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追隨功能”不再是唯一的答案

Studio Ololoo的作品《壓力下的形變》新近獲得了2024年中國設計智造大獎（DIA）銅獎。這款由TPU材料和拉伸鋁制成的充氣燈就像一款趣味性的玩具，一節一節的鋁環相扣形成了燈柱的關節，使得形體可以隨意彎曲，TPU輕盈的質感在賦予產品夢幻感的同時也增添了未來感。《壓力下的形變》的首秀是在2024年的米蘭設計衛星展，并獲得了一等獎，堪稱出道即巔峰。

由一對年輕設計師攜手創建的Studio Ololoo專注于探索日常生活中的微妙現象和有趣材料的魅力，采用感性與理性相結合的方法，為其尋找相關的設計方案。錢暢和卞震曾赴德國和意大利深造，并在荷蘭設計大師 Marcel Wanders 的工作室工作和學習。再次獲獎后，本刊針對其設計理念、設計方法等與兩位主理人——錢暢和卞震展開了一場對談。

《設計》：請兩位設計師分別介紹一下自己的設計背景，包括教育經歷、職業路徑以及是什么激發了你們對設計的熱情。

卞震：我在德國卡爾斯魯厄國立造型學院讀的本碩連讀，之后在荷蘭Marcel Wanders Studio工作了大半年。德國的同學們對我的設計觀有非常大的影響，一些同學平時沒事就泡在工坊里做東西。我去他們家里玩的時候，發現他們家中有很大一部分家具家居用品都是自己設計的。我非常喜歡這種公社性質、其樂融融一起做設計的氛圍，他們身上有種樸素的創作熱情。

錢暢：我是在寧波諾丁漢工業設計系接受的設計啟蒙，畢業后在寧波德系的設計創業公司工作了兩年，經歷了公司設計團隊從3人到30人的擴張，職位也從學徒一路做到了總監，沿途看到中國設計需求膨脹和設計服務市場以及產品創業的方方面面的切片。其中有機會也有規律性的弊端，給我從米蘭理工留學歸國經營一家小設計公司奠定了切實的基礎。

工作多年我經常感到，不做設計和創造就不夠幸福，而這種感覺無需外界干預，只在于靈感想要釋放的一刻，以及釋放剎那的舒爽。

《設計》：在求學和職業生涯中，有哪些關鍵事件或人物對你們的設計理念和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

卞震：在我設計生涯的不同階段，許多設計師給我提供了正向的引導和幫助，或某種程度的啟發，我非常感謝他們。其中最重要的幾位是馬里奧·米納萊（MarioMinale）、克里斯·卡貝爾（Chris Kabel）、馬塞爾·萬德斯（Marcel Wanders）和伯特揚·波特（BertjanPot）。

馬里奧總能啟發我找到自己的興趣點，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然后通過詞源的分析和觀察去了解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的本質。這讓我能夠持續地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

克里斯在荷蘭有一定的影響力，中國人知道他的可能不多。我從他身上學到對于精巧的設計概念的評判，簡單地說就是厘清“什么樣的設計是有意思的/什么樣的設計是無聊的”。一般來說，這樣的設計靈感都來源于對生活中某些細微現象或者事物的觀察（比如光照在樹葉上投下的陰影），然后通過采用不同材料對該現象進行模擬和實驗，把它逐漸和設計結合在一起。這種感受必須是親身體驗的，以確保其深度和原創性，而不是停留在腦中的想象或膚淺的造型。這個描述比較抽象，親自做過類似的項目才能理解。當然，對于設計的評價并不具有唯一性，這只是其中一個維度。

錢暢：在米蘭學習的時候有一個很有趣的設計歷史和游學課。一位做設計記者的女士帶我們到米蘭當地每個關鍵品牌的展廳、大師工作室以及畫廊參觀，其中花了半天時間參觀的卡斯蒂格利尼（Castiglioni）工作室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工作室里充滿他淘回來的新奇小結構，比如佩戴式的牛奶凳，可折疊的支架。他的畫紙摞了5米高，堆出了一座城堡。他創作的桌子上滿是煙頭留下的黑點，以及所有手稿和原型。發黃的靈感板還保留著，似乎這位有趣的故人下一秒就會停好自行車走進來……這讓我理解了意大利對創新的重視，正是這些一代工業設計大師所做的精美設計滋養出了FLOS、MAGIS和Bamp;B Italia這樣的一線品牌。基于不同的時代背景，意大利靠創意和故事立足世界，創新成為其國本，中國則憑借強大的制造業帶來的高速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時代的成功帶來轉變的陣痛，理念轉變、經營模式轉變、審美轉變、生活方式轉變……當意大利的設計博物館在那里潤物細無聲地滋養著一代一代的設計師，我們的一些品牌卻或一通亂抄傷名節，或一通亂產傷材料。雖然現狀并非一人之力能夠扭轉，但這次參觀解答了我對中國設計市場的很多疑惑，也有了具象的夢想：人走之后還能留下一座充滿物料，值得世人反復“閱讀”的房子。

《設計》：Studio Ololoo的成立初衷是什么？名字的拼寫是什么含義？你們希望通過設計傳達什么樣的理念或價值觀？

Ololoo：本來我們這個組合不叫Studio Ololoo，這個名字是為了參加米蘭Salone Satellite展覽臨時想的?！癘loloo”是個擬聲詞，類似小孩用手拍嘴巴發出的聲音，挺酷的，沒有什么具體的含義。

我們自己的項目完全出于自發的創作熱情，可以說是愛好。設計作為一門學科是不斷發展的，總會有人在設計的邊緣探索脆弱的、難以實現的東西。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功能和創意可以輕易通過技術實現，但仍有設計師像維克多·帕帕奈克（VictorPapanek）一樣，勇敢地通過設計本身去解決問題。

除了自發性的項目我們也做設計服務。設計服務和設計實驗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經常有客戶問我們，如果我們想在項目中實現自己的設計理想和客戶的需求相悖怎么辦？我們總是要解釋：我們的設計理想都在自己的項目上，為客戶做設計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創造價值，這個價值包含了產品本身獲得的盈利和產品線形成的矩陣帶來的品牌價值。

《設計》：Studio Ololoo的設計風格是怎樣的？這種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Ololoo：首先，我們承認設計師有自己偏愛的造型語言和手法，像我們就喜歡用圓潤一些的造型處理方式。但“風格”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偽概念，它只是其他人對于某些設計師或者某個特定年代流行的表達手法的分類和稱呼。當某些手法實在無法被納入現有風格之中時，便衍生出了一些奇怪的稱呼，比如所謂的“山本耀司風格”。

對于有一定造型能力的設計師來說，去模仿一種所謂的風格是非常簡單的，這取決于客戶的需求和產品的市場定位。

《設計》：在設計過程中，你們如何平衡美觀與實用性？如何確保設計既符合用戶的審美需求，又能滿足實際的功能要求？

Ololoo：實用性是產品的基礎，和美觀是不沖突的。我們的設計從概念出發的情況比較多，在樣品出來之后，會根據實際使用情況進行細節上的修改。不管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設計最好的檢驗標準都是制作樣品和試用。

《設計》：你們在設計過程中是如何激發創意的？有沒有特定的方法或習慣？

Ololoo：不遵循特定的方法就是最好的設計方法。設計是一個創意行為，我們不該用刻板教條的框架把創意框死。Konstantin Grcic就曾說過，他沒有任何兩個項目的設計方法是完全一樣的。

《設計》：卞震曾提到對日常生活的細致觀察是創意的重要來源，能否具體舉幾個例子說明？

Ololoo：比如我們的早期的項目“Sandspiel”，是用CNC機械臂在濕潤的沙子上畫上線條，并用石膏澆筑在里面形成造型，靈感來源于一次在公園的采風中看到小孩坐在沙堆中玩沙子。和小孩一起玩沙子時觀察沙子的性質及其作為材料的可能性，之后衍生出了“Sandspiel”項目。

《設計》：在設計Bubble Lamp等作品時，你們的靈感主要來源于哪里？是如何將這些靈感轉化為具體的設計方案的？

Ololoo：Bubble Lamp的靈感來源于錢暢卷起并擠壓一卷TPU軟墊。我們覺得軟性材料被擠壓產生形變的現象很有趣，想通過這種不需要傳統開模，不運用傳統機械結構的形式去做設計。我們一開始沒有界定具體要做什么東西，而是不停地發揮想象力，用不同的軟性材料去做一些小模型，去探索“擠壓”這種現象的可能性。設計自己會給我們答案。

《設計》：在設計中，你們如何選擇合適的材料？有沒有特定的偏好或原則？

Ololoo：我們會根據需求列出幾個關鍵詞，通過關鍵詞去篩選合適的材料。

《設計》：Bubble Lamp和Wavy Vase等作品采用了可回收的TPU材料，請談談這種材料的選擇依據以及它在設計中的應用效果。

Ololoo：我們嘗試了TPU、PVC、EVA和乳膠等材料，其他材料不是過軟過硬就是不方便在工作室中加工，TPU是最為合適的材料，并且是可回收的。

《設計》：在設計過程中，你們是否經常進行材料實驗？這些實驗對設計有哪些幫助？

Ololoo：我們其實不太擅長材料設計相關的項目，更多的是在某個項目中讓材料盡可能地發揮其物理或者化學性質，確保這種材料在該項目中是難以被替代的。但是我們對材料挺感興趣的，希望能夠向其他設計師學習。

《設計》：請介紹一下Studio Ololoo的設計流程，從概念構思到最終成品需要經過哪些步驟？

Ololoo：這是個需要分類討論的問題。對于需要深度思考的項目，總結起來需要遵循3點：1. 對項目主題的深度理解，這個理解過程可能包含查字典、實地調查、拍照記錄、訪談等；2. 一定要親身實踐，網絡上的調查問卷或者虛假的數據沒有任何意義；3. 不同的項目要靈活運用不同的設計方法。

《設計》：在設計過程中，你們如何確保設計的可行性和可制造性？

錢暢：卞震有長年在工坊親自打樣的經歷，對于工藝比較了解，是我們工作室對于工藝可行性的保障之一。同時，我們在自己的設計實踐中也會挑戰工藝。工業化批量生產不能成為設計的枷鎖，3D打印和手工制作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設計》：在設計Bubble Lamp和Wavy Vase等作品時，你們遇到了哪些技術挑戰？是如何克服這些挑戰的？

Ololoo：Bubble Lamp的核心是它的傳動結構，也是設計的難點。解決方式就是買來一堆可能可行的零件做一堆樣品，從中選擇運行最為良好的方案。在挑戰有難度的設計項目時，執行流程總是枯燥無味的，并且需要親力親為地執行。不親自操作的話無法理解具體問題出在哪里。

在我們看來，設計能力不會因為解決了某個技術問題而得到提升。積累工藝知識，提升設計意識，才能提升設計能力。這需要通過看書、與厲害的設計師交流、看展、在工廠學習、打樣等緩慢積累。

《設計》：Bubble Lamp等作品推出后，市場反饋如何？消費者對這些作品的評價是怎樣的？這些反饋對你們未來的設計方向有何影響？

Ololoo：Bubble Lamp不是面向市場的產品，現有的幾個原型機都是手工制作的?，F在我們還在解決技術問題，后續會進行小批量的生產。

因為我們自己的項目不是以市場為導向的，也不靠這個賺錢，如果實在有人想買可以小批量販售，所以市場反饋對我們來說不重要。這類型的項目主要是為了滿足我們自己，市場導向在某種程度上反會成為枷鎖。

《設計》：在設計過程中，你們如何平衡藝術性與商業性？如何確保設計作品既具有藝術價值，又能滿足市場需求？

Ololoo：我們只有在給客戶的設計中會考慮商業性。商業性是商業設計項目的重點，這個前提下，藝術是為商業服務的，設計師要用消費者喜歡的設計語言說話，高高在上的自我表達沒有任何意義。具體操作上，我們會創造用戶畫像，用他們可能會使用的產品去排布情緒板，然后用設計去適配用戶。

《設計》：Studio Ololoo是否考慮過將設計作品進行量產或商業化？有哪些具體的計劃或考慮？

錢暢：銷量好的設計是好設計，好的設計卻不一定賣得好。商業只是評價設計的其中一個維度。我們自己的項目通常是小批量生產，成本也就相對較高，所以多是佛系售賣，暫時不會考慮主要靠自有產品盈利。特別是對于卞震來說，這不符合他想象中可以心無旁騖創作的烏托邦。

《設計》：請談談你們對未來個人職業發展的規劃，有哪些新的領域或方向想要嘗試？

Ololoo：雖然我們想嘗試的東西很多，主線還是很明確的：一邊做設計服務，一邊做自己的作品。細節方面我們也都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同時也會多向朋友、前輩學習。

《設計》：在媒體的報道中常見“90后設計師”這樣的標簽，你們認為設計師群體是否真實存在這樣的世代劃分？如果存在，設計師如何看待這些標簽？“90后”這一代又有著怎樣的特質？

Ololoo：我們認為這種世代劃分是存在的，因為每個時代的設計主題不一樣，時代留給設計師的任務也是不一樣的。中國設計一直在發展、崛起，近年來已經有不少設計師在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包括但不限于蔡烈超、周宸宸、陳旻等。

“90后”設計師的特質可以在設計上海的Talents上管中窺豹，“沒有共性”就是他們最大的共性，因為設計在今天是多元化的，“設計不是藝術”“形式追隨功能”這些都不再是唯一的答案。

《設計》：在設計領域，你們有哪些長期的目標或夢想？

錢暢：能夠有更多的閑暇和資金去做自己喜歡的項目就是我們的目標和夢想，也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卞震喜歡德國同學間公社性質的創作團體，喜歡荷蘭設計師Bertjan Pot，喜歡巴西的Campana兄弟，就是因為他們樸素的創作熱情。創作本身就是樂趣。

《設計》：你們如何看待當前設計領域的發展趨勢？有哪些新的技術或理念值得關注？

Ololoo：當今的設計主題是多元化的，我們也還在學習，很多領域還未曾涉足。AI無疑已經在設計領域扮演了比較重要的角色，一些外貿公司的簡單品類已經可以完全交由AI處理。在高端市場中，菲利普·斯塔克（PhilippeStarck）在卡特爾（Kartell）的項目里也使用了人工智能。簡而言之，人工智能可以替代一些簡單的設計工作，暫時無法實現真正的原創設計，但它仍然能成為設計師趁手的工具，為設計提升效率。

AI作為一種有效的工具已經對各行各業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我們會時刻關注這種技術的進步。現在在查找資料等方面我們會用到AI，在做設計方案的時候暫時還用不上。和其他設計工具一樣，需要的時候自然就會用上，不用特地為了AI而AI。

《設計》：請結合對中國設計教育的看法給青年設計師和設計專業的學生一些意見和建議。

Ololoo：中國設計教育一直在進步，很高興看到有些院校邀請國外優秀設計師來學校舉辦講座和短期工作坊，還有不少新銳設計師朋友在學校里授課，這對中國設計教育來說是非常有幫助的。但是不得不承認，還有很大一部分院校的設計教育比較落后，和國際設計脫軌，甚至和國內產業也是脫軌的，畢業生就業后還需要企業再培訓一遍。對科學技術的盲目追求，缺乏工坊、缺少動手導致的學生對于工藝知識的缺失，以及對軟件技藝的追求等都是這些問題的成因。

我們建議設計專業的學生多動手，保持創作的熱情，多為自己做一些東西，多看看國外設計師在干些什么，聆聽歐洲設計大師的講座（網上有大量的免費資源），都是非常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