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的賈寶玉

電視劇《紅樓夢》的彈幕里，有個觀點近來頗為盛行：“寶玉始終不明白，只有努力步入仕途，他才有能力真正保護這些女孩子。”

這其實折射出當下一種社會心態：現實才是第一位的，即便你珍惜自己的某個理想，也得先屈就現實，才能守護住理想本身。仿佛寶玉在努力步入仕途之后仍然是當初那個寶玉，而不會變成賈政、賈璉這些原先自己覺得面目可憎的人物。

套用一下馬爾庫塞的名著《單向度的人》，這可以說是“單向度的賈寶玉”。按照馬爾庫塞的洞察，現代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后，都會培養出一種單向度的人，他們完全肯定現實生活，并不否定和拒絕文化價值。

這并不是偶然的。寶玉之所以可貴，原本就是因為他身上那種異類的自覺意識，不肯走父輩為他安排好的人生道路，也因此成為唯一洞察現實和人生悲劇的人物，所以魯迅才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領會之，唯寶玉而已。”

現在諷刺的是，像他這樣以批判的眼光審視現實的人，如今卻被一些人視為“不現實”而加以批判，仿佛他只是一個未能守護好姐妹們的失敗者。

很多人對這種微妙但不時可見的社會變化感到驚心，尤其這樣的心態往往還更多見于年輕人身上，于是有一種直覺的反應是“這屆年輕人不行”——但與其這樣寬泛地責備一代人，倒不如去理解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在某種程度上，這恐怕與近些年來競爭激烈的焦慮息息相關：因為這會讓很多人產生一種“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內心意識，迫使他們在一個被擠壓的空間里自我妥協。

如果多了解一下年輕一代的心聲，你可能會發現他們身上并存著兩種矛盾的傾向：一方面非常自我，渴望自由；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自己生不逢時，面臨著空前激烈的競爭。

難道意味著寶玉那種精神追求不值得向往嗎？絕不是的，恰恰相反，那種自覺地不按有序的規范方式生活，才可見其高貴。

正如有評論說：“幾百年前在大觀園群芳中，寶玉的知己就唯有黛玉，也不指望幾百年后會有大量人理解他。”

確實，關鍵并不在于如何成功，甚至也不是得到多少人的理解，而在于如何成為自己，并始終忠于自己的內心。

（摘自《意林》2025 年第3期維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