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諾醫生（短篇小說 ）

威廉·福克納""（William"Faulkner"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為“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在一個圣誕節的家庭聚會上，休伯特·賈羅德遇見了露易絲·金。他是回俄克拉荷馬老家幫一個同學的妹妹辦事，途中在此停留，帶著擁有幾口油井和耶魯大學的光環。或者他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或許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原計劃在圣路易斯停留兩天，結果待了整整一個星期，期間去塔爾薩市過一晚，和母親一起過了個圣誕節，然后返回，“好和我的沼澤天使多玩玩，”他對自己說。在返程的火車上，他總是想到她——一個瘦削的、神情緊張的、黝黑的女孩。“一定是從密西西比來的，”他想。“因為她長那模樣：一看就是在密西西比沼澤地里出生和長大的。”他并不是指她性感。他并不是單憑這一點就被騙的人，他到現在已經在紐黑文待了三年，這三年就是在那些適合他的俱樂部或諸如此類的場所度過的，他揮金如土。此外，露易絲身上還有一點兩性人的特征。他指的是一種他還不清楚的一種品質：一種對內在變化超然的、執著的熱情和信念，而他那耶魯和油井賦予光環起初對此影響微乎其微。他一開始所表達的只是一種期待，一種追求，他立刻把這種期待和追求藏進自己的內心。

顯然他是對的。他第一次看她是隔著餐桌。他倆還沒有被介紹，然而當他們離開餐桌十分鐘后，她就開口和他說話了，又十分鐘后，他倆溜出了屋，坐進了一輛出租車，她告訴司機要去的地址。

他自己還沒有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盡管他干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有那么多詭秘的經驗。也許他當時正忙著看她；也許他正開始意識到那超然的、緊張的期待表情，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他的青春、他的容貌，耶魯以及油井，對此也無能為力。因為她所提供的地址顯然不是前往任何有燈光和音樂的地方，她坐在他的旁邊，陷在皮毛大衣里不成型，她的呼吸比她試圖使一支熄滅的煙復燃還要快。他望著那些黑黢黢的房子，那些黢黑的、瘦落的街道。“我們要去哪兒？”他說。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身體微微前傾地坐著。“媽媽不想來。”她說。

“你母親？”

“她和我一塊去的。她還在那個聚會上。你還見過她。”

“哦。原來你逃避就是因為這個。我自以為是了。我還以為是因為我。”她身子前傾地坐著，身子瘦小，神情緊張，望著那些黢黑的房子；那是一個一半是住宅一半是小商店的街區。“你母親不讓他來看你？”

她沒有回答，而是將身子往前傾。突然她敲了敲車窗玻璃。“停下，司機！”她說。“就這兒。”出租車停了下來。她轉過身來，面向賈羅德，他坐在角落里，裹著外套，臉色冷冰冰的。“對不起。我知道這是個爛把戲。但我不得不這樣做。”

“沒關系，”賈羅德說，“不用客氣。”

“我知道很爛。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希望你能理解。”

“能理解，”賈羅德說，“你要我回來接你嗎？我最好不要單獨回去參加那個聚會。”

“你跟我一起進去吧。”

“進去？”

“是的。沒事的。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但沒事的。你也進去吧。”

他看著她的臉。“我相信你是認真的，”他說。“我不想這樣。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你定個時間，我回來接你。”

“你不相信我？”

“我為什么要相信？這不關我的事。今晚之前我并沒見過你。我很樂意為你效勞。遺憾的是我明天就要走了。不過我想你可以找別人來幫你。你進去吧，我會回來接你的。”

他把她留在了那兒，兩小時后他回來了。她一定一直在門后等他，因為出租車幾乎剛停下，他還沒來得及下車，她就跑下臺階，跳進了車里。“謝謝你，”她說，“謝謝你。你真好。你太好了。”

出租車停在那棟房子的門廊下，房間里傳來音樂聲，他倆誰也沒有馬上起身。他倆根本誰也沒有馬上起身。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倆就開始接吻了。她的嘴唇僵硬、冰冷。“我喜歡你，”她說，“我真的喜歡你。”

一周還沒結束，賈羅德提出再為她效勞，但她平靜地拒絕了。“為什么？”他問。“你不想再見到他了嗎？”但她沒有吭聲，而當時他已經見過金太太了，他對自己說，“不管怎樣，這個老姑娘追我了。”他是立馬就看出了這一點的；他把這個看作是他的油井和他的耶魯帶給他的獎賞，盡管在紐黑文的三年，他在班級里成績并不領先，也沒贏得過橄欖球的比賽，但沒有什么讓他改變這樣的信念：他是所有擁有女兒的母親們的天然獵物。但他并沒有逃走，哪怕幾天后他發現，露易絲再次莫名其妙地缺席，而他知道她找了別人做掩護跑去那條臟兮兮的街道上那棟靜悄悄的房子了。“唉，我沒戲了，”他對自己說，“我現在完了。”但他仍然沒有逃走，也許因為這次她選擇了別人。“不管怎樣，她是想多了。”他對自己說。

當他回到紐黑文時，露易絲答應他來參加春季舞會。這時他也知道金太太也會一道前來。對此他并不介意；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開心。那是因為，他也清楚并且相信，露易絲需要照顧；他已經無條件地向一個女人投降了，他還從未對自己、對任何女人說過愛。他記得那超然的神情，圣路易斯那棟黑黢黢的臟兮兮的房子，于是他想到，“啊，我們擁有她了。我們擁有那個老女人了。”一天他相信他已找到了原因，即使那不是答案。那是一堂課，心理學課，他發現自己坐得筆直，看著老師。老師正在談論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孩，談論她們生活的一個奇特而神秘的階段。“就像飛行員快速轉彎時所進入的盲點。他所看到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所以他們所做的很可能不是善就是惡。也許更有可能的是惡，因為惡之為惡源于其自身的事實，而善則是那事實的缺失。一段時間，一個小時，在這個時段，他們自身成為他們所傷害的對象的受害者。”

那天晚上他在爐火前坐了一陣，沒有學習，什么也不做。“我們必須很快結婚，”他說。“很快。”

金太太和露易絲前來參加舞會了。金太太是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一臉的冷峻、嚴肅，但并不嚴厲，充滿提防和警覺。仿佛賈羅德也是第一次見到露易絲。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意識到她那超然的神情。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她這種神情變得更加的緊張，仿佛它現在既是恐懼又是欲望；仿佛隨著夏天的臨近，她正在臨近一種峰巔，一種危機。于是他認為她是病了。

“也許我們應該馬上結婚，”他對金太太說，“反正我也不想要什么學位。”他們現在是盟友，還不是對手，盡管他沒有告訴她那兩次發生在圣路易斯的探險，一次是他清楚的，一次是他推測的。好像他沒必要告訴她似的。好像他知道她知道似的，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似的。

“行，”她說，“馬上。”

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盡管露易絲和金太太離開紐黑文時，露易絲還擁有他的戒指。但她沒有將戒指戴在手上，她的臉上是一副緊張、神秘、超然的神情，這副神情他現在明白也是他參透不了的，是油井和耶魯造就他的形象和條件所無能為力的。“那就等到七月吧。”他說。

“好的，”她說，“我會寫信的。我回去了就給你寫信。”

情況就是這樣。他又回到他的俱樂部，回到他的課堂；尤其愛上了心理學課。“我似乎需要心理學知識。”他想，回憶起圣路易斯那棟黑黢黢的小房子，她從中跑出來又消失于其中的那道空空的、黢黑的門洞。竟然是：一個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的男子在平安夜關在背街一棟臟兮兮的小房子里。他焦躁地想到，“而我，年輕，有錢，一個耶魯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每周給露易絲寫一封信；他大約每個月收到兩封回信——簡短、語氣冷淡的便條，寄自不同的地方——度假村或旅館——直到六月中旬，在他畢業獲得學位的那一個星期，他收到了一封電報。是金太太發來的。電報寫著速來，地點是密西西比的“克蘭斯頓泉井”。那是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小鎮。

那是星期五；三十分鐘后，他的室友進來發現他正在收拾行李。“要去鎮上？”室友說。

“是的。”賈羅德說。

“我和你一塊去。在登上院長圣壇面對歡呼的人群前，我需要放松一下。”

“不行，”賈羅德說，“我去是談生意。”

“一定要。”室友說。“我自己在紐約認識過一個女的生意人。鎮上不止一個。”

“不行。”賈羅德說，“這次不行。”

“那祝你好運吧。”室友說。

那是一個度假村，主人是一位外表整潔、身材矮小、頭發花白的老姑娘，三十年前她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這個地方和一些顧主——一棟建筑框架散亂的旅館，帶有室內溫泉，從鄰近的亞拉巴馬和密西西比的小鎮趕來的、眼袋下垂、皮膚像羊皮紙的老頭和生活條件優越而身材臃腫的老太聚集在這里飲用富含鐵質的礦泉水。露易絲從出生以來，一直在這里度過夏天；在旅館的游廊上，休閑的老太太，帶著休閑的雜志，以及休閑的刺繡，披著艷麗的披肩，每個夏天都在看熱鬧，那熱鬧他剛剛才知道，從那陽臺上，他能夠看見隱藏在紫薇樹叢的頂部里的那條長凳，長凳上坐著那個令他害怕的人，每年夏天，他整天坐在那上面，要坐三個月，這樣已經超過了十五年。

在清晨的陽光里，他站在最高的那級臺階上，站在穿著整潔、頭發花白的老板娘的身旁，那些老太太們在房子和溫泉間來回走動，用變換的、詭秘的、愉快的、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在觀望露易絲的年輕男人與一個死人和一匹馬競爭。”賈羅德想。

但是他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這個想法。根本什么都沒流露，在密西西比的六月，他穿著法蘭絨衣服和一件粗花呢短上衣，他身材高大而筆挺，而別人穿的外套全是亞麻布的，甚至在和老板娘談論那個他從未謀面、剛剛才知道名字的男子時，他也沒有顯示出他有多聰明。

“他的心臟有問題，”老板娘對賈羅德說。“他必須小心，他不得不放棄他的行醫生涯和一切。他沒有親人，他的錢剛好夠他每年夏天來到這兒，坐在他的那條長凳上度過整個夏天；我們叫它馬蒂諾醫生的長凳。每年夏天我都以為他來是最后一次；我們將不會再見到他了。但每年五月我還是收到他預訂房間的信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覺得是露易絲·金讓他活了下來。阿爾維娜·金是個傻瓜。”

“此話怎么講？”賈羅德說。

老板娘在打量著他——這是他到達后的第二天早晨；他俯看著她，開始他想的是，“她在琢磨我聽到了多少，他們告訴了我多少。”隨即他又想，“不會。因為她太忙了。不像那些拿著雜志的人。她得忙著給她們弄吃的，哪有空打聽我是誰，或者一直琢磨別人在想什么。”

她打量著他。“你認識露易絲多久了？”

“沒多久。我在學校的舞會上遇見她的。”

“哦。唉，我想是上帝可憐馬蒂諾醫生，讓他以某種方式利用了露易絲的善心。我就是這么想的。你想笑就笑吧。”

“我沒有笑。”賈羅德說。“跟我說說他吧。”

她告訴他，同時打量著他的臉，她神情歡快，像鳥兒一樣，她告訴他這個男人是如何在有一年的六月出現的，穿著皺巴巴的亞麻布衣服，戴著巴拿馬草帽，還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啊看起來像鞋扣。當他開始移動的時候，速度很慢，他得不停地告訴自己——即使在移動之后也是如此。”“唉，繼續；唉，繼續動。”）以及他是如何用小得幾乎看不清的筆跡在書上簽名：朱爾斯·馬蒂諾，密蘇里州的圣路易。自從那年開始，他每年六月都回來，整天坐在紫薇樹叢里的那條長凳上，讓黑人老門房給他取郵件：兩本醫學雜志，圣路易斯報，露易絲·金的兩封信——六月份一封，說她下周到，八月底一封，說她已到家。但是老板娘沒有告訴他，她每天沿著小路走三四次去看他是否安好，而他對此渾然不知，看著她說話，賈羅德想：“我想知道，他讓你們游過了哪些河？”

“他來這里已經三年了，”老板娘說，“在我發現他心臟有問題之前，他誰也不認識，似乎也不想認識任何人。但他還是堅持來（我忘了說了，阿爾維娜·金已經在這里過夏天了，自打露易絲出生），后來我注意到，他總是坐在能夠看見露易絲玩耍的地方，于是我認為也許是他失去了孩子。那是在他告訴我他從未結過婚，根本也沒有任何家庭之前。我想那就是露易絲吸引他的原因。于是他在看著露易絲的成長，我在觀察著他。我看到他們在交談，他年復一年地看著她，不久之后，我對自己說。‘他想結婚。他在等待露易絲長大。’當時我是這么想的。”這時老板娘不再看著賈羅德。她略微笑了一下。“天哪，我成天就胡思亂想。”

“我不這么認為。”賈羅德說。

“也許吧。誰要是娶了露易絲都會感到驕傲。他一直孤零零的，老了也沒人照顧。”老板娘自己已年逾五十。“我想，我已過了我相信女人結不結婚是個很重要的問題的年紀。我想，我一個人打理這個地方，我開始相信誰干些什么沒那么重要，只要他們吃得好睡得舒服就行。”她停止了說話。她對著樹影斑駁的庭院沉思了片刻，那些老太太們在帶頂蓬的溫泉里擠作一團。

“那他強迫她做事嗎？”賈羅德說。

“你一直聽的是阿爾維娜·金說的話。”老板娘說。“他從來沒有強迫他做過任何事。他怎么會呢？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條凳子。他從不愿離開。他只是坐在那兒看她玩耍，直到她年齡大得不能在泥巴里玩耍。后來他們開始聊天，坐在那兒的長凳上。他怎么能強迫她做事呢，即使他想？”

“我覺得你說得對。”賈羅德說。“告訴我她游過那條河的情況吧。”

“哦，好的。她生性怕水。但是有一年夏天，她學會了游泳，自學的，在游泳池里。他并不在場。也不在河邊。直到我們知道后他才知道。他終究只是告訴她不要害怕。你能告訴我，這有什么不好？”

“肯定沒有。”賈羅德說。

“沒有。”老板娘，好像她沒有在聽，沒有聽見他說什么。于是她跑來告訴了我，我說，“河里有蛇什么的，你不害怕嗎？”她則說：

“是的。我是害怕。所以我才這么做。”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說。她則說：

“當你害怕做某件事時你知道你還活著。但當你害怕去做你害怕的事時你就死了。”

“我知道你這想法是從哪兒來的。”我說。“我肯定他沒有游過那條河。”

她則說：“他沒必要這么做。每次早晨醒來，他所做的事和我去河里游泳一樣。這就是我做這事所獲得的力量，明白不？”說著她從衣裙前拿出一根系著繩子的東西給我看。那是一只用金屬什么的做的兔子，大約有一英寸高，就像你在十美分商店買的那種東西。他送給我的。

“這東西代表什么？”我說。

“代表我的‘害怕’，”她說。“一只兔子：你沒看見嗎？但它現在變成了黃銅；有‘害怕’的形狀，變成了什么也不能傷害的黃銅。只要我帶著它，我就不用害怕‘害怕’了。”

“如果你害怕呢，”我說，“那怎么辦？”

“那我就把它還給他。”她說。請告訴我，這傷害是什么？盡管阿爾維娜·金向來是個傻瓜。因為大約一小時后露易絲回來了。她一直在哭。她手里拿著那只兔子。“這個你能替我保管嗎？”她說。“別讓任何人得到它，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行。你能答應嗎？”

“我答應了，我替她把那只兔子收了起來。就在她們離開之前，她跟我要回了那只兔子。當時阿爾維娜說她們來年夏天不打算回來了。這種蠢事該結束了。”她說。“他會害死她的；他是個威脅。”

果然，第二年夏天她們沒有回來。我聽說露易絲生病了，我知道是為什么。我知道是阿爾維娜害她生病的；讓她臥床不起。但是六月份朱爾斯醫生回來了。“露易絲病倒了。”我告訴他。

“哦！”他說，“我知道。于是我想他是聽說了的，她給他寫了信。但是轉念一想，她一定病得厲害而沒法給他寫信，何況她那愚蠢的母親……”老板娘一邊說一邊注視著賈羅德。

“因為她沒必要給他寫信。”

“沒必要？”

“他是知道她病了的。他知道的。她沒必要給他寫信。你要笑了吧。”

“我沒笑。他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的。因為我知道他知道；所以他沒回圣路易斯，我就知道她會來的。于是在八月份，她們真的來了。露易絲長高了許多，瘦了許多，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站在一起。她差不多和他一樣高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露易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現在讓阿爾維娜擔心的是，露易絲說她要去騎馬。”

“那匹馬已經摔死一個男人了。”賈羅德說。

“汽車撞死的人更多呢。但是你自己還不是要坐。你就是坐汽車來的。她在那條河游泳還不是沒事，對吧？”

“但這個情況不一樣。你怎么知道它不會傷害她？”

“我就知道。”

“怎么知道？”

“你走到能夠看見那條長凳的地方。不要打擾他；看看就行。然后你就會明白了。”

“好吧，盡管這還不能讓我更放心。”賈羅德說。

他返回到金太太身邊。之前他和露易絲見過一面，短暫，針鋒相對，痛苦。那是前一天晚上；今天她又消失了。“可他還坐在那條長凳上，”賈羅德想。“她甚至沒有和他在一起。他們甚至似乎不必在一起：當她生病時，從密西西比到圣路易斯隔這么老遠的距離他都能感覺得到。好了，我知道現在誰在盲區里了！”

金太太在她的房間里。“看來我最可怕的競爭對手是那匹馬。”賈羅德說。

“難道你看不出來他逼她去騎馬和逼她去那條滿是蛇的河里游泳的原因是一樣的嗎？他是為了顯能耐，為了羞辱我？”

“我該怎么辦？”賈羅德說。“昨晚上我嘗試和她談談。但結果你也看到了。”

“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沒必要去問該做什么。如果我發現和我已訂婚的姑娘正被毀掉，被一個男人，任何男人，任何一個我從未見過甚至也不知道他是誰的男人毀掉——老的少的；善的或不善的……”

“我再和她談談。”

“談談？”金太太說。“談談？你以為我發信息給你叫你趕到這兒就是為了和她談談？”

“那你等著，”賈羅德說，“會解決好的。這事我來處理。”

他自個兒等了好長一段時間。臨近中午，他坐在空蕩蕩的大廳，露易絲走了進來。

他站起身來。“嗯？”

他倆面面相覷。“嗯？”

“今天下午你還打算去騎那匹馬嗎？”賈羅德問。

“我以為我們昨晚上已經解決了這個事情。但你還是在多管閑事。我沒有叫你來這兒。”

“可是我來了。我從未想到，想到，我被叫來和一匹馬競爭。”她看著他，目光銳利。“比和馬競爭還糟糕。是和一個他媽的死人競爭。一個死了二十年的人；別人告訴我，他對自己是這么說的。作為一個醫生，一個心臟專家，他應該明白的。我估計你像士的寧[1]"一樣讓他興奮不已，從而讓他活著，弗洛倫斯·南丁格爾[2]"啊。”她注視著他，她的臉相當平靜、相當冰冷。“我不是嫉妒，”他繼續說，“不是嫉妒那個鳥。但是當我看見他強迫你去騎那匹摔死人的馬……”他俯看著她冰冷的臉。“你不想嫁給我嗎，露易絲？”

她不再看他。“因為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許多時間，所有剩下的時間。也許來年，甚至，來年的這個日子，一切都生機盎然，美麗、溫暖、滿目青翠，而他卻……你不明白。起初我也不明白，當他第一次告訴我，你胸前口袋里放著一只裝滿雷管的火柴盒，日復一日，你如何過活。后來有一天他告訴我——那時我已長大、能明白了，在這世上除了活著，在活著，明白你還活著，別無其他。‘害怕’是知道你還活著，卻要去做你所害怕的事，這就算你還活著。他說即使是害怕也比死了好。他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他還是在害怕，在他放棄‘害怕’之前，他知道自己沒有活著但還在活著。現在他甚至這點已放棄了，現在他只有害怕。那我該怎么辦？”

“好吧。我可以等，因為我襯衫里沒裝有一火柴盒的雷管。也沒裝有一盒魔法粉。”

“我不指望你明白。我沒有叫你來。我不想讓你攪和進來。”

“你收下我的戒指的時候你絕沒有這么想。而且，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晚上，你就已經讓我攪和進來了。當時你根本就沒有反對。而現在我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他對那枚戒指怎么看，順便問一下？”她沒有回答。她沒有看他；她的臉也沒有轉開。過了片刻，他說，“我明白了。他不知道戒指的事。你還沒有拿給他看。”她仍然沒有回答，既不看他也沒看向別處。“好吧，”他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她看著他。“再給一次機會干什么？”接著她說，“哦。那戒指。你想要回它。”他注視著她，站得筆直，面無表情，她從衣裙里抽出一根細細的繩子，繩子上懸掛著戒指和另一件東西，在她迅疾地扯斷繩子時，他認出那東西就是老板娘跟他說過的那只金屬小兔子。然后兔子就不見了，她的一只手扇了過來，他感到一面臉頰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一陣刺痛。她已經朝樓梯跑去。過了一會兒，他彎下腰，從地板上撿起那枚戒指。他環視了一下大廳。“她們都下到溫泉池了。”他想，手掌里握著那枚戒指。“那就是人們來這里的目的：飲用泉水。”

她們在那兒，簇擁在井口上方的帳篷里，披著艷麗的披肩，拿著雜志。當他走近時，金太太迅速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手里拿著滿是污漬的水杯。“怎么樣？”她說。“怎么樣？”賈羅德攤開他的手，那枚戒指躺在手上。金太太低頭看著戒指，她的臉色冰冷、平靜、慍怒。“有時候我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兒。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賈羅德，也是低頭看那枚戒指，他的臉色也是冰冷的，平靜的。“開始我以為我只是和一匹馬競爭，”他說，“但似乎這里發生的事情比我知道的要多，比我被告知的要多。”

“胡扯，”金太太說，“你一直聽的是那個愚蠢的莉莉·克蘭斯頓，另外那些老傻瓜說的？”

“并沒有其他所有人始終知道的多。但話說回來，我只是她訂婚要嫁的人。”他低頭看戒指。“你覺得我現在最好做什么？”

“像這種情況，你要是個男人，就不要向一個女人討教，那你最好聽勸，帶上你的戒指，回到內布拉斯加或者堪薩斯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去。”

“俄克拉荷馬，”賈羅德郁悶地說，他合上攤著戒指的手掌。“他會坐在那條凳子上。”他說。

“他為什么不呢？”金太太說，“他在這兒誰也不怕。”

但是賈羅德已走開。“你去找露易絲，”他說，“這事我來處理。”

金太太看著他沿著小路往前走。然后她轉過身，將那只滿是污漬的水杯扔向夾竹桃樹叢，接著快步向旅館走去，登上樓梯。露易絲在自己的房間里，正在穿衣服。“你是把休羅伯的戒指還給他了吧，”金太太說，“那人現在該高興了。你現在對他沒有任何秘密了。既然你沒有與他有關的任何隱私，就不要裝得想要——”

“閉嘴，”露易絲說，“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

“啊。聽到自己的學生這番話，他也會感到驕傲的。”

“他不會讓我失望。但你讓我失望。他不會讓我失望。”她站著，瘦削的身子緊繃著，身體兩側的雙手握成了拳頭。突然她大哭起來，她的臉昂著，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我擔心啊我擔心，我不知道怎么辦。現在你又讓我失望，我自己的母親。”

金太太坐在床沿上。露易絲穿著內衣站著，她脫下的衣服四處散落，床上椅子上都是。床邊的桌子上放著那只金屬小兔子，金太太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你不想嫁給休伯特嗎？”她說。

“我不是答應了他，答應了你和他兩個嗎？我不是收下了他的戒指嗎？但你不放過我。他不給我時間不給我機會。現在你也讓我失望。每個人都讓我失望，除了朱爾斯醫生。”

金太太冷冷地看著她，一動不動。“我相信那個傻瓜莉莉說的是對的，我相信那個人給你施了魔法。我得感謝上帝，除了施魔法讓你自殺，讓你出丑之外，他沒有去干別的。暫時沒有，那是——”

“閉嘴！”露易絲說；“閉嘴！”她繼續說著“閉嘴。閉嘴！”即使金太太走過來輕拍她。“但你讓我失望了！現在休伯特也讓我失望了。他跟你說了那匹馬的事，可是之前他答應我他不說的。”

“我早就知道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叫他來。我對你已束手無策。再說了，誰都有義務勸你別騎那匹馬。”

“你阻止不了我。你今天可以把我關在這個房間，但你不能永遠這樣。因為你比我年紀大。你會先死，哪怕得等上一百年。即使等上一千年，我也要回來騎那匹馬。”

“也許到那時我不在了，”金太太說，“但他也不在了。我能活過他。不管怎樣，我可以關你在這個房間里一天。”

十五分鐘后，年邁的門房敲了敲鎖著的門。金太太走過去將門打開。“賈羅德先生在樓下想見您。”門房說。她將身后的門鎖上。賈羅德在大廳里。大廳空蕩蕩的。“如何？”金太太說。“他說如果露易絲愿意親口告訴他，她想嫁給我。就拿給他一個信物看。”

“信物？”他倆說話很小聲，有點兒緊張，雖然顯得很鎮靜，很嚴肅。

“是的。我拿戒指給他看了，他坐在那條長凳上，穿著那套西裝，看起來好像整個夏天都穿著它睡覺，他打量著我的眼神好像他不相信她見過這枚戒指。然后他說，‘哦！戒指在你手上。你的證據好像握在錯誤的一方手里。如果你和露易絲訂了婚，應該是她持有戒指。還是我落伍了？’我像一個傻瓜一樣站在那里，而他看著戒指，就像它是從伍爾沃斯[3]"買來的。他甚至都沒提出摸它一下。”

“你給他看了戒指？那枚戒指？你這個傻瓜。多么——”

“是啊。我不知道。我猜，他就是那個樣子坐著，那個樣子使喚她。好像他在嘲笑我，好像他一直都清楚我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他總能夠拆開我們——及時地……”

“然后呢？他說要什么樣的信物？”

“他沒說。他只說要一個信物，由她親手交給他。他相信的，既然我拿著戒指已經作為證據展示了。就在我要打他的時候我的手停住了——他坐在那兒。他紋絲不動；他坐在那兒只是閉著眼睛，他臉上的汗水不停地冒出來。然后他睜開眼睛，說，‘來，打我吧。’”

“等等。”金太太說。賈羅德沒有動。金太太凝視著空蕩蕩的大廳，用指甲敲著自己的牙齒。“證據，”她說，“一件信物。”她走開了。“你在這兒等著。”她走回樓梯。一個肥胖的女人，走起路來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速度快得像火車頭。她沒去多久。“露易絲睡著了，”她說，盡管他一直在傾聽。但還是不明究里。她伸出緊握的手。“你能在二十分鐘之內把車準備好嗎？”

“能。但是怎么……？”

“你的行李已收拾好了。我去處理其他的事。”

“那露易絲——你是說——”

“你可以去梅里迪恩結婚；你一小時內就能到那兒。”

“結婚？露易絲還——？”

“別告訴任何人。拿著——”她把什么東西塞到他手里。“把你的東西準備好，然后拿上這個，將它給他。他也許堅持要見她。但我會處理的，也許他會寫張字條。你照我說的去做。”她轉身向樓梯走去，走得很快，是可控的敏捷，然后消失不見了。賈羅德攤開手掌，看著她給他的東西。原來是那只金屬兔子。它曾經鍍過金，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它現在躺在他的手掌上，無聲無息，因為氧化而銹跡斑斑。當他離開房間時，他也沒有真正地奔跑。但走得很快。

但在十五分鐘后，當他返回大廳時，他在奔跑。金太太在等著他。

“他寫了字條，”賈羅德說，“一張給露易絲，一張給克蘭斯頓小姐。他說我可以讀給露易絲聽。”但金太太早已從他手中奪過字條，并且打開。“他說我可以讀，”賈羅德說。他呼吸急促，喘著粗氣。“他坐在那條長凳上，看著我讀；自我到那兒，他連手都沒動一下，然后他說，‘年輕的賈羅德先生，你被一個年輕女人征服了，像我一樣。但有一點不同：在你意識到你被殺死之前還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我說，‘如果由露易絲殺人，我愿意在我的或者她的余生中每天死去。’‘啊；露易絲。您說的是露易絲嗎？’我說，‘死吧。’我說，‘死吧。’我說，‘死吧。’”

但是金太太已不在那兒。她已爬到樓梯的一半。她走進那個房間。露易絲翻轉身來，她的臉浮腫，不是因為哭泣就是因為睡眠。金太太把字條遞給她。“拿著，親愛的。我怎么跟你說的？他只是在愚弄你。只是利用你來消磨時間。”

當汽車駛上大路后，速度變得飛快。“快點。”露易絲說。汽車加快了速度；她回頭望了一眼旅館，庭院里栽滿了夾竹桃和紫薇，然后她在賈羅德旁邊的座位蜷縮得更低了。“再快點。”她說。

“我也說再快點。”賈羅德說。他朝下掃了她一眼；然后他又俯看她。她在哭泣。“你這是高興嗎？”他說。

“我丟了東西。”她說，輕聲哭泣著。“我擁有了很久的東西，我小的時候別人送的。現在我弄丟了。今早上都還在，現在我找不到了。”

“弄丟了？”他說，“送給你的……”他抬起腳；汽車開始慢下來。“為什么，你……”

“別，別！”露易絲說，“別停下！別掉頭！繼續往前！”

汽車現在在滑行，減速，剎車還沒有踩。“為什么，你……她說你睡著了。”他把腳踩在了剎車上。

“別，別！”露易絲叫道。她身子前傾地坐著；她似乎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別掉頭！往前開！往前開！”

“他知道的。”賈羅德想。他坐在那條長凳上，他知道的。當他說出他要說出的話時：而我卻不知道我已被殺死。

汽車幾乎停了下來。“往前開！”露易絲叫道。“往前開！”他俯看著她。她的眼睛看起來像瞎了一樣；她臉色蒼白，嘴巴張著，表現出絕望的痛苦，尤其表現出的是一種屈服，如果他年紀再大一點，他就會意識到，他再也不會在任何人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了。然后，他看著自己的手把控制桿放回檔位，腳又踩到了油門上。“這是她自己說的。”賈多德想：“害怕，但還是要去做。這是他自己說的：世上沒有什么比活著、知道自己還活著更重要了。”

“再快點！”露易絲叫道，“再快點！”汽車向前疾馳；那棟房子，寬闊的游廊上那些艷麗的披肩這時在發出嘶嘶的聲響，都拋在了身后。

在那身著寬大的夏裝、凝聚著衰老的氣息和女人斷斷續續、急促不清的聲音的人群中，老板娘手里拿著那第二張字條，站在游廊上。“結婚了？”她說。“結婚了？”她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在看著自己展開字條，又讀了一遍。這沒花多長時間：

莉莉：

別再為我擔心，我會在這里坐到晚飯時間。別為我擔心。

“別為我擔心。”她說。“為我。”她走進大廳，那個黑人老門房正在拿著掃帚慢條斯理地掃地。“這是賈多德先生給你的嗎？”

“是的。他跑來拿給我的，并叫我把他的包拿到車上，我還知道，露易絲小姐和他從這兒跑了！出了門，把車開去了大路，就像巡邏員[4]"一樣。”

“他們往梅里迪恩去了？”

“是的。剛好經過米爾斯醫生坐的那條長凳。”“結婚了。”老板娘說。“結婚了。”她仍然拿著那張字條，她離開了房子，沿著小路前行，直到看見那條長凳，上面坐著一個一動不動的白色人影。她又停下了腳步，把那張字條重讀了一遍；她又抬頭看著小路，小路通向那條長凳，長凳面向公路。然后她又返回房子。那些女人們現在已經分別坐到椅子上，盡管她們的聲音充斥著游廊，她們發出的嘶嘶聲，此起彼伏，無可逃避；當老板娘走近時，她們突然不吱聲了，當老板娘走進房間時，她們又聒噪起來。她快步走進了房間。這時離日落大約還有一個小時。

當她走進廚房時，天色暗了下來。門房正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和廚子聊天。老板娘在門邊停下了腳步。“查理大叔，”她說，“去告訴朱爾斯醫生，晚飯馬上做好了。”

門房站起身，從側門出了廚房。當他經過游廊時，老板娘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她注視著他往前走，并消失在通往那條長凳的小路上，一個女人從她旁邊經過，跟她說話，但她沒有回應；她仿佛沒有聽見，她一直注視著那黑人消失的灌木叢。當他的身影再次出現時，游廊上的客人們看見她已經邁開腳步沖下臺階，這時才發現那個黑人正在奔跑，她們坐著，突然鴉雀無聲，身子前傾，注視著她從黑人身旁經過也沒停下腳步，她的裙子從她那整潔的、女教師似的腳踝和足上掀起，直到她消失在小路上，她也是一路奔跑。當她的身影重新出現時，她們仍然是身子前傾地坐著，鴉雀無聲；她們注視著她穿過暮色，登上游廊，她的臉上是一副發現了某種情況她知道是真的但她還沒準備好去相信的表情。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在喊其中一位客人的名字，叫她“親愛的”時，聲音才那么平靜：

“馬蒂諾醫生剛剛去世了。你能幫我給鎮上打個電話嗎？”

注：

[1]士的寧，一種極毒白色晶體堿，用于中樞神經的興奮劑。

[2]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護士，近代護理學和護士教育創始人。“南丁格爾”也是護士精神的代名詞。

[3]伍爾沃斯，美國零售商店。

[4]巡邏員：美國南部奴隸制時期，負責捕捉逃跑奴隸的巡邏人員。

責任編輯 包倬