢神志》是我國古代唯一以“錢神”為核心探討貨幣崇拜的專著,全書共七卷十二綱目,系統收錄了自周秦至明末錢幣的鑄造、出產、錢圖及理財思想等資料,廣泛涵蓋了正史、筆記小說、志怪文獻等。此書不僅是對封建經濟時期貨幣拜物教思想的經典總結,也是研究古代貨幣制度與社會經濟變遷的重要史籍。李世熊在王朝動蕩之際,毅然選擇撰寫《錢神志》,其背后的創作動因及成書背景,引人深思。
要深入理解《錢神志》的創作動因及成書背景,我們首先需要回顧李世熊所處的時代背景。
明初,貨幣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元末遺風,大明寶鈔(圖2)的推行與洪武通寶(圖3)的鑄造,是朝廷試圖在貨幣體系中發揮更為積極且關鍵作用的重要舉措。然而,這一制度在實際運行中卻遭遇了諸多困難。由于洪武通寶的流通量有限,加之民間對紙幣的不信任,銅錢逐漸取代了紙幣,成為市場交易的主要媒介。這一轉變,不僅反映了當時社會經濟結構的深刻變化,也預示著貨幣體系將面臨新的挑戰與機遇。

至明朝中后期,白銀逐漸占據了流通貨幣的主導地位(圖4),這一轉變不僅引發了明朝經濟體系的深刻變革、加速了白銀貨幣化的進程,更為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創造了條件,同時也帶來了市場波動與金融風險。白銀的廣泛使用,使得商品經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市場交易日益頻繁,但同時也加劇了貧富差距,引發了社會動蕩。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幣制是否穩定成為維護社會秩序的關鍵所在。
明末,朝廷賦稅繁重,遼餉、剿餉、練餉三餉并行,數額數倍于正供,百姓被苛捐雜稅所困,民生凋敝。這種矛盾在福建尤為突出。當時,福建地處抗倭前線,承擔了龐大的軍費開支,而朝廷無力補助,地方財政嚴重超支。李世熊在《寧化縣志》中指出,有著明確用途的代役銀被大量挪用,財政制度已極為混亂。

福建的財政問題還體現在人地矛盾方面。明代,全國人均田地數雖有所增加,但福建因地形復雜及戶口隱漏,實際人均田畝遠低于全國水平。戶口隱匿之風盛行加劇了人地矛盾,對民眾生計產生了深遠影響。為求生計,閩地民眾紛紛轉向經濟作物種植,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商業的繁榮促使福建市鎮數量激增,規模擴大,閩西之地商業氛圍濃厚。這一社會經濟變遷深刻影響了民眾思想,商業興起與城鎮擴張催生了市民階層,推動了社會風氣的變革。深感當地風氣變遷的李世熊,深知貨幣為經濟活動的核心,其源流與經濟倫理對于理解時代變遷至關重要。因此,他選擇貨幣為研究對象,深入剖析其源流演變及背后的經濟倫理觀念,并著書以傳。
在《錢神志》中,李世熊沿襲了古代錢幣譜錄的傳統,廣泛搜羅并記載了自古以來所發行的各類錢幣,并配錢圖。同時,他深受宋代洪遵《泉志》編纂體例的啟發,在《泉志》固有的體例之上,增設了“嚴銅禁以裕鑄本”“楮幣源流”“紙錢”及“雜說”四大專題,對內容進行拓展。
在“嚴銅禁以裕鑄本”一節中,李世熊深刻剖析了歷代實施嚴格銅礦管控的實例,強調確保鑄幣材料充裕的重要性,旨在防范私鑄與貨幣貶值之弊。他援引諸多歷史案例,如漢武帝時期嚴禁民間私鑄銅錢、唐代設置專門機構管理鑄錢等,闡明了銅材管控對于維系貨幣體系穩固的關鍵作用,體現了對貨幣制度的深刻洞察。

“楮幣源流”一節中,李世熊詳盡記載了自漢武帝白鹿皮幣問世至明末錢鈔并行不悖的貨幣制度演變歷程,特別指出紙幣的濫用對民心、國家財政乃至社會穩定的嚴重影響。他通過對比不同朝代的紙幣制度分析了紙幣在流通中的優缺點,指出紙幣雖便于攜帶與交易,但易于偽造與貶值,一旦失去政府信用支持,便會導致市場混亂與社會動蕩。這一見解深刻揭示了紙幣制度在實際運行中的復雜性與挑戰性。
在論及明朝貨幣制度時,李世熊指出洪武年間朝廷曾限制銀的使用以避免干擾銅錢與紙幣的流通。然而,由于銅錢使用范圍相對狹窄,主要局限于閩廣地區,加之紙幣信用不足,白銀逐漸成為市場交易的主要媒介。直至宣德、正統年間,銅錢才逐漸在西北地區流通。而自天順、成化年間起,紙幣使用日益減少,終至廢除。針對此狀,有論者提出恢復古代三幣制度的建議,即金銀銅并行使用,以穩定貨幣體系。然而,李世熊對此持審慎態度。他認為紙幣的設置本為衰世的權宜之計,非長久之策。這一觀點深刻展現了李世熊對于貨幣制度的獨特認知與深刻剖析。
《明史·張翀》記載,早在正德年間,明代官場就已是錢字當道:“錢神靈而王英改問于錦衣,關節通而于喜竟漏于禁網。是苞苴不可謂不行也?!闭f明用財物行賄賂之事是普遍存在的,揭示了當時社會的一種腐敗現象,即金錢和權力勾結在一起,“錢神靈”形象地表達了金錢的萬能和人們對金錢的崇拜。至天啟年間,《明史·張繼孟》中所載仍舊是:“由錢神世界,公道無權,宜嚴禁餽遺?!比藗兯坪跆幱谝粋€“錢神世界”之中。

在《錢神志》一書中,李世熊五次提及唐代官員張延賞。書中提及,張延賞在即將就任度支一職之際,得知一樁重大冤案,上任后立即著手處理,嚴詞訓誡獄吏,強調案件拖延已久,亟須解決。然而,在審案前夕,張延賞連續三日于案桌上發現匿名小帖,分別以三萬貫、五萬貫、十萬貫之巨款(圖5),乞求其勿問此案。面對金錢誘惑,張延賞態度微妙轉變,終止深入調查,慨嘆“錢至十萬貫,可通天徹地,無所不能”,遂順從金錢意志,放棄公正審判。
為凸顯張延賞之失節,李世熊援引北齊李稚廉與宋代朱壽昌一事以作對比。李稚廉任青州刺史時,面對富而橫暴的主簿徐干,堅守原則,拒受賄賂,終依法將徐干處決。而宋代朱壽昌在閬州知州任上,面對多次殺人卻逃脫死刑的大戶雍子良,依法公正審判,維護了法律的尊嚴。
與此同時,他又指出:若官員如張延賞般被金錢侵蝕,置法律與公正于不顧,將導致法律尊嚴蕩然無存,社會公平正義無從談起,秩序瓦解,混亂滋生。反之,若官員能如李稚廉、朱壽昌般堅守原則,不為金錢所動,維護法律公正與威嚴,則法律就得以真正貫徹與執行,社會秩序與穩定得以有效維系。
在我國古代的典籍之中,“錢神”概念早已初露端倪,錢幣作為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交易媒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故而人們將之神化、人格化,賦予其非凡的意義。彭信威先生曾精辟地指出:“中國的貨幣,不但產生得早,而且貨幣的魔力也發生得早。”無論是最初源自自然的貝幣,還是后來經由人工精心鑄造的銅幣,其材質本身都蘊含了祭祀意蘊與神秘氣息,自問世之初,便似乎被賦予了某種超自然的“神力”,成為聯結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獨特橋梁。
西晉時期,朝廷綱紀頹靡,貪腐之風肆虐,世人競相追逐奢華的生活方式與金錢的無盡累積。與此同時,隨著經濟的復蘇發展,貨幣在經濟社會中的職能日益凸顯,貴族官僚階層更是將錢奉若神明。在此背景下,魯褒創作了影響深遠的《錢神論》,細膩描繪了金錢在現實生活中的無邊威能與神圣地位。
魯褒通過塑造虛構的情節與人物,以司空公子與綦毋先生之間的問答交鋒為架構,揭示了金錢在現實社會中的無上力量及其在部分人心目中的神圣形象。在魯褒的筆下,金錢被賦予了“無翼而能翱翔,無足而能馳騁”的神奇屬性,能夠“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使嚴肅的面容得以化解,令難以啟齒之言語得以傾吐。他依據西晉時期流通的五銖錢,精心塑造了錢幣的經典形象“孔方兄”,將其比作蘊含天地乾坤之妙的圣物,內方外圓,恰似天圓地方之象征。文中,魯褒援引子夏之語,巧妙地將“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改寫為“死生有命,富貴在錢”,并斷言“天道何足論哉?”,直言在財富與地位面前,天道亦黯然失色,揭露了西晉清談家們在金錢問題上的口是心非、追求虛名的面目。
時至元末明初,雖然寶鈔貶值、白銀短缺、銅錢流通混亂,但不可否認的是,明代中晚期商品經濟依然蓬勃發展,與此同時,咒金思想亦隨之興起。高則誠在其《烏寶傳》中對紙幣的批判更為激烈,他將紙幣戲稱為“烏寶”(圖6),并痛斥其“輕薄柔默,外若方正,內實垢污”,指責其對富貴之人卑躬屈膝,對貧苦百姓則冷漠無情。
與魯褒對銅鑄幣的詛咒相比,高則誠對紙幣的譏刺更為直接而深刻。明末的錢神論,以詛咒金錢為核心,實則是以諷世的形式,傳達出對金錢的深刻反思與批判。如明朝薛論道在《林石逸興》中所描繪的那樣,金錢使人跋山涉水、冒險尋珍、舍命相搏、賣身為奴,同時也使人損德敗行、背義負恩、失孝棄廉、忘忠背信。明末的錢神論者,堅守封建倫理道德底線,以士大夫傳統的義利觀為視角,審視社會經濟的發展變遷,傳播鄙薄金錢、消極避世的思潮,反映出沒落階級對世態炎涼的憤慨與無奈,卻又束手無策的哀怨。
在此背景下,李世熊所著《錢神志》猶如一股清流,獨樹一幟。李世熊繼承了魯褒對錢的深刻思考,但態度更為積極正向,他強調,錢作為經濟活動的載體,其流通與使用應遵循公正、中庸之道。他撰寫《錢神志》的目的,在于引導世人正確認識錢之用途,既不全盤否定其價值,也不盲目崇拜其力量,視錢為助人之工具,可造福社會,但同時也需警惕其潛在的危害。(本文作者來自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