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腳如麻,密密匝匝。瓦片厚實灰黑,涓涓細流匯聚瓦槽,繞過叢雜瓦松,在屋檐滴落,滴落在一口大水缸里,嘀嗒有聲。大水缸里芰荷搖曳。
中廳,白衣秀士背手佇立,目光越過天井,遙望遠處若隱若現的起伏山巒,神情憂郁。
他手握一卷線裝書,四堡版,曰《梁野散記》,客家山人著,簡要記述千里汀江人文掌故、風物風情。往來官吏客商常讀,奉為圭臬。
這里是汀州城東的一處江南庭院,三進,徽派建筑,曰中州會館。白衣秀士實為開封城老街百草堂堂主,人稱“賽孟嘗”的建超。建超入館,凡十五晝夜,再過數日,若購不得寶物,必誤大事。
一位精瘦老者,悄然走近。
“難哪!不會再來了。天涼,回客房吧。”
建超輕舉右手,停在耳邊,閉上了雙眼。
老者適時閉嘴。
“建超兄,建超兄在嗎?”
人未到,爽朗之聲先到。
“賢弟啊,可把您給盼來啦!”建超快步出迎。
來人灰布長衫,健碩,有書生氣,南人北相。他合上油紙傘,往外抖落水珠,放置門側。
建超拉著他,到大廳,坐定。
老者奉茶。
“哦,牡丹茶,好茶!”
“八閩多名茶,獻丑了。”
“國色天香,可謂妙品。”
“梁山賢弟當年北上,傳經送寶,中州商界至今津津樂道。”
“敝號借地謀生,仁兄高義,永志不忘。”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仁兄此番千里來閩尋訪百年靈芝,必定大有用場。”
“確實如此。”
“愚弟探尋多日,此等稀罕物,已然有了著落。”
“何處?”
“河頭城。”
“物主可愿轉讓?”
“平價,千兩紋銀。”
“此乃日升昌銀票,三千兩。”
“莫急。仁兄可知河頭城?”
“《梁野散記》有載。愿聞其詳。”
二
河頭城,又稱硿頭,位于閩粵交界處,浩浩汀江流經此地,山高灘險,形成數十米落差。“上河八百,下河三千。”上行船與下行船所載貨物,必須卸載,靠人力“駁運”。如此貨物集散地,開市于明嘉靖年間,后漸成名鎮。
民諺曰:“雙峰秀麗欲聳天,一排街店半山懸。貨船渡船如梭織,棉花灘險把船攔。”汀州城至河頭城,水路四百三十八里,兩岸多懸崖峭壁,江面時寬時窄,多險灘,極險者為大沽灘、穿針灘、褶灘、竹筍灘、礱鉤灘、雞嫲灘和棉花灘。棉花灘者,礁石密布,水激白浪似朵朵棉花,故名。
汀江行船不易,古來有“鐵作艄公紙作船” 之說。連日多雨,汀江漲水。江上船排,一概停運。
建超眉頭緊鎖,末了,長嘆一聲,潸然淚下。
原來,老街商家有東西兩幫,前月中反間計,聚眾斗毆,各有損傷。開封府劉知府大怒,發簽將兩幫首領捕入大牢,將嚴懲不貸。劉知府進士出身,不茍言笑,精明強悍,然事母至孝,本月底將為其舉辦八秩晉一壽誕。眾同行推舉百草堂堂主建超入閩尋購延年益壽之寶物。如今,寶物有了,可汀州城到河頭城,山路難行,水路不通,如何是好?河頭城到三河壩,順流下潮州,海路到寧波,寧波至杭州,沿京杭大運河,經嘉興、蘇州北上,抵達開封府,至少耗時半月。若未能及時獻上寶物,前景堪憂哪!
梁山道:“拜訪船行去,以誠感人。”
“多謝賢弟。”
“取寶后,三河壩以下,江面開闊通暢,到潮州一日行程。此時,購快馬兩匹輪替,沿京杭大運河岸北上,晝夜兼程,旬日內可達中州。”
“如此甚好!”
“老先生難以隨行,要留在會館了。”
“有勞關照。”
建超備厚禮與梁山前往閩粵船行。頭家接見了他們。建超說明來意,頭家面露難色,說:“大水不行船,乃敝行鐵規矩。委實愛莫能助。張山峰,船頭功夫好,膽大,興許有戲。”
三
細雨綿綿。出南門,走石砌路,兩人來到了張家寨。
圍寨外石坪上,他們見到了張山峰。
建超說:“空船到硿頭,在下愿出十倍酬金。”
張山峰道:“俺樂意走,就是走不了。”
建超說:“何出此言?”
張山峰道:“先生有所不知,俺只是船頭師傅,船尾師傅尚需一人。”
梁山說:“‘旱水獺’呢?”
張山峰道:“病啦,傷寒病。”
雨歇,陽光斜照。一群蜻蜓在石坪上空飛舞。
建超說:“大師傅,在下如何?”
建超白衣飄飄。張山峰瞟了一眼,哈哈大笑。
梁山說:“鐵艄公,笑嘛介啊?”
張山峰道:“梁山老弟,你懂。過險灘,全憑鐵竹篙戳擊礁石,暗力護船。錯一次,全都見海龍王去嘍。”
張山峰轉身入屋,拿出了一桿竹篙。
此物特別,頂端套有鐵箍和半尺長的鐵釬。這就是鐵竹篙了,汀江行船利器。
張山峰道:“戳擊礁石,全憑狠、準、穩三個字。老兄看好啦。”隨即沉身跺腳,鐵竹篙隨身轉動,竿影重重。
緩緩收勢,張山峰問道:“都看清楚啦?”
梁山說:“鐵釬上,有兩只蜻蜓。”
建超說:“三只。好功夫!”
張山峰笑道:“中州客人,莫不是五乳峰跑出來的吧?”
“在下可否一試?”
“接著!”張山峰扔來竹篙。
建超接過,行單掌禮。猛然,動如驟雨疾風,人隨竿走,其手眼身法步,與鐵艄公似出一轍。
建超收勢,靜立,微笑。
梁山說:“也是三只。”
張山峰道:“兩只。本來是三只的。”
梁山說:“他把三十六式楊家槍用上了。”
張山峰道:“不得了,一點就透。梁山老弟,何必勞神費力,你做船頭師傅得啦。”
梁山笑了:“鐵艄公不做帶頭大哥,誰敢在汀江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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