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再文化”：新型閱讀空間的閱讀實踐與社會交往

【摘要】閱讀空間既是承載閱讀行為的時空場景，又以其自身邏輯重構著閱讀實踐及理念。近年來，各大城市出現形態多樣的新型閱讀空間及公眾閱讀現象，閱讀空間由內容序列化向要素并置轉變的空間形式屬性凸顯。這種閱讀空間轉向改變了傳統閱讀以讀者知識接收為主的理念，以及讀者與城市之間的交往關系。作為閱讀的初始性媒介，身體在這個過程中成為觀察閱讀實踐與社會交往轉型的載體，其經歷了從“文化”到“再文化”的轉變。身體“再文化”作為閱讀實踐，揭示著城市新型閱讀空間的含混性邏輯及其文化意義。這些分析對深化全民閱讀活動，以閱讀探索城市融入具有啟發性。

【關鍵詞】新型閱讀空間 身體 閱讀實踐 城市融入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3-6687（2025）2-005-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2.001

倡導全民閱讀是推進城鄉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一體化建設的重要環節，也是構建學習型、創新型城市的關鍵途徑。為了讓閱讀抵達更廣闊的人群、激發全民閱讀的積極性，許多城市著手打造形態多樣的新型閱讀空間，如城市書房、社區圖書館等，以滿足讀者多樣化和差異化的閱讀需求。這些新型閱讀空間的出現成為學界關注熱點，目前研究多從空間形態、運營模式、價值意義和建設路徑等維度展開分析，落腳點大多聚焦空間延伸背后的“閱讀+”思維。整體看，當前城市新型閱讀空間研究主要有兩種路徑：一是探究新型閱讀空間在城市公共文化體系完善過程的作用，二是剖析新型閱讀空間蘊含的商業模式與價值內涵。這些研究將空間本身視為有邊界的實體，賦予空間以目的和功能屬性，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空間背后行為、文化和技術等交融帶來的讀者在地實踐，以及基于空間交往延伸形成的動態變化與整體情景，而這恰恰是新型閱讀空間助推全民閱讀活動與打造城市閱讀文化的重要機制。

沃斯早在提出“城市主義是一種生活方式”時，就指出對城市的理解不應局限于其作為邊界確定的實體，而應將其置于特殊的人類交往形式及其相互性關系中進行觀察。當前，城市加速發展，導致現代生活最深層次的問題暴露，即“個人在社會壓力、傳統習慣、外來文化、生活方式面前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個性的要求”。[1]在這種狀況下，城市閱讀空間更需要以人文視角進行審視。同時，閱讀空間作為承載閱讀行為的場所，對閱讀開展具有重要影響，而閱讀又是讀者探索、發現和融入城市的重要途徑。從早期小茶館、藏身街角的小書店，到現在置身于大型商超的購書中心、城市書房，閱讀空間不僅在形態上出現新的變化，更將閱讀作為生活方式融入公眾日常經驗，由此重構公眾閱讀習慣。就此而言，這些新型閱讀空間何以影響閱讀行為，閱讀、空間與城市生活的內在機制是什么，成為亟待梳理的問題。這不僅涉及推進全民閱讀目標的實現，還關乎城市融入與文化建設等議題。

一、城市閱讀：空間交往中的身體文化過程

城市全民閱讀的形成離不開公眾閱讀習慣的培育，而良好的閱讀風氣不僅能夠提升公眾素養，也潛移默化地塑造著城市品位與氣質。在這個過程中，城市閱讀不僅指讀者的知識接收與內化，還包括讀者與城市間的相互塑造的過程，即閱讀是讀者與城市形成關聯并發現彼此的方式。這種關聯顯然不是以讀者知識增長與否作為標準，而是指如何通過閱讀促進社會交往的展開。

閱讀對社會交往的影響，除了形成個體自我規約意識外，對身體進行文化塑造也是閱讀推動交往的重要維度，這在城市閱讀中顯得尤為關鍵。有關身體在城市閱讀過程中的重要性，可以回到人作為社會性存在本身進行研究。人是社會性動物，交往就成為人性的本質，是社會化生存的基本技能，事關個體精神健全。閱讀成為個體融入社會的途徑，不僅指閱讀帶來知識增長，更因個體需要以閱讀為契機建構社會關系。因為閱讀具有二重構造性，即內容和形式之分，前者聚焦文本閱讀及其目的，后者關注閱讀引發的相互交往形態。[2]17世紀西方社會沙龍盛行，常就某個主題進行即興表演式閱讀，這個過程推崇的是談話技巧、游戲策劃與身體展演能力。背后則是身體對規則的掌握以及身體技能的形成，既有程式化的自我控制，也有無意識的能動性探索，身體亦在來回操演中形成具有自我指引作用的行動模式。[3]這種行動模式對自我規約，對他人亦如此。正是這個過程形成身體行為模式，進而使其成為群體無意識遵循的交往習慣，即身體文化過程。[4]可見，閱讀對身體的依賴不僅因為身體承載閱讀的知識獲得，更因為閱讀背后人渴望交往的欲望延伸，當這種欲望外化于現實生活就需要以身體為介質，進而形成不同的交往形態。

閱讀對身體的塑造是通過閱讀空間中的實際交往實現的。哈貝馬斯等認為，閱讀與城市關系是通過塑造理性、自律主體的方式來實現的，即以私人閱讀為契機完成“自我啟蒙”的公民訓練，進而使讀者滿足介入公共交往的主體性倫理要求。但這種觀點往往忽視閱讀作為日常實踐在城市生活中的經驗意義，同時遮蔽了身體在閱讀過程中的能動性作用，尤其是閱讀空間對身體的影響。在桑內特看來，“咖啡館中的交談并不只是閑聊……雖然從長相與談吐中可以明顯看出每個人社會階層的不同，不過，一旦喝起酒來，就很容易忽略彼此身份的差異聊起天來”。[5]這其實指出了閱讀空間對閱讀中身體形成的影響，即開放、自由閱讀空間中的知識分享與感情共享，往往有利于身體“文化”過程，進而催生出群體性規范和信念。事實上，在閱讀與城市發展歷程中，身體一直具有重要作用，小到生活方式養成，大到社會觀念變革，都離不開身體這個核心要素。讀者所面對的，從來就不是憑空存在的理想抽象文本，他們接觸和感知的是實物和形式，后者的結構和形態將支配閱讀（或接受）活動，左右他們對所讀（或所聞）之文本的可能理解。[6]（88）概言之，身體是閱讀與城市相互關聯的紐帶，且深受閱讀空間的影響。

這種空間變化對城市閱讀的影響，尤其體現在近代國家觀念形成之后。隨著多元化社交生活被國家情感、消費觀念等替代，城市中的鄰近化交往空間和傳統小型共同體日漸消失，當這些情感和觀念被融入政治制度和日常經驗中，就容易形成集中化狀態，閱讀空間亦如此。這種轉變首先體現在空間形態層面，其追求的是可計算的效率、最大化的公共需求。正是這個過程使閱讀成為對身體進行規訓從而培育理智的手段，同時成為自我反省和審查的方式，進而導致身體對秩序的遵守成為現代讀者的“文明”理念。這個轉變意味著閱讀不需要對身體進行特別關注，身體的能動性意義由此開始喪失。此外，現代媒介技術帶來的文本分離與超鏈接，更是讓讀者成為大眾社會的原子化個體，使身體日漸退場。在馬爾庫塞看來，工業文明趨勢下的社會存在仿佛是靜態的群體自發行為，人是“單向度的人”。[7]這幾乎排除了閱讀中身體的自帶節奏與偶然偏差，使其日益服從于理性算計。可見，社會結構轉變導致城市閱讀空間不斷轉型，閱讀由之前相對開放的交往轉變為強調克服時空限制以實現個體自我認知能力的提升，即不要交流的閱讀，身體由此呈現隱退趨勢。

近年來，各種新型閱讀空間開始出現在城市日常生活中，如城市書房與“悅書房”“粵書吧”等，由此帶來的個性化、差異化閱讀再度激活了身體的重新在場，催生出新的閱讀實踐，加速了城市文化的形成。這種閱讀實踐顯然與效率為先的現代閱讀不同，與早期沙龍式即興閱讀亦有較大差別，其不僅重視閱讀過程的享受，更關注身體在閱讀空間如何實踐與滿足自身個性化需求，以及如何通過閱讀重建社會交往與實現城市融入。就此而言，這種新型閱讀空間的本質屬性是什么？其助推城市公眾閱讀興起的機制是什么？未來城市閱讀空間要怎樣發展？厘清這些問題，對深化閱讀空間理解、推動全民閱讀建設具有積極意義。

二、從序列到并置：新型閱讀空間的形式轉向

空間是影響與展開閱讀行為的重要介質。通常而言，早期城市閱讀空間更多是即時即地不可重復的時空狀態，具有較強的情景性，如街頭閑談、廣場演講與家庭沙龍等，本質上是以閱讀為驅動的群體性交往行為，相對開放、動態，且公私之間的界限較為模糊。隨著現代城市的發展，閱讀空間日漸成為列斐伏爾所說的生產和建構過程，政治、商業與媒介技術等要素都成為塑造城市閱讀空間形態的重要力量。正是這種變動的閱讀空間狀態及其情景，衍生出不同閱讀理念、規則與倫理等多重秩序。

縱觀城市閱讀空間演變過程，現代印刷書籍出現是重要節點，帶來與早期閱讀空間截然不同的狀態，最典型的就是城市公共圖書館。在夏蒂埃看來，書籍隱喻著新秩序，這種秩序既包括為文字世界排序催生的編列書目、作品分類與作者署名等相關設計，同時也指向文本為讀者設定的閱讀順序、理解順序，或是訂購、批準和發行書籍的權威部門指定的順序，以及書籍作為物質形式決定我們是否有可能吸納話語為己所用，背后是書籍對人的思維方式的潛在影響。[6]（6-7）可見，現代書籍針對的是高度原子化的讀者，強調理性且自律的閱讀狀態。為適應不斷增長的閱讀與秩序需求，閱讀空間開始轉型，即由夾雜私人性的交往轉向純粹的公共空間。這種轉變的核心是盡可能以多的資源實現知識傳播及讀者啟蒙，本質是作為公共知識空間，即“以海量文本的包容性、開放性來保障社會個體終身的自由選擇知識、平等利用知識的權利”。[8]為實現這個目的，空間需要明確公私界限，通過布局、規章制度等予以維系，進而滿足讀者在空間中的私人閱讀需求及知識獲取目的。同時，為了適應城市現代化及公共服務體系建設的需求，閱讀空間往往與社區割裂，成為整個公共服務設施的組成部分。總體看，這種閱讀空間講究的是序列，強調空間結構固化的秩序，這個過程將既往相對私人和分散的閱讀行為納入相對同質的閱讀空間，進而形成對身體相對系統的規制，也在抽象維度建構起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隱性勾連及其想象共同體。

隨著城市不斷發展，尤其是數字媒介興起等導致公眾閱讀環境、習慣發生較大變化，城市閱讀空間隨之發生轉型，城市書房、城市驛站等新型閱讀空間開始涌現。這些閱讀空間雖然部分延伸已有服務體系，但與傳統公共圖書館不同，其背后彰顯的是非線性、交叉與融合的特征。從場景布局看，新的閱讀場景并不以文本查閱作為訴求，多是將場景本身進行“閱讀+”功能拓展，如閱讀與社交、閱讀與演繹、閱讀與展覽等，衍生出咖啡消費、沙龍空間與新書見面會等場景服務，進而形成各具特色且形態多元的閱讀場景。數字技術的使用更是重構了場景及閱讀本身，尤其是數字技術實現場景交錯、重疊與鑲嵌，將多個現實場景并置為共同感知的虛擬場景，形成聚合化的閱讀場景，由此帶來沉浸式閱讀體驗。這不同于線性閱讀產生的詮釋與認知獲得，而是多感官統合協調與互動，以及身體實踐與行動延伸共同形成的閱讀體驗。與此同時，新閱讀空間打造大多是通過融入社區或嵌入特色場景的方式，實現閱讀與工作、生活及旅游的交融，由此形成鄰近化的生活圈、文化圈與閱讀圈。這種空間的疊加帶來更多閱讀可能性，打破了閱讀行為的公私屬性、時間限制，滿足了多層次、個性化的閱讀需求。此外，多元運營主體加入閱讀空間建設，突破空間作為單純公共服務體系或商業消費的角色，使閱讀有了藝術、美學等多元色彩。

在城市閱讀空間新的現象背后，凸顯的是空間由序列轉向并置，即空間從追求效率的線性、時間邏輯轉向探索交叉與融合的空間效果，更加注重空間不同要素的統一整體性，這個改變其實是空間形式特征的體現，也是新型閱讀空間的本質屬性。學者弗蘭克認為，空間形式是用于克服結構中的時間因素，“就場景的持續來說，敘述的時間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時間范圍內被固定在諸種聯系的交互作用之中。這些聯系游離敘述過程之外被并置著，該場景的全部意味僅僅由各個意義單位之間的反應聯系所賦予”。[9]城市新型閱讀空間變化就凸顯了這種形式化特征，尤其是沉浸式閱讀體驗的打造，以及閱讀空間疊加、象征與勾連，讓圍繞閱讀衍生的不同要素共同出現，這些交錯的場景與不規則的空間布局，形成與公私界限明確及線性順序設計明顯不同的閱讀狀態，強調閱讀在重復、交替與多重關聯中獲得意義。因為這種閱讀空間中的要素并置并非簡單功能的累加，帶給讀者的是閱讀遷移行為，鼓勵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我拓展，即把分散在空間中的要素有機聯系起來，甚至以空間為契機重新融入社區以實現鄰近化交往乃至城市融入。可見，并置使讀者與閱讀空間之間的整體關系與互動模式發生變化，這種變化又和身體行為緊密相關，以此實現個體與他人、社區與城市等不同社會關系的關聯。

三、身體“再文化”：空間視域下的閱讀實踐

伴隨城市新型閱讀空間的形式化轉向，閱讀實踐也發生變化，這種變化背后是閱讀空間影響公眾閱讀的內在機制。因為隨著閱讀空間發展及其嵌入公眾日常交往，改變了身體在閱讀中的呈現，身體重新成為閱讀及其社會交往的介質，但這不是回歸早期閱讀空間中的那種身體體驗，而是新的交往特性與展演模式，是嵌入與適應新型閱讀空間衍生的交往，即身體“再文化”。

1. 空間形式驅動閱讀的自我探索

早期西方社會盛行的閱讀沙龍之所以能夠衍生出群體性交往與互動關系，與閱讀背后強烈的自我表達與群體性交往目的緊密相關。因為群體的閱讀在場需要有序的互動關系，即群體默認的閱讀秩序，這個過程催生身體“文化”狀態。不僅如此，閱讀過程的身體情感及其表達，對他者的同情與尊重，以及如何注重身體表達技巧以維系交往展開等策略，都成為身體行動模式的形成要素，進而生成儀式與信仰，促使沙龍影響得以延續，并成為公眾慣習。可見，通過閱讀塑造的身體“文化”推動交往秩序產生，這種身體習慣性的行動模式亦催生穩定的群體關系，讓參與者無意識踐行和遵守。這個過程不僅對讀者個體具有自我角色的規約影響，以保證其具備社會參與的道德基礎，還通過集體意義與實踐對他者、社會提出要求，進而與社會結構形成互動。

大眾媒介催生的現代閱讀理念改變了傳統閱讀模式，個體知識的獲得取代了閱讀的交往屬性，身體在此過程亦遭遇規制。在彼得斯看來，“媒介的意義，與其說體現在那些經典的社會議題（如媒介對兒童的影響、對女性的媒介呈現、對政治的變革、對大眾文化的擴散等）上，不如說體現在媒介如何對我們的身體存在進行重新安排上，這種重新安排同時發生在個體和政治身體層面”，[10]即身體作為能動性主體逐漸被普遍化、宏觀性語言、意識形態和知識體系所形塑。在城市新型閱讀空間中，空間形式帶來的是以自我探索為動力的閱讀，因為形式背后的要素并置以新的方式結合起來，產生充滿未知的誘惑性，以及對閱讀過程的體驗，閱讀本身則成為充滿不確定性、自我更新和心智豁然的交替過程，目的在于獲得一種不可見的體驗。在這個過程中，身體成為雜糅各種閱讀要素的總和。

2. 新型閱讀空間中的社會交往

城市新型閱讀空間重新安排與構造了閱讀實踐中的身體存在。因為與公共圖書館等閱讀空間相比，新型閱讀空間含混、交融的空間布局使閱讀重新成為社會交往的起點，且以“閱讀+”模式實現交往的延伸與融合。同時，數字技術在閱讀空間的運用使閱讀突破時空限制，現實與虛擬的界限變得模糊，個人與群體關系開始消弭，閱讀則夾雜在個人化與社會化之間，既是隔離于當下場景的個人選擇，也是關聯他人關系的社會聯結。這些不同因素相互嵌入，凸顯了閱讀的可伸縮性，即閱讀可以在多元關系中進行自我反思、自我拓展，從而建構新的社會聯系。這個過程使閱讀充滿張力，因為多元要素勾連產生新的體驗，讀者通過關系連接發現文本外的存在。這種基于聯想和交融帶來的閱讀充滿不確定性的體驗和意外驚喜，促使讀者在互動過程中衍生出更為豐富的意義，以及充滿探索性的交往實踐。

這種閱讀顯然不同于線性空間的知識接收，而是基于空間形式的互動，本質是身體節奏及其意會的結果。如成都將閱讀空間嵌入街頭景點、廣州將閱讀空間融入工業創意園等，這些閱讀空間鼓勵將閱讀融入環境以實現新的意義，即將城市視為文本。類似城市漫步，閱讀不僅是思緒漫游，也使身體穿插在城市建筑、街道及本地生活方式中。在這個過程中，閱讀目的是形成身體節奏以給人熟悉感，進而產生某種地方感及方向，最終實現城市閱讀向閱讀城市的轉變。在費瑟斯通看來，這種身體姿勢與動作的協調，根本無須語言，甚至也談不上是一種反射，而是熟悉的味道與聲音，觸摸和細看那些承載著象征與情感的事物的能力。[11]這意味著身體節奏不是簡單的動作復刻，而是通過身體與他者、外界進行互動，使人的交往以及文化社會得以形成。可見，閱讀過程的身體節奏不僅催生城市公眾交往，也生成情感共鳴，帶來閱讀與城市間的新關聯。閱讀本身則從理性個體的內容接收轉向身體參與、體驗，由此形成一種新的閱讀實踐。

3. 身體“再文化”作為閱讀實踐

較之于公共圖書館對身體的規約，城市新型閱讀空間帶來的身體節奏及其意會讓閱讀發生重要變化。從根本上來說，這個過程使身體既適應新型閱讀空間形式的意向性要求，又展開積極能動的閱讀探索，這就體現為身體“再文化”特征。就城市新型閱讀空間中的閱讀行為而言，身體“再文化”彰顯了閱讀空間與身體意識間的關系重構。身體既體現為有意識適應閱讀空間交往規約，形成新的規則，也凸顯出身體超然物外的無意識自發行為，即身體意識從現實空間脫離并居于其上，或通過其他方式轉向他處。這與傳統苦思冥想的閱讀觀念不同，身體“再文化”作為閱讀實踐，隱含一種二元存在關系模式，不僅是人與文本、讀者與作者的關系，更是有超越文本中心與邊緣、現實與虛擬等二元關系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帶來的明顯結果就是類似游戲化體驗及其展開過程的誘惑性，這一過程重新激活了閱讀的社交渴望與身體沖動。

在新型閱讀空間激活閱讀中身體能動性的同時，公眾在閱讀空間的閱讀實踐展現出新的審美特征，即身體在閱讀時表現出來的情景嵌入及其想象延伸，如身體在恰當時出現或隱藏，嘗試或克制，發言或不發言，進而與空間形成高度和諧的關系。這意味著身體“再文化”不是回歸早期沙龍時代的閱讀，而是閱讀空間日漸與移動數字媒介技術結合，呈現出新的閱讀特征。具體而言，身體“再文化”是新的閱讀模式，是身體嵌入與適應新型閱讀空間衍生的交往體現，使得既往僵化、固有的對立，如閱讀中的公共與私人、現實與虛擬、中心與邊緣等，都以某種新的方式結合，生成獨特的身體感知與體驗。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閱讀意味著閱讀過程有意識控制并調節活動的外在系統規則被某種含混性邏輯取代，閱讀中的身體及其知覺活動重新構成意識和主體性基礎。可見，身體“再文化”作為閱讀實踐彰顯身體潛力和官能的組合與運作，是可體驗與互動的，是多感官的統合協調與交融，身體經驗及其行動亦重構了文本真實性，這可視為文本、身體與空間的游戲化過程，是讀者與多元主體之間的信息交互。

四、含混性：城市新型閱讀空間邏輯及其文化意義

城市新型閱讀空間讓閱讀成為游戲化體驗，暗含空間含混性邏輯及其文化意義。因為新閱讀空間的行為常發生于流動、微觀的互動過程中，這些不確定性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體驗。不同于公共圖書館空間的閱讀經驗，新體驗主要是基于不同關系互聯催生的創意想象，體現的是模糊、開放和雜糅的經驗特征，由此揭示閱讀空間形式的含混性邏輯。這種邏輯不僅助推城市閱讀文化轉型，同時使閱讀成為城市融入途徑之一。

1. 城市閱讀空間的含混性邏輯

城市閱讀空間夾雜的商業性、公共服務性雖然對閱讀及其身體呈現具有抑制作用，但身體能夠基于摸索、學習與掌握空間中的規律，并與在地化的場景與交往實踐結合，進而通過游戲化方式將其雜糅與反轉成新的閱讀體驗，這一過程凸顯的是空間形式的含混性。所謂含混性不是指日常生活中的那種混雜與不明確，而是空間形式要素相互關聯形成的具有內在規律的自復雜體。這首先體現為閱讀空間的時空軟化，即閱讀空間從線性的城市生活中脫離，通過某種中間性時空實現閱讀與城市的關聯，空間本身成為時空界面。其次是閱讀交往關系重構，即以更加靈活的姿態維護讀者與文本、作者與他者間的關系。這些現象都不同于理性化、契約式閱讀觀念，彰顯了空間形式蘊含的含混性邏輯。回溯人類社會發展，部落時代就以游戲形式證明這種邏輯存在，進而使文化得以生成與延續。在以游戲為原型的儀式迷思中，沒有理性邏輯，有的是無限幻想及象征交換，正是這一過程構成了類似圖騰的膜拜。在涂爾干看來，“真正的圖騰膜拜既不針對某個確定的動物或植物，甚至也不針對某個動物或植物的物種，而是針對遍布于這些事物之中的混沌力量”。[12]可見，空間形式不只是關系圖式，也是動力結構，促使閱讀由此從自我轉向群體，構成閱讀交往的不是文本，而是通過形式化方式為他人感受的共情，即對形式有感觸且能理解形式的動情性質。

究其本質，含混性邏輯超越了既往閱讀空間中的二元對立思維，如個性與共性、感性與理性等對立體系，及其閱讀規則衍生。新的閱讀空間是非線性和涌現狀態的，打破了傳統閱讀中讀者與文本二元對立的本體論，同時解蔽文本和讀者之外的其他要素，由此帶來的是諸多異質事物構成的交往，所有因素都包含其中且相互作用，這就實現了文本、人物與作者等不同主體的聯結。這個過程消弭讀者及與之對立的諸多二元關系，進而形成讀者與外界既聯結又隔離的狀態。因此，閱讀空間中的含混性邏輯類似人類學的閾限性體驗，指身體在閱讀過程中開放且矛盾的體驗，及背后讀者個體與外界之間的關系調和，即以斷而未斷的關系去實現閱讀的社會交往。這種邏輯隱含微妙的平衡，一方面閱讀空間將讀者個體引向社會，另一方面又滿足讀者的差異傾向、自我個性需求。可見，含混性正是讀者試圖在個體差異化與社會公共化之間實現融合的思維體現。

2. 關聯式對話閱讀中的共鳴感

身體“再文化”作為閱讀實踐及其背后揭示的閱讀空間含混性邏輯，正在生成一種新的閱讀文化，即關聯式對話閱讀，將既往閱讀的孤獨與群體、嚴肅與享受、理性與情感等相互對立的雙元樣態，以新的可以相互包容且彼此誘惑著的認知思維去反轉，并將此視為人的閱讀感受狀態，正是這種彼此之間的涵攝帶來新的閱讀文化衍生。換言之，關聯式對話閱讀特征是多元要素相互關聯所形成的主體間性對話，這與二元對立強調的非此即彼模式不同，與個體獨立理性思考文本模式亦不同。因為文本成為讀者催生意義的催化劑，空間開放性彌補了文本閱讀的不足，讀者可以通過與其他讀者對話，或將表達的愿望與反饋的尋求轉移到各種媒介技術甚至是不起眼的建筑物上，進而促成對話展開。這個過程讓讀者產生積極、能動和投入的心理，這種心理帶來閱讀的渴望、期待與暢想，讓人體驗意想不到或豁然開朗的奇妙閱讀感覺。新型閱讀空間的出現無疑放大了這種感受，尤其在身體沉浸于閱讀的時候，實現虛實之間的互動。這就給其帶來更多矛盾且充滿意外的閱讀體驗，一方面是自我閱讀時的沉靜、冥想與認知的升華，另一方面是與他者互動過程中的共鳴。這是與個體閱讀截然不同的體驗，更多享受的是交往產生的樂趣。

這種關聯式對話閱讀同時催生城市公眾獨具特色的閱讀現象，如“15分鐘閱讀圈”“學術沙龍”“城市會客廳”等。這種閱讀現象愈發成為普遍的城市經驗，出現在公眾日常微觀、偶發的生活情景中，正是這些相較短暫、零散的閱讀行為，及其若即若離的細微閱讀互動把公眾組織起來，促成某種群體性的共在。但這種共在本身并沒有明確目的性的牽引，更沒有系統的規劃設計和長期指引，存在本身即為合理。恰恰是這些瑣碎、頻繁與慣常的日常閱讀，衍生出城市公眾交往秩序，甚至是親密關系。因為對讀者而言，這種閱讀的意義在于通過給予讀者以豐富體驗，進而促使讀者的精神和心靈得到滋養，讓生命更具質感；就社會意義而言，這不僅有利于增強公眾的閱讀公共性，而且促進實踐道德的同步發展。

3. 閱讀公共性重構促進城市融入

面對閱讀空間的含混性邏輯，如何重構閱讀公共性成為關鍵。為實現這個目標，保持閱讀的審美性距離尤為重要。這種間距蘊含閱讀的審美經驗，即不要讓身體在閱讀空間過度消費。從技術監控等造成的距離消失及其飽和狀態中抽離，謹防距離太近將閱讀視為監視，或純粹淪為商品消費。與此同時，也要讓身體積極體驗空間形式的閱讀樂趣，而非遠離空間。可見，間距是身體在閱讀空間的平衡術，即讀者通過閱讀來維系自我獨特性及心智獨立性，同時兼顧社會交往需求。對未來城市閱讀空間建設而言，要營造的是真正可與他者對話的空間，即自我與他者是切實可以交流互動的關系，因為空間不是基于同一性來建構的，而是彼此打開場域而進行的互動和融入。具體而言，閱讀空間需要將讀者塑造成多變、可融入不同場景的復數個體，即多元復雜關系的聯結節點，群體互動則由契約性合作變成身體節奏共鳴。這種互動改變了讀者之前理性且封閉的狀態，解構了讀者先驗性邊界存在，進而通過身體參與互動，促進閱讀共同體的形成。[13]

閱讀空間作為行動者關系生成的網絡、界面，不僅是指物理區域，還是開放性、動態性意義形成的地方實踐，這意味著閱讀要有一種現實觀照，即閱讀實踐在地化。這種在地化需要閱讀空間嵌入日常鄰近化交往，并以此作為關系倫理的基礎，實現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互動，進而消解隔閡。因此，這種在地化不僅需要閱讀空間在物理維度嵌入公眾熟悉的環境，以實現熟悉感帶來的記憶，還要閱讀空間嵌入公眾的生活時間，因為時間是身體在相應時刻的習慣體現，將閱讀空間融入公眾的生活時間，可以催生以閱讀為核心的生活方式。如諸多城市開通24小時閱讀書房，意在形成新的閱讀習慣與模式。通過在日常實踐中不斷更新與維持，熟悉的生活經驗、習慣性的閱讀行為與重復的日常互動，都構成在地化的關鍵要素。正是這種改變賦予閱讀空間以新的意義。身體不僅通過移動生產和改變空間的物質屬性，同時也塑造空間的想象、情緒和社會維度。[14]概言之，閱讀空間在地化往往會改變空間原有的物質屬性，并且生成全新的空間想象，形成在地實踐感。這種實踐感讓閱讀以游戲姿態不斷挪用與改造現實，同時也將空間創造性融入日常交往并再造意義，自我、他者與城市的關系在這個過程中得以靈活實現。

結語

從新型閱讀空間形式視角對城市閱讀現象的分析，為理解城市閱讀文化塑造提供了新的維度，避免陷入對閱讀空間形態、內容與功能分析的桎梏。尤其隨著數字媒介技術日漸融入閱讀空間，使公眾閱讀行為愈發脫離文本，轉向一種社會交往，這就進一步拓展了閱讀的廣度和深度。當然，不要把閱讀空間形式僅僅視為某種抽象的形象化對象，而是要回歸城市公眾的日常閱讀經驗，將閱讀空間作為身體感知物進行闡釋與認知。與此同時，商業、數字技術及其背后的算法、平臺等因素，都不同程度影響城市公眾閱讀的展開，甚至帶來負面效應，這需要在未來研究中給予更多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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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ulture\" of the Body： Reading Practic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of a New Type of Reading Space

CHEN Rui-hua1，2（1.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uangzhou 510320， China; 2.Greater Bay Area Research Center for Internet Communication and Governanc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uangzhou 510320， China）

Abstract： Reading space， as a spatial-temporal setting for reading activities， reconstructs reading practice and concepts through its own logic. In recent years， various forms of new reading space and public reading phenomena have emerged in major cities， reflecting the prominent spatial form attribute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content serialization to element juxtaposition in reading space. This shift in reading space alters the traditional notion of reading as primarily focused on knowledge reception by readers an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readers and the city. As the initial medium for reading， the body becomes a carrier for observ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reading practice and social interactions in this process， undergoing a transition from culture to re-culture. As a reading practice， the re-culture of the body reveals the ambiguous logic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new urban reading space. These analyses provide valuable insights for deepening the national reading campaign and exploring urban integration through reading.

Key words： a new type of reading space; body; reading practice; urban integration

基金項目：廣東省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數字媒介使用代際差異對廣東農村地區家庭文化影響研究”（GD23YXW01）；廣州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廣州推進城鄉融合和區域協調發展研究：基于數字媒介交往的視角”（113-KYC02023002）

作者信息：陳瑞華（1989— ），男，江西瑞金人，博士，廣東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廣東財經大學大灣區網絡傳播與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閱讀文化、新媒體與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