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伯明翰城市大學藝術學院新來了一位暗房指導老師,雖然我在這兒的博士研究課題并不涉及攝影工藝,但還是很高興終于又可以在學校沖膠卷了。不過跟暗房老師混熟之后我發現,在英國,攝影暗房并不僅僅是沖膠卷或者放印照片的地方,從中衍生出的許多工藝和成像方式,一方面往回連接著攝影史,另一方面又向前涉足可持續和環境議題——最近,我甚至看到一則專注于“可持續暗房”的學術會議征稿啟事,顯然英國攝影師們對于暗房工藝的關注并不只是出于某些懷舊情感。在過去的一年多里,通過藝術學院的老師和其他博士研究生,我接觸到各種的傳統或非傳統暗房工藝和實踐,比如用小蘇打和維生素 C 調制顯影液,對我自己的實踐來說,這些另類的流程或許只帶來三分鐘熱度,但也好奇這些英國老師和同學使用它們背后的原因和思考,因此我計劃從身邊開始,采訪那些使用各種另類暗房工藝的老師和博士生同學。



從我們的暗房老師勞拉·蓋爾(Laura Gale)開始這個訪談系列,一方面因為她在暗房沖洗方面給了我極大的幫助和支持,另一方面,第一次接觸到“無相機攝影”的化學成像工藝(Chemigram)就是在她的工作坊上。所謂“化學成像”即是將相紙當做畫布,將顯影液和定影液當做墨水,再配合物影等方式影響曝光,制作出獨一無二的即興“照片”。實際上,中國攝影師孫彥初近年所創作的“顯影繪”系列也用了類似的工藝,但直到這次工作坊,我才弄明白其原理。對我自己的實際來說,使用膠片更多在于它曾經有過的證據屬性,倒是不太關注工藝本身和材料的特性,勞拉的工作坊融合了攝影工藝、拼貼和繪畫,原理雖然簡單,但要制作出可稱為“作品”的圖像,還需要藝術家在意圖、控制和意外之間的精確平衡,勞拉自己的創作實踐正體現了這種平衡。


《頭巾是我的皇冠》(My Hijab Is My Crown)創作于 2019 和 2022年,旨在探索伯明翰年輕穆斯林女性對頭巾的理解,戴頭巾完全是她們自己的選擇。我希望呈現這些女性頭巾多樣化的形態和造型,時尚和潮流常常對頭巾如何被佩戴造成影響,再加上傳統、文化和個體對于自我表達對欲望,這些使得她們的頭巾展現出許多獨一無二的造型。這些女性絕非極右翼媒體所宣傳的那種毫無個性的受害者,相反,她們是具有創造力、個性鮮明的個體。這些照片用化學成像的方式制作,我先用數碼相機拍攝了這些年輕女性的肖像,之后使用相紙和暗房藥劑進行實驗,這一手工過程讓最終影像呈現夢幻的審美。化學成像產生的每張照片都無法重復,這也呼應了每位被拍攝女性的獨特性。


Q 或許還是從簡單的自我介紹開始吧,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攝影的?是什么契機讓你開始采用這些試驗性工藝的?
A 我 1996 年在曼徹斯特大學學習時開始嚴肅地進行攝影,我在那兒的暗房里待了三年。當然,在此之前我也零星地拍過些照片,但并未十分投入。那時我的專業就是創意實踐,但沒有規定必修的課程以及標準,因此我可以沿著任何感興趣的方向進行探索。那時大學里雖然已經有數碼相機和相應技術,但 20 世紀 90 年代的相關器材非常有限。因此,除了待在暗房里幾乎沒有別的(攝影)創作方式,你必須掌握如何調配藥水,做各種嘗試、實驗和創新——那時就是這樣。當然,對我來說真正靈光閃現的瞬間是 2010 年在倫敦的 Vamp;A 博物館看到“捕捉陰影”(ShadowCatchers)特展,其中呈現了當代無相機攝影的案例,策展十分優秀。這種光與科學的結合很吸引我。
Q 在試驗性工藝中,成像的結果常常難以預料,你會對最終影像有預設嗎?
A 試驗性工藝的樂趣就在于結果是不確定的,機緣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過程中也有許多影像不會被拿出暗房展示給人看。但當你得到了一幅好的影像,你自然知道它就是你要的。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很重要——不過在攝影中,這常常也由你有多少相紙以及你的錢包有多大直接相關!
Q 在你的網站上寫道,你更感興趣的是“創造圖像”(image-making)而不是“捕捉圖像”(image-taking),在你看來,這兩者最大的區別在哪里?
A 攝影是一個從無限中提取有限的瞬間藝術。當按下快門的剎那,攝影師就像一位時空的裁剪者,從浩瀚的視覺宇宙中,小心翼翼地框選出那個獨特的片段。作為攝影師,你的職責是決定那個紛繁世界中哪些部分要放入這個長方形取景框里,然后你將這部分從世界中剝離出來,孤立地呈現在觀看者眼前。“創造圖像”則從零開始——空白的畫布/空白的相紙,你的創作方式會更接近傳統的畫家,在紙上留下痕跡。你從根本上與最終的圖像關系更為緊密。
Q 聽起來在“創造圖像”的過程中藝術家有更明確的意圖,而試驗性工藝中常常伴隨許多意外,你是如何平衡意圖、控制和不確定性的?
A 在一開始我通常會對于每幅圖像看起來是什么樣有個粗略的概念,而且(實踐久了)你就知道這些化學藥水會如何反應,所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預期,但也常常會有意外。我總是有意識地要去創造某一類圖像,也總是試圖去控制材料,但你也需要學會擁抱并歡迎不確定性,因為正是那些無法預期的東西常常讓魔法發生。
Q 在這個數字時代,拍照變得非常容易。每個依舊選擇膠片/暗房工藝的攝影師都有不同的理由,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懷舊,對我自己來說,更重要的是膠片曾經承擔過的證據功能,你選擇這種費時費力又不確定的方式有什么樣的原因呢?你認為數碼圖像缺少什么品質?
A 采用這些試驗性工藝,起因是我在曾經擔任青少年的攝影老師時發現,每次暗房課結束后垃圾桶里都會有很多模糊的或者意外曝光的相紙,我知道那些材料都很貴,因此就收集起來,想看看是不是還能再次利用。顯影藥水和定影藥水也一樣,每次課堂結束后就沖到下水道里感覺很浪費,對環境也非常不友好,因此我也把這些藥水保留下來。我覺得這樣無論對環境方面還是經濟方面都更好一些——在丟棄材料之前,盡可能充分地利用它們。另外,我覺得很難將任何膠片/ 暗房試驗性作品和數碼直接攝影相比較,它們之間更像是那種關系甚遠的親戚。更進一步,我會說數碼影像缺少那種直接的觸感,以及缺少暗房藥水的味道!
Q 《日光成像》(Solargraph)系列的照片都花了半年時間曝光,而傳統上攝影總是更關注瞬間。那么“時間”這一概念在這個系列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否時間才是這個系列真正的拍攝對象?)
A 時間在《日光成像》系列中確實扮演主要角色,我們都理解長時間曝光以及它是如何呈現時間的流逝,但這通常是指長達一分鐘左右的曝光,而照片的拍攝對象基本上都可以辨識。我想要創作這樣的影像,即在相機前活動過的人或者物已經無法辨識,卻依然是被捕捉下來的——只是你看不到它。在這個系列里,山坡依然可以辨識,也能看出太陽在天空中運行的軌跡,但鏡頭前發生的大多數事情都無法被識別。拍攝這些系列用了針孔相機,這是在新冠疫情期間架設起來的,這是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過程中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和往常不同。人們活動的節奏放慢了,疫情何時結束未可知,一天,一星期,都融合在了一起。我覺得這種慢速的針孔攝影非常適合記錄這樣一段時間。
Q 在這個系列中,你如何選擇放置針孔相機的地點?“地方”這個概念在這個系列中扮演什么角色?
A 我放在網站上的《日光成像》系列中,針孔相機都被放在什羅普郡山丘(Shropshire Hills)頂上,我家就在那兒,對我來說,這個地方有療愈功能。那兒是開闊的土地,人跡罕至,山里有野馬,有可以游泳的秘密水潭,有猛禽,還有蘑菇、樹莓和各種水果。夏天,那兒的溪流邊長滿了薄荷和水田芥……多年來我在那些山丘里用很多不同的相機拍攝過,我覺得那里很適合藏起這些針孔相機,可以不被人發現或者攪擾。同時,這也是又一次試圖捕捉這片山丘的魔力的嘗試。其實我還在城市里設置了一些針孔相機,有些朋友邀請我在他們的花園里架設針孔相機,這樣他們自己也能獲得關于那個歷史時期的獨特記錄。
Q 在《頭巾是我的皇冠》(My HijabIs My Crown)系列中,為什么必須把數碼照片轉化成這些略微抽象的化學成像?這些拍攝對象有沒有參與到這一過程中?她們對此的反應如何?
A 一開始我感興趣的是年輕穆斯林女性戴頭巾的不同風格和形狀,將數碼照片制作成化學成像的想法則在這一過程中慢慢產生,可以理解的是,并非所有的女孩都愿意拍攝那種“常規的”肖像照,因為她們不想讓人認出來。原本我用拍攝剪影的方式避免她們的困擾,不過很快就發現那樣拍雖然能隱藏她們的身份,但照片卻過于直白,焦點也完全在形狀上,而這個項目的大前提是想要突出每位女孩實際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而不是一個被頭巾遮蔽的面容模糊的人——這正是右翼媒體的偏見。
我覺得化學成像的過程更能強調這種個體性,我可以讓她們看起來非常獨89特,且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而且每幅化學成像的照片都真正是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正如這些女孩本身。

拍攝對象會參與到整個過程中,我會和她們討論頭巾并做筆記。對她們來說戴頭巾意味著什么、是什么讓她們選擇戴頭巾、有哪些因素影響了她們的選擇,等等。有一位女孩說,“頭巾就是我的皇冠”,最后我把這句話用作了標題。
女孩們覺得被拍照很開心,也有點困惑為什么我想要拍她們。我也會為她們舉辦化學成像工作坊,這樣她們可以了解這一技術并制作自己的照片,這個過程也讓我們有機會更隨意地討論頭巾的話題。
Q 我覺得你使用的各種工藝都非常有意思,但你會不會擔心如果觀看者對工藝太過關注,會忽略了內容?你覺得工藝和內容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A 我并不擔心觀看者對哪部分更感興趣,他們喜歡工藝、內容或者兩者對我來說都是好的。我用這樣的創作方式是因為一方面對主題感興趣,另一方面又喜歡化學成像這種工藝,并且認為這兩者可以很好地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