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向島
在東北,冬季離開寒風凜冽的老家,去祖國南端過溫暖的冬天,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在過去,這愿望遙不可及。但現在,隨著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這個人生小目標也變得觸手可及。
對老馬來說,去海南過冬,不僅是身體需要,也是放不下的執念。記不清從什么時間開始,老馬身邊去海南過冬的人多了起來。每到秋末,“候鳥”彼此詢問著:“你幾號走?開車還是坐飛機?”寒冬臘月,北方哈氣成霜,他們卻在朋友圈里大張旗鼓地露胳膊露腿,在海邊玩水嬉戲。那種溫暖帶來的美好以及因此而生的莫名優越感,讓沒去海南過冬的一些人暗生嫉妒。
“我也得去,又不是沒有條件。”老馬覺得,張三沒自己賺得多,他都去海南過冬了,自己更不能落下。還有李四,別管去不去,人家在海南有套房,若是以后增值還能賺上一筆。于是退休前,老馬把改善現有住房的積蓄投到了海島。雖然地點離海邊有些遠,但總歸是在海南有了房產,這樣就能和某些人平起平坐了,讓北風呼嘯的冬季都有了莫名的溫暖。
老馬打算過完國慶節就動身,但妻子老劉得年底才退休,等不及的老馬決定獨自上路,一路向南。
落地海島,溫暖撲面而來,心情與風景俱佳。外人以為,從東北千里迢迢到海南,人生地不熟會寂寞。其實來了才知道,這里的朋友可不少。老馬上島后,先登島的同事給他接風洗塵,接下來是各種群聚會,同事會、戰友會、老鄉會、老友會、街坊會、同學會……五花八門,花樣繁多。老馬感覺到:只要親人足夠多,世界都變小了。
但不是每一次聚會都令人心情愉悅。一天,多年不見的老友大高張羅聚會。老馬沒問是什么性質的聚會,也沒問都什么人參加,就進飯店包房落座了。曖昧的燈光下,20來人圍著一張大圓桌子。老馬大致掃了一眼,陌生面孔多,不過沒關系,一回生二回熟,吃完這頓飯就都認識了。
客人到齊,大高開始介紹在座的每一位,說到了和老馬斜對面坐的一位女士。聽到名字,老馬心頭一驚,不禁抬眼仔細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女人他認識,不僅認識,還很熟。既然很熟,為什么老馬沒一眼認出來?30多年了,小伙兒變老頭兒,少女變大媽。
老馬的目光停滯在那里,有點兒不知所措。幾米之外的那位女士也認出老馬來,但她異常鎮靜,點點頭,再沒任何表示。反倒是驚訝緊張慌亂都在老馬這里,思緒也回到了30多年前。那時余小青20歲出頭,老馬——那時的小馬,二十七八歲。一個是車間女工,一個是廠技術員,他們在大廠里相識并相愛。不過結局很遺憾,他們沒能走到一起。在祖國南端的海島上,老馬和初戀女友狹路相逢,百感交集。老馬偷偷打量余小青,當年余小青干巴瘦,現在豐腴一些,顯得更有女人味兒。
酒過三巡,眾人互相敬酒。老馬坐在位置上不動,余小青端著酒杯走過來,笑意盈盈:“你好,大領導。”“退休了,不是什么領導。”“退休也是領導。”“你——怎么在這里?”老馬一著急,一下子說出了心里話。看著老馬吃驚的樣子,余小青笑著問:“怎么,你以為來海南過冬的都是有錢人,像我這樣的下崗女工沒資格?”“沒有沒有,不是不是。”老馬忙不迭地否認。大高走過來打趣:“二位嘮得挺熱鬧,原來就認識?難得在海南一聚,吃好喝好。”
這時有人發現包房里有音響,興致勃勃地張羅唱歌。大高應該是非常了解在座各位的才藝,點名讓余小青唱一首。余小青并不扭捏,拿起話筒高歌一曲,底氣十足,不僅驚艷四座,更讓老馬心慌意亂,一桌子的生猛海鮮變得寡淡無味,冬天也從溫暖變成了炙熱。
老馬偷偷問大高:“你和小青怎么認識的?”大高說:“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聚會,拐彎抹角認識的。咋的,你有啥想法?那就加微信,方便聯系。”老馬擺手。倒是有人接話:“挨個兒加微信太麻煩,面對面建群,省事兒。”
不管愿意不愿意,老馬和余小青在一個微信群里了。這頓飯吃得堵得慌,就像島上臺風來之前的天氣,沉重壓抑。回到家里,老馬夜不能寐,往事如煙,一縷一縷飄在眼前。
彩色的報告
不是所有的戀愛都能走進婚姻,余小青和老馬分手也不是不可以,但老馬為什么這般糾結?原來就在二人談婚論嫁時,老馬被借調到上級主管部門,就是局機關。那時的老馬,志向不再是當一名技術員,他要走仕途。在機關工作時,老馬結識了小劉,就是現在的老伴兒老劉。老劉她爸管職務晉升、職稱晉級。于是,老馬和余小青炙熱的愛情慢慢冷卻,無疾而終。
老馬慢慢遺忘掉在廠子里發生的一切,畢竟誰也沒規定談戀愛就必須結婚,分手是人之常情。不過內疚還是有的,因為自己“違規”在先,是認識了老劉后提出和余小青分手的。幾年后,工廠改制,工人離崗,老馬想知道余小青過得好不好,但從沒主動去打聽。這一別就是三十幾年。
這次見面實在太突然,余小青的那句話也在他的心上刺了一刀:“下崗女工沒資格來海南過冬?”思忖片刻后,老馬拿起手機,給余小青發了條微信:方便時出來聚聚,吃頓飯?
余小青爽快地答應了老馬的邀請,但說要和室友一起來。老馬有些忐忑,為了不節外生枝,他想就二人見面,不帶旁人,萬一有什么事兒發生,不至于被別人看笑話。
“你的室友是什么人?”老馬問。“閨密、發小兒、下崗女工,3個老娘們兒,現在我們一起住。”“這——好嗎?”老馬遲遲疑疑。“你別擔心。”余小青好像知道老馬擔心什么,就主動講自己的經歷給老馬聽。分手后,余小青很快就結婚了,是同一個廠子的工人,對她特別好。然后生兒子,下崗再就業,幾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兒子結婚生子,余小青當奶奶了……“我比你來得早,6年前我就在這里。”余小青說,她下崗后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做保姆。前些年一直照顧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有風濕病,每年來海南過冬養病,效果很好。余小青跟著老太太來,一住就是大半年。老太太去世后,余小青挺傷心,以后也不想再干這耗感情的活兒了。就在這時,一起在工人村長大的姐妹張羅來海南過冬,余小青幫著租房子,4個人就住下了。
云淡風輕,30年過往娓娓道來,像是講別人的事。“最開始挺痛苦,后來想開了。到現在,一切都放下了,反而豁然開朗。”余小青說完咯咯笑起來。老馬無言以對,放下電話,望著遠處高高大大的椰子樹,慢慢出口長氣。
第二天,余小青和室友如約而來。
她們和余小青同齡,但比余小青顯老,身材就能看出來,橫向發展。老馬到飯店時,見她們正在海邊的椰子樹下拍照。人手一條大絲巾,兩米見方,色彩斑斕。拍照時或高高舉過頭頂,或閑散披在肩頭,或溫柔纏繞頸間,仙氣飄飄。3位女性容貌平常,老馬記不住每個人的面孔,暫且以她們身上絲巾的主打色來命名:天藍、翠綠和橘黃。落座,她們嘰嘰喳喳地聊天兒,像早起的小鳥做報告。
余小青介紹老馬,新來的島友,請大家聚聚,便不再多說什么。老馬從容大方地款待幾位女士。也許是這種場面見多了,島上熟人多,你請我我請你,聚會經常有,沒人揣摩老馬和余小青的特殊關系。
邊吃邊聊,自然而然聊到海南過冬話題。女人們打開了話匣子,講海南氣候的好處:鼻炎咽炎關節炎,一下飛機就好,真神奇;講這個海灣那個口岸,講濕度講臺風以及菜市場海產品價格,面面俱到,樣樣精通。
老馬話里有話地問:“你們不覺得這兒的物價有些高嗎?”
“天藍”冰雪聰明又心直口快:“你是不是好奇,我們幾個下崗女工怎么也來海南過冬?”“不是,我沒那么想。”老馬口頭否認。“不止你一個人有這種想法,別人也這么問過。其實我們來海南過冬開銷不大。”接著她們算給老馬聽:姐妹4人合租一套兩居室房子,每月房租2000元,半年下來1萬元多點兒;伙食開銷也不大,大家輪流買菜做飯,AA制;生活來源就更簡單了,半年回東北打打零工,半年犒勞犒勞自己,兩不耽誤。“當然了,出租房和你的海景洋房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老馬擺手:“我不住別墅洋房,只是普通公寓。”
看海、玩海、打打麻將,深秋來,春末走,這種候鳥生活她們已經享受二三年了。在老馬那里需要下定決心的事兒,在余小青和她的閨密這里,卻變得輕輕松松。“不開心的是,原來省吃儉用買的貂兒,在這里沒機會穿,沒處顯擺。”“翠綠”說完哈哈大笑。
3個女人說不停,余小青笑著聽她們說,偶爾插話。偶然間,她們說起了余小青,說她高傲不合群,比如學唱歌,余小青學的是美聲,不是通俗。通俗沒意思,廣場舞大媽才唱通俗。老馬想起那天在大高張羅的聚會上余小青標準范兒的美聲唱法,感慨不已。年輕時余小青就特立獨行,老了還是這樣。
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大家吃得聊得都很開心。聚會結束,四姐妹結伴而回。海風輕輕吹,海浪輕輕搖,那夜老馬睡眠好,一覺到天亮。
不只是一個冬季
第二年,老馬再次上路,從寒冷向溫暖進發。
老馬識途。這次是開車來海南。國慶假期期間高速不收費,他在免費的首日早上就上路,車上裝的是鍋碗瓢盆,還有一些米面油,以及一些留在家里過半年就要超過保質期的食物,扔了白瞎。老伴兒老劉也已退休,和老馬一起南下。
開車慢慢走,祖國大好河山處處有美景,一路風光盡收眼底。“歡迎老馬和老伴兒登島。”幾位親密島友舉辦的小規模聚會上,王哥說,“這回老伴兒上島,有人照顧起居,老馬舒心了。”老馬笑笑:“然也。”
這一年,老馬的島友有增有減。增加的是又有同事、好友上島過冬;減少的是,曾經的島友不來過冬了。“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老伴兒哼唱著歌曲上了島,看啥都興奮。安頓好后,次日清晨,她跟著幾位好友來了趟環島游。下午,老劉打來電話,聲音里掩飾不住興奮,說晚上和好友看《紅色娘子軍》演出,不回家了,讓老馬自己解決晚飯。
四周安靜下來。老馬的耳邊回響著剛才的手機鈴聲《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到了島上,老馬把手機鈴聲換成這首歌,很是應景。“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余音縈繞中,老馬想起了幾個人,余小青以及她的閨密室友。余小青和閨密在五指山山那邊住,她們怎樣了?今年來島上過冬沒有?
老馬在手機里調出余小青的電話,撥通了號碼。很快,話筒里傳來余小青爽快的語音:“你好。”“我上島了,你在嗎?”老馬問。“我沒在島上,不過,離你不遠。”“在哪里?”“北海。”“北海?你在北海過冬?不來海南了?”老馬記得有人說過,北海的冬天也溫暖,很多北方人在北海過冬。
“不是過冬,是打工。”小青解釋。
“打工?打什么工?”老馬有些驚訝。
原來的那家雇主,覺得余小青干活兒利索人可靠,又給她介紹一戶人家,家在北海,也是護理老人,余小青就去北海了。
“那,那你今年不來海南過冬了?”老馬認真地問。
“去海南過冬,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兒,有空了就去,沒空就不去。”余小青平平淡淡地說,“老馬同志,時代在變,你也該變變啦。”
“哦,那你多保重。”老馬有些失落。
余小青還告訴老馬,四姐妹的那間出租房還住著,只不過4人中換了兩位。余小青和“天藍”不住了,兩位新女伴兒也都是從東北來的。余小青詳細介紹新女伴兒,一位是環衛女工,掃了一輩子雪,實在想過一個與雪無關的冬天;另一個比余小青年輕幾歲,不但會唱美聲,還會跳舞,國標舞。估計未來某一次島友聚會上,老馬能見到她。
“替我好好照顧她。”余小青說。
“怎么叫好好照顧?你們又是美聲又是國標,我有心理負擔。”老馬想弄明白“好好照顧”的潛臺詞。
“她生病了。”
“生病就治唄。”
“絕癥。醫生說半年。”
“啊?啊。”老馬心頭一緊,剛才自己想多了,想道歉卻又沒說出口。
“我們讓她把治療費做旅游費,來海南住一段時間,那幾個老娘們兒就把她帶出來了。房錢、飯錢我們姐兒幾個分攤,不用她拿,她開心就好。海南冬天的溫暖,雖然不能治愈絕癥,但能讓她感到舒服,這就行了。她也實現了在海南過冬的愿望,雖然,只是一個冬季。”
老馬沉默片刻,慢悠悠地說:“你們是好——”老馬想像余小青那樣,說出“老娘們兒”幾個字,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改口為:“你們都是好女人。”
“她們有什么事,你多照應,你是領導,有關系有地位,比我們這些下了崗的女人強。”
“其實你們不差啥。”老馬發自內心地贊美。
生活原本很簡單,沒那么復雜。生活也像四季輪回,不全是寒氣逼人的冬季。
通話的尾聲,老馬請余小青轉告山那邊的幾位女士,隔天他要請她們吃飯,他想認識余小青口中的唱美聲跳國標的漂亮女伴兒,還有那位城市美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