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仁宿掘港國清寺淺析

唐開成三年（838），日本高僧圓仁隨第十九次遣唐使從掘港花市街登陸，在國清寺住宿休整十五天，沿掘溝西進至如皋鎮、海陵縣，到達揚州，受到節度使李德裕的接待。這段旅程在圓仁著《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有明確記載，歷來史學界公認無爭議，但因何在掘港登陸，又住宿在國清寺長達十五天，是偶然還是必然，學術界一直有爭論。

遣唐使入唐路線

日本從隋代開始派遣使團到中國，隋文帝開皇二十年（600），日本派出第一次遣隋使，后來又陸續共五次派遣。唐代日本派遣使就更多，公元630年，舒明天皇派出了第一次遣唐使，從公元630—895年的二百六十多年間，日本派出了二十次遣唐使，次數之多、規模之大、時間之久、內容之豐富，可謂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空前盛舉。唐開成三年，日本派出第十九次遣唐使，大使藤原常嗣率一、四兩船出使，一同隨行的僧人圓仁記錄了此次行程，歸國后寫成《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為最后一次入唐畫上了一個翔實而又厚重的句號。第二十次遣唐使團未能成行，后來再無遣唐使。

遣唐使進入中國的路線史學界一般認為有四條。一條路線是從日本出發，經對馬海峽，沿著朝鮮半島西側航行，向南在山東半島登州登陸，再西行經青州、兗州、開封、洛陽，到達長安，這條路線被稱為“北路”。一條路線從日本出發，渡海在長江口登陸，經揚州、楚州（淮安）、開封、洛陽，到達長安；一條從日本出發，在明州（寧波）登陸，經杭州、蘇州、揚州，剩下的路線與前一條相同。以上兩條歷史上稱作“南路”。還有一條從日本出發，經鹿兒島、琉球群島等島嶼，跨海在明州登陸，接下來的路線和“南路”中第二條重合，歷史上稱為“南島路”。上述四條路線中，“北路”基本是貼著海岸線走，安全系數較高，早期遣唐使是走的“北路”，后來日本和新羅交惡，被迫走“南路”和“南島路”。受制于航海技術，走“南路”和“南島路”風險較大，登陸地點不定，公元838年，日本第十九次遣唐使團就是從長江口北岸登陸。

圓仁入唐登陸地點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將日本第十九次遣唐使團登陸中國的過程記錄得非常翔實。圓仁所乘第一船農歷六月二十八到達揚州掘港海域，西行穿過北岸沙嘴和海中雙居之島，歷經劫波，于七月初二午時到達揚州海陵縣白湖鎮桑田鄉梁豐村，由于古今長江口的地理變遷，上述登陸地點今天的具體位置還是存在爭議。六月二十九第一船在掘港外海擱淺，大使藤原常嗣出于安全考慮棄大船登小船，所乘小船于七月一日到達大江口，看到江海之間的三山，到達海陵縣淮南鎮。七月初三巳時，大使船繼而到達白湖口，與圓仁第一船聯系上了。此時六月二十五與第一船失去聯系的第四船也傳來消息，該船漂泊到北海，七月初三午時到達海陵縣白湖鎮捉軍村，后來第一、四船共同會合于東梁豐村，又東行十八里，來到掘港亭沿海村，在國清寺休整十五天，沿著掘溝西行到達如皋。

滄海桑田，以上很多地名對于普通讀者而言是比較陌生的，前輩文史學者對此段歷史行程多有考證，結合古范公堤走向和歷代方志記述推斷出圓仁等的大體路線，盡管史學界還有爭論，但還是有共識的。2017年，南京大學受如東縣政府委托對掘港國清寺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發現晚唐夯土以及墻基等，證明了唐代掘港國清寺的存在。由此推斷西行十八里，在范公堤外的掘港花市街，今如東縣掘港街道十里墩村，即為揚州海陵縣白湖鎮桑田鄉梁豐村。大使藤原常嗣一行見到江海中的三山，可以推測看到的是狼山、軍山、劍山，繼而確定船行至今南通市區附近，因當時狼五山尚在江中，胡逗洲未與大陸連接，海陵縣淮南鎮應為通州區平潮鎮，結合時辰、距離推斷，白湖口、白湖鎮應為今通州區石港鎮。由此圓仁、大使、第四船等行蹤定位基本可以確定，圓仁等是在今如東縣掘港街道十里墩村附近登陸的。

遣唐使入唐路線中無論是走“南路”，還是“南島路”，最終都是要走大運河水路走，在長江口登陸從掘溝入大運河無疑是最優路徑，掘溝亦可視為大運河的延伸或者支流。當時掘港外海灘險流急，并非登陸良港，理想登陸地點應該是長江北岸某處江港。公元838年，命運的齒輪轉向掘港，遣唐使一行從掘港登陸，留下了歷史的印記。受制于當時的氣候地理因素，掘港也成為遣唐使登陸地點，有學者認為圓仁以前已有多次遣唐使團經過掘港，具體待考證。

掘港國清寺建立及作用

唐元和年間（806—820），浙江天臺山十二道場之一修禪寺座主行滿為祈求。國泰民安，在揚州海陵縣掘港亭仿照天臺山國清寺新建寺廟一座，定名“國清寺”，在藏經樓前一側親植銀杏一株。當時的掘港為海角一隅鹽場，無論是政治、經濟等方面并不突出，天臺高僧緣何要在此處建立一個寺院呢？一般認為是唐太宗曾頒詔曰：可于建義以來交兵之處，為義士、兇徒、殞身戎陣者，各建寺剎，招延勝侶。（《全唐文·為戰陣處立寺詔》），掘港地處沿海交兵之處，逢“憲宗中興”時代，掘港國清寺應運而生。此確為原因，但唐太宗時期距離元和年間已過去一百五六十年，開國之初的國策此時實施，還是另有原因的，況且此寺也叫“國清寺”，與天臺祖庭同名，其中必有蹊蹺。

歷代《如皋縣志》對掘港記述除了鹽場以外，還有就是軍事要塞，稱之為“揚州門戶”。古時掘港位于扶海洲最東，東晉與大陸漲接后，直至清代中后期海岸線迅速東擴，掘港才逐步遠離大海。歷代在掘港均設有軍事設施，宋神宗熙寧年間（1068—1077）通州知州孫覺有《過掘港營寨》的詩句，其詩曰：海口來屯數百兵，貔貅嚴衛號精明。馳驅每列長蛇陣，駐扎無殊細柳營。千里旌旗驚遠寇，四圍戈戟比重城。遐陬未解將軍令，石炮聲疑霹靂聲。由此可見當時掘港營的景象。不過此時已是北宋，距離晚唐又過去了二百多年，但當從圓仁的記述看，當時掘港能接待龐大的遣唐使一行，村落已有一定規模，又處在對外的前哨，極有可能有了駐軍。后世掘港一直有駐軍，明代設立備倭營，又分東營和西營，直到清末才裁撤。

古代中日關系密切，交流頻繁，這種交流有和平，也有非和平的。《舊唐書·劉仁軌傳》載：“仁軌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戰捷，焚其舟四百艘。煙焰漲天，海水皆赤。”中日的白江口之戰一舉奠定了東亞地區的格局形態，日本窺見唐朝的實力，于是派遣使團入唐學習。其實日本來中國的學習目的也并不單純，除學習唐朝先進的文化外，還有刺探中國政治、經濟、軍事等意圖。經過歷次遣唐使，日本國對大唐政治、軍事、政治已掌握很多。如：當第十九次遣唐使第一船到達掘港海域時，新羅翻譯金正南就指出：聞道揚州掘港難過，今既逾白水，疑逾掘港歟。說明人家日本國已對中國沿海地形地貌已是了然于胸。對此唐朝政府不得不防，故推測在掘港已有駐軍，同時因掘港實在是太過偏僻，設立行政機構還不成熟，鑒于日本遣唐使可能曾有數次登陸掘港經歷，故折中沿用過去外交禮儀做法，設立寺院接待外來使團，漢代白馬寺就是第一個接待外國使團的機構。筆者大膽猜測，天臺行滿大和尚應政府之邀，在掘港建立國清寺，一方面弘揚天臺宗，超度陣亡將士；另一方面也是接待日本使團的場所，同時起到準海關的作用。這也就是遣唐大使小船、第四船為何要共同趕往東梁豐村會合的重要原因，此前，小船已達白湖口，第四船已到達白湖鎮捉軍村，都到了今通州區石港鎮，掘港在石港東北，距離也有三十華里許，直向西北奔如皋是最佳路徑，趕去掘港顯然是舍近求遠。可以認為小船、第四船去掘港是投奔第一船的圓仁等，因為那里有可以歇腳休整的地方，此前遣唐使一行還未有州縣慰問接待。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了使團在國清寺休整住宿十五天的過程，一則是遇到海難擱淺，需要休整；二則是通關的需要。海陵鎮大使劉勉率眾接待，帶來酒餅等慰問品，還有樂隊奏樂歡迎，接待是有規格的；劉勉一行還對遣唐使團“巡檢”，即開展通關檢查，履行查驗職責。七月十八日待與海陵縣、如皋鎮接洽好以后，公私財物運舫船，沿掘溝向如皋進發。由此可見，唐朝對遣唐使是十分關照，州縣得到使團抵達的報告后，馬上迎進館舍，安排食宿，查驗登記，奏報朝廷，整個通關過程流暢，遣唐使應該不是第一次走此路線。圓仁一行在掘港登陸，住宿國清寺只是入唐的第一站，在哪里登陸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在國清寺一定是溫馨的，因為掘港國清寺開山始祖行滿是圓仁老師最澄的師父，圓仁與掘港國清寺緣分匪淺。

圓仁與掘港國清寺及后來

圓仁（794—864年），俗姓壬生氏，日本下野國（今栃木縣）人。十五歲登比睿山師從最澄，學天臺教義。二十歲在東大寺戒壇受具足戒，二十四歲就最澄受圓頓大戒，旋于比睿山北谷結庵苦行，三十歲繼承最澄衣缽弘法大乘圓頓戒壇，成為日本天臺宗高僧。最澄為日本天臺宗祖師，受教于中國天臺宗行滿大師。公元838年，圓仁入唐求法來到師祖創立的掘港國清寺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數，掘港國清寺源于圓仁的記載確定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

圓仁未到掘港國清寺以前知道有這樣一座寺院嗎？從《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圓仁關于國清寺的記載看，圓仁記述掘港國清寺的文字很是平淡無奇，從東梁豐村去十八里，有沿海村，村里有寺，名國清寺。從后面行程看，圓仁每到一處都有地名、寺院記載，顯然圓仁對沿途地理是大體清楚的，如不知也有打聽地名的，如：二十日卯時，到赤岸村，問土人，答云，從此間行百二十里有如皋鎮。二十三日卯時，土人申云，從此間去縣二十里。辰時，前途見塔，問土人，答云，此是西池寺。可見圓仁是事先就知道有國清寺的存在。

公元838年，圓仁一行走后，掘港國清寺似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翻遍故紙堆，直到明萬歷九年（1581）春天，國清寺住持紹崟、可良，高道緣募化重建，掘港營守備指揮僉事檀武臣撰寫《重建國清寺碑記》，世人才知國清寺建于唐代元和年間，五代末期、宋元之間，因戰亂遭受焚燒破壞，后歷代均有修葺，碑載了掘港國清寺開山祖師行滿及后來住持們的修為。頗具玩味的是，碑文并未記載圓仁一行，掘港國清寺把圓仁忘了。乾隆四十三年（1778）冬月，住持雨山及及弟子秀巖鑄鐵磬一口，銘文記錄此次修繕的緣起經過，后來民國時人們看到的國清寺就是乾隆年間重修的。民國十五年（1926），南通張詧等參觀國清寺，目睹寺廟破敗，僧人戒律不嚴，遂會同地方官員、紳商發起募捐，重修寺院，改建為十方叢林寺院，更換住持，弘揚佛法，大豫公司拍攝留下了目前能找到掘港國清寺最早的光影。民國三十五年（1946）10月，解放戰爭開始，拆除了天王殿五楹中間一間、藏經樓以及西側廂房。1958年10月，如東縣政府在掘港國清寺舉辦，破除封建迷信培訓班，會后全縣寺廟道觀拆除，僧道尼還俗。國清寺僅留下圣因、真一、靜修（何其道）看守廟宇，廟宇不復當年。1966年，“文革”開始，國清寺佛像、經書、法器毀壞殆盡。1968年年底，大雄寶殿和剩下的天王殿被拆，國清寺地面建筑僅剩下一口江井。1990年，筆者和同學到掘港北街其親戚真一和尚處玩耍，聽到一些關于國清寺的往事。

2015年，南京大學賀云翱教授來到掘港國清寺遺址，此時遺址地塊已出讓，周邊已開始建房，賀教授在地面發現了宋元瓷片，初步判斷唐代遺址存在的可能，后來才有了掘港國清寺遺址考古發掘。從國清寺遺址考古看，唐代國清寺遺存很少，究其原因大概是圓仁去后六年，經歷了“會昌滅佛”的全國運動，掘港國清寺被摧毀，幸好后來南宋又重建，盡管宋元明清都有毀壞，法脈卻一直延續至今，原來國清寺一直都在這里，遺址似乎等待著賀教授一行的到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了大唐境內多處寺廟、地名，掘港國清寺是目前唯一經考古挖掘證實的，所以彌足珍貴。

2017年，掘港國清寺遺址考古發掘，對面的老街也拆了大半，空曠的地面上只留下幾棟文保建筑孤零零佇立在那里，整個國清寺周邊似乎又回到一千多年前圓仁來時的模樣，我們離圓仁如此之近……

作者簡介：

趙一鋒，江蘇如東人，余時研究南通地區文史，曾任《如東縣志》采編、《如東國清寺志》修撰，累計發表二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