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片火紅的霞光似歡蹦的孩子熱烈烈地從太陽上邊奔來,越過山崗,涉過海洋,爬過窗前,跳進我的眼睛。我的眼神明亮起來,對墻上邊的爬山虎正綠得燦爛。
2
十多年前,我最初的記憶里,黑白電視占據了我大多的印象。我們幾個小孩子擠在一間狹窄的屋子里,癡迷地看著霍元甲、陳真之類的格斗電視劇。彩電出來了,我們涌到村里最先買彩電的人家,看最喜歡的奧特曼、鎧甲勇士。那是愜意的時光,稍一眨眼,一上午的尾巴都沒了。大人們留給我們看電視的機會并不多,大中午硬逼著睡午覺,小孩子咋睡得著,我們悄聲從床上爬起來,貓出屋子,相約捉螃蟹、摸魚、掏紅薯,偷摸到竹林里烤著吃。大林帶鍋,陳梅拾柴火,我帶碗筷,楊勤專職烹飪。楊勤的烹飪技術不一般,他一頓搗鼓加工,土里土氣的紅薯一下子脫胎換骨,冒著金燦燦的美味,我們忍不住吞口水。炊煙縈繞著一株株青蔥的竹節裊裊升起,只要火不滅,它似會一茬接一茬、一團包一團地恣意伸展,延綿至天邊。這樣太膨脹,氣焰太甚,易暴露,但我們不怕,大人們還在家里呼呼地睡著大覺呢。倏然,一道石破天驚砸出:“喂,你們在干什么!”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下一刻大嘴巴子就呼在了嫩乎乎的臉蛋上?;仡^一瞧,生氣了,是聾子張。這家伙有病吧?咋咋呼呼的。
若是聾子張以外的任何一個人,我們都逃不了“吃不了兜著走”,但要是聾子張,便是虛驚一場了。用大人們的話說,聾子張是傻子,沒出息,五十多歲還沒討著媳婦。聾子張不聾,只是腿有點瘸,叫啥名不清楚,大家都這么喚他。大人們對他不歡喜,也休想我們小孩子對他有好臉色。
我們沒理睬他,兀自吩咐楊勤繼續烹飪美食。
“你們這些魚、紅薯是怎么來的,偷的嗎?偷人家東西可不是好的行為?!?/p>
“紅薯不是這樣烤的,不好吃,味道不香。至于魚,不消我多說,這小家伙肯定不知道怎么做。”
我們假裝沒有聽見聾子張的言語,沒有訕笑他已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他一下沒了聲響,我以為他罷休了。他朝著他那間簡陋得不知啥時就要分崩離析的茅草屋走去。他的陋室就在竹林旁,這屋不知啥時修葺的,我記事時便知他住在這里。
當我看見那只烤紅薯冒出更加閃耀的光澤時,聽見背后響起了一聲故意的咳嗽聲。
我們轉過頭,看見是聾子張,不耐煩了。
他手里提著只大喇叭,竊笑道:“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要不然我就扯開嗓子吼,你們偷人家地里的紅薯、池塘里的魚,中午不睡覺在我屋子旁烤美食吃!”
我們不怕聾子張,但懼怕爸媽。毫無疑問,這事要是敗露了,少不了一頓打。
我望了望其余的同伙,會了意:“你有什么條件?”
聾子張瞇著眼睛,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我要加入你們?!?/p>
“你加入了我們,就不出賣我們了嗎?”
“是的?!?/p>
“你說話可要算話!”
“我聾子張說話向來一言九鼎!”
聾子張說他是做美食的好手,我們不信,但我們不敢在竹林中冒險了,索性帶著鍋碗瓢盆以及還未烤的魚進了他家。這是第一次進聾子張的家,主要是他家家徒四壁的名聲在外,我們沒多大探索的興趣,本質上來說我們是嫌棄他的。聾子張回來后就直奔廚房,說向我們展示他出神入化的廚藝。
不一會兒工夫,廚房中飄出了我從未聞過的香味,這是魚香,但是會有這么美味的魚香嗎?
聾子張并未將魚拿來烤,而是拿來氽了湯。魚肉難得的細嫩,松而不散,白色的汁水融入寡淡的湯水當中,一下子豐裕了極盡的滋味,滋養著挑剔的舌尖。照理來說,塘鱧魚多刺,可我硬是沒吃到一根刺。奇怪,我明明看見聾子張將他的得意之作端來時,整只魚是那樣的完整。他是怎么把魚刺除掉的呢?我沒問。
須道個一二三的是,那是我吃過最鮮美的一次魚,我知道,那絕對不是魚的緣故。
3
果然,聾子張沒有出賣我們。
4
聾子張讀過不少書,他那破草房下邊,除了桌子、一張床、兩把椅子外,占據大多數空間的是一摞摞各式各樣的書。不少書上的褶皺可以看得出年代?;蛟S單是因為這一點,我后來成了聾子張的朋友。又或者,我是這個村子里,聾子張唯一的朋友。
聾子張年輕時談了場風風火火的戀愛,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雙方父母約定了時間、地點見面,赴場的卻只有聾子張。聾子張是他父母盼星星盼月亮的老來得子。父母二人都是勤快人,給聾子張的幸福與寵溺卻沒多長。聾子張17歲時,他父親便罹患食道癌去世了,24歲,也就是7年后,他的母親也去世了。女方父母不滿意,要求女孩子同他分手。聾子張聲音低沉,淌著淚說:“我是喜歡她的,正因為愛她,我愿意放手,只要她過得幸福。但她不同意。我們約好了第二天見面好好談談,只是我沒想到,第二天我再也沒見到她,她永遠地離去了。她給我留下一張字條,說她永遠愛著我。后來我才知道,她那晚因過于悲慟心臟病發作而離開了。他的父母把我當仇人,說我是殺死小涵的兇手!我自己也這么認為。如果她不跟我在一起,或許她就不會心臟病發作,就不會離開?!?/p>
我說:“你怎么是兇手呢?她到死都愛著你,不是嗎?”
我繼續說:“所以這就是你五十多歲,還沒娶妻生子的根本原因嗎?”
聾子張沒應聲。
聾子張沒正式工作,他一直居住在村子里他那座破茅草房里。不過他仍能自給自足,甚至還在背地里每月給一個老婆婆經濟上的支持。老婆婆七十多歲,腿腳不是很方便,她唯一的兒子十多年前因一場意外去世了,她一個人居住。聾子張與老婆婆家隔很近,他常多做一份飯給老婆婆捎去,家雜事也都由聾子張包攬。老婆婆對聾子張說:“聾子張,他們那些人不懂你,一直在無情地傷害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泵@子張沒說話,但是好久沒笑的他,一下子笑了出來。
有不少好事者,閑來無事可做,也并非農忙之時,便想著戲弄聾子張打發時光。“聾子張,你是天生就聾嗎?還是生了啥大病或上輩子做了啥不可饒恕的事,以至于這么悲慘?”“聾子張,你這人長得挺清秀的,要不把我堂妹介紹給你吧,跟你一樣是個聾啞人,挺適合的,不過你得給我包個十萬的大紅包?。 薄懊@子張,你整天貓在屋子里都干著些啥呢,該不會干些見不得人的事吧?要不你還是搬出我們村吧。”聾子張面目平靜,沒言語。這些好事者見聾子張不理睬,將他們的“金玉良言”當作了空氣,覺無趣,又埋汰幾句,悻悻地離去了,他們準是預備又找尋什么有趣的物什兒,打發這無聊的時光。這時,陳家的雞鴨各少了一只,正破口大罵著,他們忙跑去圍觀熱鬧了。
聾子張唯一的收入是他平日里寫文章得的稿費,雖不能大富大貴,但支撐平日生活開銷,閑有余錢資助那位老婆婆,還是問題不大。但不能有什么意外,比如患大病,急需錢。就有這么件事,聾子張生了一場病,全身無力,頭腦暈眩,他以為挺一挺躺一躺就沒事兒了,哪里知道,幾天過去,聾子張的腦子燒得整個人都糊涂了。我那時在上初中,放假是一周放一次,休周末。周五放假,我循例找聾子張分享這周看了哪些小說,遇著了哪些惹我心扉的故事。我敲了老大半天門,都不見聾子張響應,我預感不妙,索性推門而進——聾子張沒鎖門的習慣,這我知道。我一進去,就見聾子張仰著面躺在床上,我心中不妙的苗頭越燒越烈。我站在床前,喚了聾子張好幾聲,他都沒應。我將手置在他的額頭上,條件反射般將手給縮了回來,這哪里是額頭啊,簡直是撒哈拉沙漠的中心。我爸是村里的醫生,趕緊將他喊了來,我爸沒有含糊,忙給他打針,沒過去多久,聾子張的意識恢復了過來。聾子張眼睛紅潤,他對我說:“替我謝謝你爸爸,他是個好人?!蔽铱粗瑢λf:“聾子張,你也是個好人?!泵@子張笑了。
如果說聾子張的茅草房的破敗與陳舊代表了他的貧窮與潦倒,那么那一大片一大片攀在房背上的綠綠的爬山虎,便是他唯一的最有價值的存在。聾子張說,他不單喜歡綠,還喜歡爬山虎日夜兼程向上攀升的義無反顧。聾子張常放一小板凳在壩沿邊,坐在那里,看著這片綠色的海洋。聾子張說,他每次看見這隨風曳動的爬山虎,就似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只是有一天,那場大火熊熊燃燒了大半天,他的茅草房以及那片綠綠的爬山虎在大火中都從鮮活的生命成了死氣沉沉的遺體。那天聾子張在家里睡覺,火焰的灼熱感激起了他的警覺,他才發現房子著火了。不過大夏天的,房屋的主體還是茅草,惹火喜歡,便燒得旺與赤誠。那時救火已然來不及了,他能夠撿回一條命算是大幸。著火的原因不知情,張戈說他那天從縣城回來,看見林雪家的孩子小毛慌慌張張地從聾子張的房子后邊跑出來,路上他還摔了一跤,村里人都知道小毛這小孩兒調皮,喜歡玩炮仗。林雪不相信,大罵張戈冤枉她家孩子。聾子張沒開腔,倒是林雪激動起來了,她邊抽打著小毛的屁股,邊語氣陰惻道:“叫你少出去,少調皮,你看,有啥壞事兒,人家準懷疑到你頭上!”這一舉動引來不少人圍觀看熱鬧,林雪反倒打得更起勁了。到底是林雪打得太重了,小毛一時沒忍住,連聲道:“別打了媽,你別打了,我說,那火是我點——”小毛好像要說出真相的那張嘴被林雪一把捂住了,她忙把小毛拖進屋子,死死地關上了門。
大火熊熊燃燒后,我去找過聾子張,沒找著。我問過好多人,好多人都說不知道,但又有人說看見他了,他出了村口,再沒回來。
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聾子張。
5
聾子張這人嘴笨,不是本村人,從別處遷來的,逢人便以為他好欺負。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只因給他搭話,他的回應十句里八句都是“嗯”,便有了聾子張這個如雷貫耳的大名。我問過聾子張,他叫啥名,聾子張猶豫了下,說:“聾子張?!蔽乙詾樗馗?,便覺無趣,他好似看出我的心思,說:“阿林啊你要記住,對于那些過客,他們叫你什么都不打緊,你只管知道你自己叫什么就對了!”
在我眼里,聾子張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從他講過的那些繪聲繪色的故事里,我覺得他不僅僅是看過很多書的人,而且是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外面大世界的人,我斷定他一定去過上海、南京、杭州、紹興、揚州以及西安、洛陽、蘇州、烏魯木齊、齊齊哈爾,甚至還去過巴黎、巴塞羅那、悉尼、墨爾本、阿姆斯特丹,要不然的話,他怎么說得出那么多近乎真實的細節呢?
他跟我說,他不是小偷,更不是聾子,他是個好人。那年冬天一個灰蒙蒙的傍晚,他還沒睡覺,正伏案寫作。屋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出門一看,隱約瞧見兩個鬼鬼祟祟的家伙從隔壁陳大樂家溜出來,他沒猶豫,拿根扁擔就沖了上去。兩個小偷見不知從哪里冒出個愣頭青,撒腿就逃,聾子張跑步上有些優勢,很快就追上了小偷之一,不曾防范另一個小偷向他砸來的一磚頭。聾子張感覺頭有點暈,反應過來時,兩個小偷已沒影了。聾子張沒多加思索,忙跑進陳大樂家看人怎樣了。陳大樂與妻子何小美住一起,倆孩子一個在大學念書,一個在北京的某座寫字樓上班。聾子張一進屋就見何小美在衛生間門口躺著。聾子張往臥室跑去,見陳大樂還在床上呼呼地睡大覺。聾子張立馬搖醒了陳大樂,對睡眼蒙眬的陳大樂說:“你家招賊啦,快看看少了什么東西!”陳大樂從床上爬起來,發現少了五萬元現金。陳大樂問聾子張:“小偷呢?”聾子張回答說:“跑了?!标惔髽纷プ∶@子張,大喊道:“我看你就是那個賊!”這時何小美也醒了,跑過來:“好啊你,聾子張,我們夫妻倆平日里對你不錯了吧,你不僅偷我家錢,還把我打暈了?!泵@子張沒來得及解釋,陳大樂夫妻倆便對他一頓拳打腳踢,拉他到全村人面前公開處刑,讓聾子張拿出偷的那五萬塊,還要賠償兩萬塊,否則就報警。聾子張張了張嘴,沒出聲。就這樣,他偷人家錢給人抓了個正著的事兒傳遍了村里村外,大家都離他遠遠的。
他還給我說,他做過一件特爺們兒的事。那時聾子張才在上高中,班里有個男孩子喜歡一個女孩子,但那個女孩子并不喜歡那個男孩子,拒絕了男孩子。男孩子不甘心,不僅阻攔女孩子學習,還將書砸在女孩子頭上,并推翻她的書桌。那個夜晚,他看著在學校教學樓頂樓上嗚嗚大哭的女孩子,平日里一向懦弱的聾子張不知哪來的勇氣,下樓來把那個男孩子狠狠地揍了一頓。那以后,那個男孩子再沒靠近過那個女孩子了,也是自那以后,聾子張再沒勇敢過了。哪怕是多少年過去,他也不能忘記班主任與對方家長對他的訓斥。
我相信他說的。
6
我不知道我啥時候迷上的文學,或許在聾子張給我講他讀了多少多少的書,書里有那么多精彩動人的故事后,我就想著去試試,看看這書本里到底有著怎樣動人的滋味。哪里知道,我這一踏進去,便再拔不出來了。我對文學這種虛無的東西珍貴得要命,但在文學創作上卻未有多大的出息。很多時候我在想,我要是換一條路子,同樣下如此大的功夫,總不至于今個兒這般一事無成。所以些許時候,要在抉擇上體現出機智。若不然,一開始踏的道路便是錯誤的,還一個勁地扎著猛子往前,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那時候,我雖常外出同小伙伴玩,但那是被迫的,是被父母攆出去的,用鄰居的話來說,我就像一個小姑娘在家藏親。是的,我這人頗為內向,懼見生人不說,哪怕是熟人,若中途遇著,有多余的路可走,我也不吝選擇其余的路。我這般性情,用當今的熱詞來說,便是社恐。除開不喜結交他人外,我這人口齒上更存在致命的短處。我每每言語激動時,一句話卡在一個字上沒完沒了,惹來旁觀者的哄堂大笑,這一來二去的次數多了,我便很少在人多的場合公開言語了。
后來我變得外向,內里有一股勁扯著我往外跑,雖然如今我大多時候還是宅居,但全然沒了早前的退縮,我喜聞樂見于每一個善良且溫柔的陌生人,我尤為熱忱于每一個朋友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可阻擋并不可掩飾的熱情。我不再沉默,我的腹腔之內存在著好多言語,它們似山洪,非是三天三夜如何不能傾瀉利索。
這反差明顯的轉變,我覺得我應該感謝文學,若不是文學予我以勇敢,或許我能夠直視的世界只有我自己,但是世界是斑斕多芬的,我們應當展開脖子,扯開嗓子,邁開步子,去走進這世界的每一個細節,難道不是嗎?
但,我又轉念一想,與其感謝文學,更應感謝聾子張,若不是聾子張連哄帶騙地讓我看書,我能夠走進這樣一個如此恣意洶涌的世界嗎?想必是問號。
7
前幾日我回老家,見了之前受聾子張資助過的老婆婆,她還活著,身體很好?,F在國家政策好,有生活補助,平日開銷算是夠用了。老人家七十多歲的年紀了,思緒挺清晰,她問我:“你看見聾子張了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他什么時候回來呢?”老人家的三個問句,讓我知道,原來她也想聾子張了。
是的,我也想聾子張了。
回去時,我經過了他居住過的地方,承蒙大火的照顧,這里成了一片廢墟。如今,在此刻,我眼前一亮。這貧瘠的地面上,爬滿了爬山虎!它們瘋長著!它們全身的綠生出一大片一大片象征著生命的生機!
聾子張大概不會回來了,我想。但我又想,挺好的,有爬山虎就夠了。
作者簡介:
雷鑫,四川達州人,現為四川省網絡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小小說學會會員、達州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遼河》《山東青年》《金山》《嘉應文學》《微型小說選刊》《三角洲》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