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與她執導的三部經典電視劇

在我國眾多的電視劇導演中，李莉老師可謂翹楚。在“2010中國導演明星歡樂匯”暨首屆“中國電視劇導演委員會獎”頒獎典禮上，李莉和著名導演王扶林、黃蜀芹、蔡曉晴、楊潔、林汝為等一起獲得首屆中國電視劇導演工作委員會“杰出貢獻獎”。

出生于1944年的李莉，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1973年進入上海電視臺。在她的導演生涯中，《永不凋謝的紅花》《孔乙己》《家風》《鑲玻璃的小伙》《家春秋》《楊乃武與小白菜》《上海一家人》《金融家》《若男和她的兒女們》等眾多作品，在我國優秀電視劇中閃耀著燦爛的光輝。1993年，她榮獲上海廣播電視政府獎優秀導演獎。1995年，榮獲中國藝委會頒發的“全國十佳女導演”獎，同年獲中央戲劇學院頒發的學院獎。

其最享有盛譽的是她導演的電視劇《家春秋》《楊乃武與小白菜》和《上海一家人》，在上海，乃至全國，可謂家喻戶曉。

李莉老師今年已過八十，早已退休的她，住進了養老院。十分高興，最近有幸訪問了她。30多年前的往事，當年拍攝電視劇的一幕一景，像電影一樣重新回放。李導謙虛地說，這幾部電視劇之所以成功，影響大，是編劇的功勞，是眾演員努力，是化妝、服裝、舞美等齊心合力的結果。為采訪她，雖然我事先做了功課，但我時時被李導回憶的現場情景所感染，分享著當年拍攝的快樂。

“《家春秋》是我拍過的最難的一部劇”

電視劇《家春秋》是李莉導演1987年拍攝的作品。該劇講述了高公館一家的盛衰，舊中國的沒落與腐朽，封建家庭舊教的殘酷以及在黑暗勢力壓迫下的年輕人的不同命運。由徐婭、林達信、孫啟新等主演。

《家春秋》改編自巴金先生的原著小說《激流三部曲》。巴金用了整整十年時間，才創作完成。1940年7月，《家》《春》《秋》終于與廣大讀者見面，一發行便引起巨大轟動。書中描寫的“五四運動”的浪潮波及了閉塞的內地，在四川成都蕩起了波瀾。在高氏豪門書香門第的遮掩下，克安、克定盜賣財物，玩弄丫頭，這些舊制度的衛道士表面嚴峻而背地里齷齪。以高老太爺和克明為代表，竭力奉持著禮教和家訓，壓制一切新的事物，甚至以犧牲青年為代價。梅抑郁而死，瑞玨命運悲慘，鳴鳳投湖自殺。受新思潮沖擊的反叛代表覺慧堅決反對覺新的“無抵抗主義”，對腐敗衰敗的“家”展開爭斗，并無所顧忌地離家遠走，奔向新生活。

《激流三部曲》被搬上各種藝術舞臺。最受觀眾喜愛的還數1956年由孫道臨、張瑞芳、王丹鳳等主演的電影《家》和1987年上海電視臺拍攝的19集電視劇《家春秋》。電視劇《家春秋》播出后，榮獲第七屆“金鷹獎”優秀電視連續劇獎和最佳女演員獎。

在以往的改編中，包括電影《家》，都是以高覺慧對封建家庭、封建禮教的反抗為主線，故事集中于小說第一部的《家》中。而電視劇《家春秋》卻僅用了短短19集，不僅把“激流三部曲”都展現出來，而且還有所創新。電視劇以覺新為主線，把吃人的封建禮教及其虛偽的仁義道德，表現得淋漓盡致，悲劇色彩比小說更濃烈。除了鳴鳳、梅表姐，覺民、覺慧、琴、淑華、淑英、瑞玨、劍云的命運也比原著多了一些悲劇色彩；且電視劇沒有采用小說中保留了希望的結局，讓覺新在目睹了多條美好純潔的生命逝去，自己的家族信仰分崩離析后，迎來新生活的關頭，最后選擇了自盡。

李莉導演告訴我，《家春秋》是她拍過的最難的一部劇。因為是名著改編，當年大家都很重視。劇本創作前，主創們就去四川了解書中描繪的生活環境。李莉記得，劇組成立后還在江灣組織了一個封閉的“學習班”，關起門來學習了一個月。“把張瑞芳、王丹鳳這些老演員請過來講課，我們像小學生一樣學習。我們再請了一些文學家，講《家》《春》《秋》是怎么誕生的。”她說，之前從來沒有專門為了一部劇這樣關門學習。因為是名著，大家很謹慎很認真。

學習完成后，主創們一致決定，不能完全模仿或者照搬電影和話劇，“電影、話劇篇幅短，電視劇長，我們豐富了許多，既要記住他們的經驗，同時努力拍一些以前沒有上過熒屏的東西。大家后來拍得很認真，19集的《家春秋》拍了近一年。”

李莉導演還告訴我，此劇之所以能夠得以成功，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得到巴金先生的支持。此劇責任編輯是黃海芹，名導黃蜀芹的妹妹。她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黃海芹接受電視劇《家春秋》任務時，算是個“新兵”。她當時很緊張，因為《家春秋》是個大任務，前面曹禺的《家》那么好，電影的《家》那么好，她感覺壓力非常大，所以有點害怕。

因為這是改編我國大文豪巴金的作品，黃海芹思想負擔很重。她說的都是實話。黃海芹反復閱讀《激流三部曲》后說，“本來覺得巴老離我很遠，小說的時代離我很遠，四川也離我很遠。但在了解巴老的過程中，我和他的距離開始拉近。”“我覺得巴老能寫成這樣，是時代環境的促成，他不是隨便寫的，而是有真情實感的。”

為此，黃海芹專程拜訪了巴金先生。沒有想到，巴老絲毫沒有架子，笑著說：“你們隨便怎么改，我不干涉。”這才讓黃海芹徹底放松下來。誠如她所說：“改編《家春秋》對我來說是一堂大課，做好很難，但在巴老的鼓勵下，我努力做了。”

于是，黃海芹在原著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創作。黃海芹對原著中所描寫到的各個人物，都進行了更加細致入微的刻畫，除主要人物外，其他的如覺民、琴表妹以及陳姨太、高克定、沈氏等次要人物，也顯得性格豐滿，令人難忘。

其中，最大的改編是選擇以大哥覺新為主線。“覺新一輩子想攔著歷史的車輪，不讓走。但他攔不住，讓他最后和翠環快快樂樂地走，是不現實的。”對此，黃海芹對瑞玨這個人物也作了改編，但這個改編很嚴謹，是在小說中找到了依據后的改編。“我們在小說中找到了瑞玨的生活狀態。她一個16歲的女孩，到了腐朽沒落的高家，依然很純真，別人對她的譏笑嘲諷，她毫無察覺，還覺得大家都很愛她。她完全是個孩子，但很多暗箭都朝她射來，《家》的矛盾從這里開始。”

高覺新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在高覺新的結局上，編劇做了比較大的改動。覺新一輩子就是攔著歷史的車輪不讓它走，“最后如果讓他和翠環快樂生活，不如讓他徹底絕望，他一輩子追求的東西都實現不了。”

“這本書里所敘述的并沒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雖然有許多事都是我看見過的，或者聽說過的），然而橫貫全書的悲哀卻是我自己的悲哀——巴金。”

在電視劇《家春秋》每一集開頭，都有一段巴金的話作為引子。這是黃海芹的專門設計。黃海芹反復閱讀巴金的作品，她把巴老的名言放在片頭，是因為這些話對她“非常震撼”。

黃海芹還曾設想讓巴老親自來說每段話，但巴老謙虛地說自己說不好而謝絕了。那天，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著名播音員陳醇正好來探望巴老。于是，他將這個任務轉交給了陳醇。陳醇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十分認真。雖然每集一段，加上結尾，總共二十段話，其中最短的一段僅有八個字。但陳醇不敢貿然造次，虛心向巴老求教，并且來到巴老家“試讀”，聽取意見。

李莉老師還告訴我，除了改編，對于《家春秋》來說，演員的選擇也很難。“劇中人物太多了。而且電影版太成功了，覺新、覺慧、瑞玨、鳴鳳、梅表姐都很受認可，大家心目中的人物好像都應該是那個樣子。所以，我們選演員選了很久。”為選到滿意的演員，主創們把當時能看的電視劇、電影都看了，不僅要演員適合角色，同時也想做出一些反差，比如飾演覺新的林達信，之前在電視劇《林海雪原》里演過少劍波，是一個富有朝氣、青春干練的參謀長。《家春秋》的覺新卻是封建家庭里忍氣吞聲、動不動就眼中含淚的大少爺。但他演成功了。

播出后最讓觀眾驚喜的恐怕就是《紅樓夢》的“林黛玉”陳曉旭和“薛寶釵”張莉同時出現在了《家春秋》里。李莉老師透露，選擇陳曉旭演梅表姐，確實是因為看了《紅樓夢》，“當時覺得她演得挺好。但也考慮過她演《家春秋》，會不會和《紅樓夢》的角色重疊。”因為李導之前和陳曉旭合作過一部劇《家風》，對她比較熟悉，覺得她的氣質可以演梅表姐，而且經過努力也是可以和《紅樓夢》的林黛玉分開的。“她卻很用功，下了不少功夫。”事實證明，雖然梅表姐和林黛玉一樣有著悲劇命運，但絲毫沒有林黛玉的孤傲和刀子嘴，陳曉旭很傳神地還原了書中屬于梅表姐的哀和怨。

而張莉出演鳴鳳，并不是有意要促成“黛釵再聚”。雖然看《紅樓夢》的時候，也同時看到了張莉，但主創們還是又看了很多演員，轉了一圈后覺得張莉最合適，“看薛寶釵的時候，就覺得她很漂亮。而鳴鳳，是既漂亮又聰明”。張莉飾演的鳴鳳，是一個美麗聰慧的丫頭，和她此前飾演的薛寶釵反差很大。

還有主演孫啟新。《家春秋》之前，孫啟新已經主演了《三家巷》和《啼笑因緣》，但那時他還是上海歌劇院的演員。制片人找到孫啟新，給他《家春秋》劇本時，他剛剛拍完《啼笑因緣》，劇中飾演的樊家樹，敢于沖破封建門第觀念，愛上唱大鼓的沈鳳喜。他也看過巴金原著，覺得應該是找自己演高覺慧，沒想到，讓他演高覺民。

孫啟新接受了任務，他又反復閱讀了原著，覺得這個角色很難演，“上有大哥，老好人；下有弟弟，很激進。”孫啟新在把握人物時，將覺民設定為一開始就很小資，只知道享受生活，和琴談戀愛，但后來封建家庭影響到個人時，他開始反抗了。“不能太窩窩囊囊，也不能太激進。隨著時間推移，他覺得大哥這樣經營一個家不行，又受覺慧影響，開始跟大哥急，同時也會站在大哥立場反抗家庭，讓高老太爺對他極度失望。覺民的度很難把握，太弱看不到他，沒有他的作用；太強，又會搶了其他人的戲。”孫啟新很是努力，演得很成功。李莉導演很滿意，夸他把人物立起來了，是覺民。劇集播出后，反響強烈。孫啟新十分感謝導演，說：“《家春秋》是我影視道路真正的起點，之前都是一邊演一邊嘗試，這部劇，讓我對影視表演有了新的認識。”

回顧走過的路，李莉導演說，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這部電視劇的創作，那就是“努力”二字。“我們非常努力來拍這部劇，就像去四川，我們爬峨眉山，爬的時候非常痛苦，到上面可能是金頂，也可能什么也沒有，但無所謂，關鍵是這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我們非常地努力。”

堪稱良心之作的《楊乃武與小白菜》

1989年，上海電視臺準備將清朝四大奇案之一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搬上屏幕，這是李莉導演完成《家春秋》后的又一部作品。時光荏苒，一轉眼，這部劇播出已經30多年。但當時好評如潮，我記憶猶新。有觀眾稱其為“良心之作”，可見一斑。

該劇根據晚清四大冤案之一的故事改編，講述了楊乃武與小白菜相愛，計劃中舉后成婚，隨后因為一系列事件，導致兩人遭受不白之冤。《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在我國晚清時期是一件轟動朝野、家喻戶曉的大冤案，被列為晚清四大奇案之首。此案件經過無數的民間流傳和演繹，早已成為婦孺皆知的舊聞。一百多年來，曾有許多文藝體裁以此為素材進行創作演出，使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流傳甚廣。《楊乃武與小白菜》揭露了封建官場和法治的腐敗，如徇私枉法、刑訊逼供、有罪推定。楊乃武、小白菜對公平正義的呼喊，代表著中國老百姓千百年來對公平正義的一種內心追求。

“奇案”流傳民間后，藝人為了滿足大眾的獵奇心態，在史實與文人記載的基礎上補充了大量虛構的情節，擴充了許多精彩的故事點，令整個“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變得更為精彩。最早反映這件奇案的文藝形式要算是蘇州評彈，分一百二十回，從大年初一可以一直說到端午。1990版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取材于此，與歷史上的實際情況，雖然大體脈絡一致，細節不免有一些出入。最主要的變動，就是增加了劉錫彤之子劉子和這個角色。這個紈绔子弟因為饞涎“小白菜”的美色，與藥店老板錢保生勾結，先用迷藥麻翻了“小白菜”，將其奸污，又趁葛家來開藥的機會暗下砒霜毒死了葛小大（即歷史上的葛品連）。知縣劉錫彤為保住兒子，索性設計誣陷楊乃武。說實話，這樣的改編，讓這一“奇案”的由頭與之后的發展變得合理了許多。

這么熟悉的故事，要拍出新意，自然不易。所以李莉認為，她導演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是一部具有悲劇色彩的作品。要站在人性和情感的角度，重新塑造了小白菜、楊乃武、劉子和三個主要人物形象。小白菜一改原來文學作品中給人那種軟弱孤苦，甚至風流淫蕩的印象。新的小白菜形象，是從一個不知人間有情愛的童養媳變成一個追求愛情的、性格上剛柔相濟、不肯向命運低頭、反抗封建黑暗官場、最終不得不成為封建時代犧牲品的悲劇性人物。

1990版《楊乃武與小白菜》電視劇的文學劇本原本為二十集，導演李莉將其壓縮為十七集的分鏡頭拍攝本，最后的成品則又精剪為十四集。它在播出后，立即成為當時的熱播劇，就連那首“小白菜，淚汪汪，從小沒了爹和娘”的插曲也在街頭巷尾傳唱一時。當年4月，《楊乃武與小白菜》還在美國舊金山新成立的華語電視臺華聲臺播出，吸引了華埠許多以往一直看臺灣電視劇的觀眾轉而收看此劇。

從現在來看，30多年前的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并無炫目的特效，更無流量明星的加持，能贏得觀眾的青睞，靠的是劇情與演員的演技。如今，30多年過去了，當我們重溫這部劇時，仍然覺得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劇，無論是編劇、演員、音樂、化妝等，無不呈現出了高水準。而導演更是將這部原本很凄慘的電視劇，拍得極其唯美，且充滿詩意。

李莉回憶道，這部劇的成功，很重要的一點是演員選對了。

“小白菜，淚汪汪，從小沒了爹和娘……”劇中那首插曲，成為當時的名曲。每每唱起，都會讓人想起陶慧敏那張楚楚動人的臉。陶慧敏身上特有的柔弱氣質，使她顯得我見猶憐。所以李莉認為，她是小白菜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

陶慧敏，1966年4月16日出生于浙江溫州。小時候，陶慧敏就喜歡唱歌跳舞，后來成了越劇團的一名正式演員。1982年，陶慧敏憑借在越劇《送燈》中的出色表演，開始在浙南越劇界嶄露頭角，在后來成立的小百花越劇團中，她成了最具潛質的越劇演員之一。在長影拍攝《五女拜壽》后，她又參加了電影《美麗的囚徒》的拍攝，自此，開始走向銀幕。在演藝圈發展了數年之后，20世紀90年代初，陶慧敏終于遇到了她演藝生涯中極為重要的兩部作品，一部是《楊乃武與小白菜》，另一部就是電影版《紅樓夢》。陶慧敏在《楊乃武與小白菜》中的精彩表演自不必說，對于觀眾而言，她往那一站，活脫脫就是楚楚可憐的小白菜。

30多年過去了，觀眾依然忘不了她的那雙眼睛。他們贊說，那是一雙在漆黑的夜里，依然保持著清澈光亮的眼睛。在她的眼神里，有哀婉，有凄怨，有無助，但也有對那個邪惡世道的不屈。如果世間真有某位演員是為某個角色而生的說法的話，那么陶慧敏就是為小白菜這個角色而生的。

李莉導演在籌拍《楊乃武與小白菜》時，想到了演員孫啟新。因為他們倆合作過，彼此之間也比較了解。在李莉執導的《家春秋》中，孫啟新扮演高覺民一角，給李莉留下深刻印象。所以當她執導《楊乃武與小白菜》時，就想到讓孫啟新來扮演楊乃武。

可劇組也有反對意見。有人覺得孫啟新的形象屬于“奶油小生”的類型，而且他的戲路也太“文質彬彬”了一些，所以擔心他演不出楊乃武的鐵骨錚錚。當時孫啟新的體型也有些發福，而為了能塑造這個角色，他硬是在短時間內讓自己減肥十八斤，最終當他以清新俊逸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得到了劇組人員的一致認可。

當年拍攝《楊乃武與小白菜》時條件非常艱苦，其中有一場楊乃武受刑的戲，需要孫啟新跪到燒紅的鐵板上，而當時劇組也只是在孫啟新的腿上綁了很小的一塊豬肉，這就要求孫啟新跪的位置要非常準確才行，不然就會落下殘疾。不過當時實拍時，孫啟新并沒想那么多，完全投入戲里，直到拍完了，他感到真有點后怕。《楊乃武與小白菜》由此成為孫啟新演藝生涯中又一部非常重要的影視作品。憑借這個角色，孫啟新不僅紅遍了大江南北，更榮獲了“第三屆全國十佳電視演員”和“首屆上海十佳優秀青年演員”稱號。

為表現出封建制度的腐朽殘暴，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保留了一個重要情節——“滾釘板”。按照劇中的說法，老百姓上京城告御狀，需要俯臥在釘板上一字不差地背誦出狀書。其實史書只說“楊令其姐及妻兩次京控”，出現“滾釘板”的情節還是得益于蘇州評彈的創作改編。但是這一情節極具戲劇效果，于是在以后的戲曲、影視版本里被延續下來。當劇中楊淑英鮮血淋漓地臥倒在釘板之上，艱難地說出“江南無日月，神州有青天”的申冤狀時，封建官場與民對立的本質被揭露得淋漓盡致。劇中，扮演楊淑英的是張閩。她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當紅影視明星、上影廠的當家花旦之一。由她在《巴山夜雨》《城南舊事》《青春萬歲》《郵緣》等電影中所塑造的杏花、女瘋子、鄧波、丁慧娟等角色，成了眾多觀眾心目中的美好記憶。在《楊乃武與小白菜》中，楊淑英為弟楊乃武申冤，她將“規勸胞弟”“求告孔家”“拜訪夏老夫人”“千里赴京”“刑部擊鼓”“攔轎告狀”直至“大堂滾釘板血淚陳詞”都演得頗為感人。特別是“滾釘板”，看得人心驚膽戰。而演員的表演，卻是那么真實可信，毫無“做戲”的痕跡。

當時評論界對這部電視劇的配角演出也大為稱贊，他們共同為觀眾呈現了一出真實又震撼的視覺盛宴。觀眾在感慨那個年代的人性與命運的同時，也對這幾位演員的專業與熱情贊嘆不已。

比如，曾在《苦惱人的笑》《巴山夜雨》等影視片中有過出色表演的著名電影演員李志輿，他在《楊乃武與小白菜》中，扮演了杭州知府陳魯。在劇中眾多的封建官吏中，這個從好變壞的角色形象是很獨特的。李志輿演來得心應手。這樁冤案移交過來時，其實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蹺，盡管他與劉錫彤是親家，他本想不徇私情，可他禁不住三姨太的求情和名貴書畫的誘惑，一幅郎世寧臨摹的《清明上河圖》終于收買了他的良心。他硬是屈打成招，在制造這場冤案中起了關鍵性作用。酷刑荼毒下楊乃武的慘痛呼號，陳魯由堂前退回后衙，鐵青著臉講道：“我已用刑。他不招也得招，他不冤也得冤！他不死也得死！否則，我的清名何在？我的聲威何在……”演得有聲有色。

如同李志輿一樣，《楊乃武與小白菜》的配角里不乏“大腕”。仲星火扮演刑部尚書桑春榮，把一個深諳為官之道的刑部老官僚之事刻畫得入木三分。另一位魏啟明當時正參與拍攝電視劇《封神榜》（扮演周文王），沒法剃成清朝的發型，最后在化妝上想出辦法，解決頭發難題。果然將劇中上承慈禧、下聯刑部的翻案關鍵人物醇親王演活了。至于劇中扮演浙江巡撫楊昌浚的魏宗萬，審時度勢的他卻錯判慈禧太后的意圖，走上了錯誤的道路。似乎也正是從《楊乃武與小白菜》開始，后來他在一系列古裝劇中扮演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角色。在《三國演義》中飾演的司馬懿讓他被廣大觀眾所熟知。在《水滸傳》中，他飾演的高俅一角更是神采奕奕。他的演技多變，無論是正義還是邪惡，他都能將他們刻畫得淋漓盡致。

這起離奇命案雖然已成過去，它的影響卻遠遠未消。它不僅是歷史的見證，更是藝術的源泉。每一次的提及和演繹都讓更多的人重新審視那個時代的人性與命運。

更為成熟和成功的《上海一家人》

李莉導演的電視劇《上海一家人》拍攝于1991年。《上海一家人》，不僅是觀眾心目中超越時間的經典之作，也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電視劇創作者學習和借鑒的榜樣。這部電視劇還收獲了包括第十屆“金鷹獎”優秀連續劇獎在內的許多重要獎項，劇本也被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成為名副其實的時代經典。

《上海一家人》以平實的手法敘述了舊上海最底層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通過若男的成長和命運的波折，以及阿祥媽媽的善良和真誠，展示了那個時代上海女性的風采，講述了女商人個人成長的心路歷程和奮斗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一部非常成熟并且成功的電視作品：敘事緊湊完整，臺詞富有生活氣息和文學色彩，服裝、道具精致考究，每位演員都選得恰到好處，表演傳神，演技過硬。

《文匯報》曾作過評論：作品“在傳統的勵志年代劇框架中，融入親情、友情、愛情元素，商業謀略與情感糾葛交織，明規則與潛規則共存，還有舊日上海多姿又養眼的旗袍秀，滿足了觀眾的視覺快感和精神訴求，能夠感受到它所展現的動人魅力。”

其實，在創作萬人空巷的熱播電視劇《上海一家人》之前，李莉和許多人一樣，也經歷過一段迷茫的青春歲月。

中學畢業后，家人本希望李莉報考復旦大學這類上海本地的綜合性知名院校，但李莉自小在從事戲曲事業的母親影響下，對文藝工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此，她在填報志愿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1973年從中央戲劇學院正式畢業后，李莉被分配到上海高教局，后來恰逢市廣播局招人，她便在機緣巧合下進入了上海電視臺，成為當年臺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畢業生之一。入臺工作初期，李莉笑言自己還未完全脫離學生思維，經歷了一系列鍛煉與磨礪后，她逐步明確了作為一名電視工作者的使命。

20世紀70年代末是國內電視劇行業的起步階段，電視臺不斷改革，求新求變，引進國外設備，培養本土人才，不僅播新聞、播體育，也開始播放自制電視節目。李莉也從一名普通的電視節目導播，開始轉向電視劇創作。

我們不難發現，李莉對家庭題材格外關注。《家春秋》取材于巴金的原著小說，講述的是大家族的故事。《上海一家人》更是用豐富的細節，描繪了新中國成立前滬上“一家人”的生活。

李莉為何會重視家庭題材呢？這和她本人對電視劇這一藝術媒介的深刻理解密切相關。看電視，是大大小小家庭娛樂休閑、增強情感的重要方式。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電視具有免費、便捷、適宜走入千家萬戶的特性。也正因為這些特點，使得電視的受眾者中，家庭氛圍濃厚，往往是一家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刻居多。此外，電視劇由于篇幅長，有較多的空間去展示生活細節，因此也可以把家庭題材中的方方面面交代得比較清楚。正是這些對電視媒介的觀察和理解，促使李莉深耕家庭題材，希望借助這一形式，創作出更多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

《上海一家人》等電視劇的成功，正是李莉對電視劇創作的深刻理解，也離不開她扎實的工作作風和面向大眾、貼近百姓的創作理念。《上海一家人》的編劇是黃允。由于涉及新中國成立前的生活，在劇本創作過程中李莉和黃允搜集和閱讀了大量資料，挖掘出非常多令人信服的細節。她們的努力也得到了觀眾認可。電視劇播出后，一位市民特地聯系李莉，告訴她劇中一場搶米背米的戲十分真實。劇中，角色將米藏在衣服里，假裝大肚子的孕婦將米偷偷運出了封鎖區。這個細節正是在導演和編劇采訪經歷過新中國成立前艱難時期的人們后得到的素材，也是市民本人的親身經歷。這位市民的反饋讓李莉十分感動，她感到自己的創作走進了大眾生活，對普通人產生了意義和價值。

李莉對于藝術創作的態度是真誠的。2019年，《上海一家人》創作團隊在與媒體分享作品幕后故事時就透露，該劇拍攝前，曾有其他演員來試鏡，希望扮演女主角若男。但在李莉看來，“演員不是有演技就什么角色都能演，還要看是否合適，把不合適的角色給她演，是毀了她。選演員是導演的一門功課。觀眾覺得演員戲不好，不是演員的問題，是導演的問題。”

后來，若男的扮演者選了電影演員李羚。李莉說，她現在雖在北京，但她在上海生活過，對上海很了解。特別是李莉看了李羚演的宋慶齡后，更堅定了選她演若男的想法，可打電話一直沒能聯系上李羚，于是決定親自上門。當時李莉的膝蓋粉碎性骨折，腿不好，就拄著雙拐爬到了李羚家的5樓。當李羚看到李導拄著拐杖出現在她面前時，驚呆了。她由此被深深感動，不僅接受了任務，當即表示，一定好好看劇本，好好地演。

李莉對演員的表演，對劇中人物每個表情、每套動作、每句臺詞，要求十分高。甚至每個角色的服飾、發型，都要做到既貼近現實、富有時代特色，又符合其社會地位和職業身份。李莉舉例，當時劇組的化妝可謂精心，特別對若男（李羚）的發型，反復試妝、廣泛聽取意見后才定型。電視劇播出后，李羚的發型受到歡迎，“若男頭”一時成為“流行款”。

在《上海一家人》中扮演黑皮的演員何偉曾說，一部戲的好壞與導演的心胸有關，導演要聽得進意見，演員才能有創作的積極性。《上海一家人》之所以拍得好，與李導樂于聽取意見有關。

大家都認為，劇組的氛圍很好，所以也樂意貢獻一些小細節、小情節供導演使用。而每當演員們有一些好的想法時，李莉都會積極地響應，甚至不怕麻煩地把一場戲重新布景、重新拍。

李羚記得，有次拍若男要回家的一場戲，那天拍攝快要結束。當李羚出門前，回頭，隨手關上了燈，可是那個按鈕卻是假的，燈并沒有滅。李莉看到這個動作，馬上說，這很好。因為這一方面能說明若男是一個經歷了奮斗深知生活艱辛，很節儉的人，另外也能體現若男是最后一個回家的人，工作很辛勞。于是，就因為這一個動作，導演帶著大家重新布景，重拍這個過場，那天足足推遲了2個小時，9點才下班。

還有一次，拍戲途中李羚去領“飛天獎”。在飛機上碰到一個蘇北人，講起蘇北人腌咸菜的事，拿缸，用腳踩。李羚覺得這個細節用在戲里很好，便與李莉說了，導演很贊同，于是就加了這個鏡頭。當時那個季節沒有雪里蕻，他們就買了芹菜，把芹菜晾成雪里蕻的顏色，弄得攝影棚里到處都掛著芹菜。李羚深有體會地說，這個攝制組很溫暖，在這里，你有了一個好的想法，別人會很珍惜。

何偉從18歲開始就有寫日記的習慣，看到什么好的有感觸的事情，也會隨手寫下來。時間長了，竟積累了40多本日記，“當時我大概篩選出了六七個動作，最后選擇了拍腦袋。這個動作可以表現出很多種情緒：驚喜、高興、激動、興奮，也可以表現無奈。”何偉解釋說，“比如黑皮對若男一直很喜歡，但若男一直拒絕黑皮，黑皮內心的無奈很難用語言來明說，我就給他設計了這個動作。”對何偉這個設計，李莉很是贊同，稱這個動作揭示了人物關系，可謂典型人物、典型關系的典型動作。

有著“江南第一老太”之稱的演員陳奇，當年拍攝《上海一家人》時，為了讓“李老太”看上去更老，她更是不惜形象，拿下假牙，演一個“癟嘴老太”。

李莉不由稱道，好。

李導是一個注重細節的人。劇中配角也不放過：富有文人氣質卻懷才不遇的童先生，生得俊俏又不安于室的師母，霸道貪婪魚肉百姓的車行老板夫婦，心地善良捍衛正義的陶律師，高貴優雅生性淡泊的陶太太，就連欺騙桂花感情、財色兼收仍嫌不夠，還要把她逼上絕路的小白臉，一個個嚴格把關，合格了才能通過。

《上海一家人》這部講述上海最普通老百姓生活的電視劇曾打動了眾多觀眾的心，而主人公“李若男”的奮斗歷程也激勵了一代人。為此，專家和觀眾評論道：因為這一部匠心經典之作，富有無窮的藝術魅力，能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劇中每一個人的表演都如同璀璨的明珠，永遠鑲嵌在人們的心中。而這部在電視劇史上寫下燦爛一筆的作品，更是如同一部永不過時的故事，激勵著每一個觀眾去追求更好的自己。即使時間會沖刷掉很多記憶，但他們共同的創造力和精湛的表演將永遠留存于人們的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